初绽
船靠了岸,人也来了。是一群一群的人。忙着搀人,送毛巾。夏时,天热,也经不起凉透心的池水沁入脾肺。
每一个下人有条不紊得进行手边工作,而其余人也不自主得噤若寒蝉,气也不想大声出。谁眼瞎,才能看不出,卓家三公子崩直一条线的唇。
他眼角早没了起初的温和无害,眼神无情无绪,这幅模样在旁人看来,是带有三分凌意的。
他不发一言,径直将毛巾披在宁清柠背上,她整个人被盖得严实,只露个脑袋。
停岸那一瞬,宁清柠一眼就看到众人群中,长身玉立,身姿格外挺立的那人。他站在顶前,气质自带三分盛气不羁,想不吸引人都不行。但转眼,就想到刚才出了那么个事,他肯定心情不好,满心雀跃便收敛起来,一双手环抱着屈起的腿,其中一条腿还在隐痛。
卓岸歇见她低头不说话,盖着毛巾一动不动,终于,气场稍缓。他伸手给她,“要起来吗?”
他开口了,许奕铮等人才悄悄得吐出一口气,能说话就是好的,一个字都不讲的卓岸歇才是最恐怖的。
他的声音响在头顶,宁清柠不得不抬头,然后望进那双她迷恋不已的眼中。
她手围好毛巾,指着那条腿,颇觉不好意思道,“抽筋了,还没缓过来呢。”
卓岸歇紧了紧眉,才压住一路过来不断攀升的火气。他该是宠辱不惊之人,却屡屡因她情绪波动,一听落水之事,他心先沉了沉,一路走来,步调虽稳,但早无自若心境。现下,看着宁清柠轻声轻气说话,池水污痕顺着她脸颊滚落,那种不受控的情绪一瞬发酵,不可收拾。
几乎是为了掩饰,他俯身,一手圈住宁清柠的腰,另一手小心穿过她的腿弯,顿了顿,“碰到没有?”
宁清柠一脸懵懂,听他问,才怔怔摇头。
他起身,抱起怀里的人,反身离开。
懵逼脸的除了宁清柠还有在场他人。
“我没看错,这大少爷还晓得抱人?”
“……”
“你可能看错了……”
如果记忆没有紊乱,除开第一次相见,两人相处总时长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短短大半天,他就这样亲近于她,未免太玄妙。
太不真实。
“其实,有人扶我一把,我自己就可以走了。”宁清柠手紧紧抓住他肩处衣服,垂眼不敢多看他,“我一会儿就好了。”
卓岸歇沉默不语,只看着脚下路。他在平复情绪,也在抚慰自己,看,那个女孩就在你怀里被你牢牢抱着,一切不可控因素都不会发生。
她还不断絮叨,“我觉得吧,就是水温差太大,身体没适应,才会抽筋。”
“真的,我很会游泳,不然我这么惜命的人,胆子再大也不敢跳下去。”
“你是不是有点生气啊,毕竟,本来船夫就可以救人,我偏自个跳下去,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没有。”
“!”——他终于说话了,不然总感觉自己在讲单口相声。
卓岸歇放缓脚步。“我不生你气,我只希望你再惜命点。”
宁清柠认为他是在拐着弯儿教导,自己不该下水,这是好意,也是关心。想此,心情舒缓不少,另外一只手也不自觉搂上卓岸歇的脖颈。
“我记住了,那你别再生气了,脸上冷冰冰的。”
她抬眸,这么近距离打量他侧颜,视线恰好与他精致弧度的下颌线齐平。
她说,“我更喜欢你笑着和我开玩笑的样子。”这句话太大胆不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也不合时宜,像表白,也像是暧昧情话。
她说完,有种想咬牙的悔意,但莫名又觉得身心爽快。
两只手,一只拽紧衣料,一只圈牢男人脖子。她将头转向后方来路,下巴不时碰到他的肩膀。
“宁清柠,你多大了?”他突然出声,又是直唤她名,宁清柠心中一颤,难以形容的感觉在心口那处沉浮。
“算十八。”她答。
“那我便算你是成年人。”
宁清柠完全没懂他话中含义,只好可有可无“嗯……”声,下巴也可有可无得轻撞上他的肩。她身上有水,无风也凉,碰上卓岸歇稍显热烫的肌肤,触感陌生。
“你要知道,成人的世界都是讲求回报,没有人会凭白无故对一个人好。”
宁清柠好像明白他的话,但又不愿意朝那方面想。她喜欢五月的石榴,却不一定希望有人会在石榴熟透之前摘下捧至她眼前。
所以,她无神的眼落在来时的石子路上,路旁奇花斗艳,摆放各有讲究,嫣红白灼的大苞花成簇成簇绽放,阳光越盛,躲在绿草茵茵后便开得越肆无忌惮。
她选择装傻,反正卓岸歇不会怎么着她,多聪明啊。
两人一路无话,也行至房前。屋檐勾翘,挂着驱蚊草。
卓岸歇将她放在屋内躺椅上,有仆人轻脚进门,说是水放好了,避暑药感冒药就放在桌上,随时可用。
卓岸歇询问,“先喝药还是先洗澡?”
“洗澡,我要去拿换洗衣服。”说着,就要起身。
被卓岸歇堪堪一拦,“脚无碍?”
“没事。”为证明,一把掀开毛巾,用力过猛,青竹印底裙被顺带一撩,直直拉至腿根部,那双白皙光滑的腿大剌剌摊平,暴露于空气中。
其实炎夏一到,她素爱穿短裤,裤到腿部三分之一处,她还嫌热。
今日,明明无甚过分裸露,却因为少女腿水痕驳驳,膝盖、大腿内侧吃尽湿水纱裙,便蹭出了细微红痕,不显眼,也不致于看不到。
看到了就品出少女鲜活清妩感。
少女不自知,微瞪大眼认真瞧着面前神情寡淡的人。
一场对视几秒,短短须臾也足以看清少女眼瞳浅黑,有棕色流转,眼白不似常人,竟泛着水汪汪的极难察觉的玻璃蓝。他曾看过小姑手牵两岁上下的女娃,那小孩的眼白也是这种颜色,澄澈干净得泛蓝。像极天山水湖倒影蓝天白云,明净得令人屏息。
即便后来才知道,这是身体缺铁贫血的症状,也依旧深受蛊惑。
他移开视线,骨络清晰的手敷上细细一握的脚踝,异样便流窜升腾。
手心温度熨贴,捏着白得可见青筋的脚脖,绕着四周无规则揉,嘴边还要缓缓问,“这里,会痛吗?”
宁清柠无端耳热,手掌平撑躺椅,只顾摇头,腿一动也不动。
恍若一场酷刑,临刑前的折磨,只是不知受刑者是谁。
从浴室出来,天色渐渐转暗。
过了七时,就要陆陆续续扯灯罩纱。
药热好,端上桌,一切照旧如故,只是不见某人。
早有家仆审时度势,走进一步提醒,“三少爷嘱咐过了,宁小姐喝完药,就领去主厅吃晚饭。”
她点头,刻意忽视心头一晃而过的失落。
夏时天暗得慢,老牛拉磨车般一寸一寸罩下夜色如墨,廊下一长亭亮起白炽灯,小小灯泡藏匿于檐下夹角,不注意谁也发现不了,只当是青灰天色还残余了半点光亮,照明尘世浮华。
光是俗世光,人是世间人。
半路途中,闯入犹如尘外之人。
摆手退下家仆,独自与她并肩同行。
卓岸歇还是那个一身光华如洗,云清风淡的卓三少,他也换上衣服,格子衬衫,宽松竖纹西裤柔柔软软垂着,质感十足,又贵气又闲适。
他目视前方,嘴里在问,药喝了?
宁清柠点头,怕他没看到,又出声应。
卓岸歇道,明日出府玩,可愿意。
宁清柠本想说,卓府这么大,她还未完全看尽,但一想,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便又笑起来点点头。
卓岸歇目光触及之处,皆是昏沉景色,以前不觉有它,今日无端看出花开花落,岁月悠悠的静好心情。
大概是景随人变,心因人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