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就是我不要你
“陛下,我不想做了。”那天之后,婉儿对武太后这样说。
我不想再去劝她,不想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草拟诏书,杀伐决断。我不要位极人臣,不要称量天下,也不要秉国权衡。都不要了。累了,真的累了。我只要活着。为什么不能只没心没肺地活着。
“婉儿,你怎么了?”
武太后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这样的话。以前无论遇到什么,她从不退缩半步。困境显得越艰难,她反倒更加神采奕奕,势在必得。她喜欢这孩子眼里的火,以及温和外表下那颗坚韧的心。
今日这颗心似乎过分脆弱了。太后竟也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能让她这般溃不成军。
“我不想去了。[r1] ”婉儿说着,眼眶微微红起来。
“到底怎么了。她把你怎么了?”她问道,“她欺负你了?你说,我来做主。”
说的倒是轻轻松松,但婉儿知道,武太后的平淡,向来不能真当玩笑去看。只是如今,安慰或询问,都没有什么用处。能说什么呢?
她哑口无言。
停顿片刻,泪已忍下去,心绪平静许多。她说:“陛下,我只是不想去了。”
太后叹息:“这孩子,小时候太受宠爱,娇纵惯了。如今油盐不进的,连你也欺负上了,真不叫人省心。”
“来,婉儿。过来坐下。”
婉儿坐去她身旁。太后轻轻拍了拍她,似是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婉儿,你若真不想去,就别去了。她的事,我再想别的办法。事情过去之后,一定叫她亲自给你赔礼。”
“不,不用了。”她赶紧说。
“怎么不用?我说过,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不敬。哲不能欺负你,她也不能。”
“婉儿,累也好乏也罢,都有办法的。”太后手搭在她肩头,眼神温和,“你还记得司马慎微的夫人李氏[r2] ,当年你刚来我身边时,她教过你。后来司马上柱国离世,她便回去了。近来我下令求女史入朝,李夫人她大概要回来的[r3] 。以后你的担子轻一些,若是疲倦,歇息歇息,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婉儿,不许你离开朕!”
太后温和的目光中,竟分明流露几分蛮横:“不许再说那样的话。”
“是。”婉儿答道。除了是,她不知还能答什么。这目光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太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婉儿一直想靠近,却一直捉摸不透。有时太后对她太好了,也许是朝夕相伴的缘故,甚至比真正的儿女还要亲密。那种莫名的连结让她们彼此了解,彼此欣赏,到如今,却又生出一点不和谐的异样。
因为她毕竟不是太后的儿女,毕竟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敌人。她们之间的连结,无论有多深刻,都是情感上的。太后是不能被情感左右的。
武周王朝即将诞生的紧要关头,太后容不得丝毫错误。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无心,必有其特殊的意义。于是临朝求女史,也不可能那么简单,仅仅为了让婉儿卸下一点负担。此时此刻,对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很难说太后是否仍不放心。但无论如何,她不会冒这个风险。说着信任,信任是那样遥远,那样冰冷。比起改朝换代的功业,信任向来不值什么。
太后的手段,她领教得不算少。无论是初见那命运一般的对视,还是甲刀扎入眉心的疼痛,抑或是令她去刺探贤莫须有的谋反。要她去劝慰公主时,已减了在政务殿议事草诏的事务。此番李氏再度入朝,执掌诏敕的权力分去大半,何尝不是再一次推拉摇摆。太后自然懂得,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一人独大。臣下心里,必时时刻刻得有些危机感。
都说瓜田李下,有时所处的位置,比你真正做了什么更重要。无论是谁,得到的宠信太甚,就会所求无度。即便心里不想那样,在众人的簇拥与扰乱下,少不得做出些后悔的事来。此时分掉她的权,某种程度上,是一次磨砺,更是一种保护。
挫去锋芒,才是日后真的要用我。
婉儿既然明白这一点,便想着顺水推舟,借着劝慰公主受挫,自己提出离开。至少让这征召女史的事,不至于令君臣间产生隔阂。太后说那句不许她离开,是亦看破她的内心,明了她的目的。太后在告诉她,现在的弃用,不过是一时雪藏。只要留下来,总有一日,会让她比如今更耀眼,耀眼得多。在给她一颗定心丸。
如此一来,不仅使危险化解、消融,她也不用再去见太平了。这么多年,她也学会了一些的。[r4]
事务减轻,又不用去见太平,婉儿松一口气,夜里睡得也安稳不少。入宫这么些年,上一次这感觉样轻松,好像还是做她侍读的时候。除夕夜晚在长安城里,陪她看吹吹打打的驱傩队伍。后来呢……后来她不愿去想,逼着自己进入梦乡。
晨间半梦半醒之时,她仿佛看见太平的脸凑过来,那么近地看她。恍惚间惊鸿一瞥,那唇红艳,让人无法忘却。只觉得,还是很美,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好像另一个梦境,也许就是另一个梦境。梦里的她笑得那么媚,把她压在身下,让她无法抗拒。
她顺从着本能想抱住那人,手臂微微动了一下,触碰到什么。霎那清醒了。
“下去!”
太平伏在她身上[r5] ,头埋过去,唇碰着肩颈间细腻的肌肤。瞬间的惊慌过后,婉儿发觉她似乎没有做什么。自己中衣穿得齐整,锦被也盖着,领口没有丝毫凌乱。
“你真是——令人作呕!”她做出厌恶的样子,“别碰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忽然升起奇怪的感觉。好像太平要是真的下去了,自己会很空虚,很难受。她记起当时,自己不曾对李哲说过这样的话,更没有让李哲放开她。现在为何对太平如此狠心,如此强硬,如此无情。仿佛心底很确信,不论怎么对眼前这个人,她都不会真的伤害自己。她下意识从未把太平当作不能触怒,需要迎合,需要好言相待的人。那是把她当作什么呢,爱人么?
“下去。”她冷冷道。
太平仰起头看她,随后默默拾起她的手,压在枕边,指缝相交。
“婉儿,婉儿。”唇珠贴着耳垂。
“最后一遍,下去。”
太平手肘撑起身子,仍然压着她的手。
“你不会原谅我的,是不是?”她问,“所以,要想喜欢你,我必须是个完人,不能犯一点点错误是不是?”
她说着,眼里又泛起泪光。婉儿最见不得她流泪。想来第一次吻她,那一切荒唐的开始,就是因为这满眼泪花。于是别过头去不看。
“婉儿,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离开你么?”
“现在说这个,还有意思么。有意思么。”她尽量不让自己展露一丝表情,“既然你选择离开我的人生,我也不再需要你参与了。”
已经迟了。你不是说,要过正常的生活么,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么,怎么现在又不要了?是你说一生一世,是你又弃我而去。从头至尾都是你。今日,终于轮到我选择一次了。
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件物什。不是你想拿就拿要丢就丢的。
说话的时候,婉儿没有看她。不知她面色如何,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滴在自己脸颊和脖颈上。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做的是什么事。”语气已分明有些哽咽,“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他要是个贪慕权势的也罢,偏偏你目光狠辣,他就是个正人君子。他值得有个爱他的妻,而不是我。我曾经想着,他做了驸马,可以享尽一生的荣华富贵。可是到头来,荣华富贵成为过眼云烟,我没有能力补偿,反而让他命丧黄泉。是我害死了他。我的选择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我丢了你啊。”她握住婉儿的手松开,似乎是抹去了眼泪。
曾经忍着多大的痛离开,现在就显得多可笑。谁也没有变得更好,存留的,唯有莫大的悲哀。
“婉儿,你真的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么。你真的不能让我弥补这个错误么。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发誓。”
婉儿的心有些疼痛,这疼痛伴随着麻木,让她有快要窒息的错觉。但她不能不清醒,此刻最不能给她的,就是希望。这样一个人,受了巨大的打击,难免有些歇斯底里。若是一时心软答应了,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要是为了自己,去忤逆太后的旨意,免不得生出许多事端。
“我过得很好,你三番五次搅乱我的生活,是和我有仇么?”
下去。她说。
皱起眉头,看向太平的目光有些凶狠。
“你……你别皱眉,我走就好。”
泪眼朦胧,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婉儿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她看着太平乖乖翻身下去,和她轻声道别,临走时依依不舍看着她。仿佛这是今生最后的见面。
她看着这个背影离去。
“公主!”
这次没有叫太平,没有叫月儿,只叫一声公主,她就回头了。回头迷瞪瞪望着婉儿。
“别嫁给武承嗣。挑一个……你喜欢的,知道么?”
朝堂的中心,那个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人的漩涡,武承嗣离它太近了,太近了。若是嫁给他,你一定会被卷进去的。再说,他本心也不良善,不过是借你做跳板,为他日后的太子之位奠基。别嫁给他。
太平,薛家靠不住,李家靠不住,我靠不住,所谓的爱更靠不住。只有神皇陛下,如今天命在她手中,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只有紧紧跟随她,才能活下去。
我要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武太后不知婉儿究竟怎么劝的,她不再去,太平忽然就同意出嫁了。只是这个任性的小女儿,似乎仍不愿嫁给指定的人。她说,那块出于洛水的祥瑞白石,是武承嗣献给神皇的。不论对错,薛三郎的死,与他不无关系。她可以嫁给武家人,但绝不会嫁给武承嗣。
这也是人之常情。
武太后问她,在那些武家子侄中,她愿意嫁给谁。仿佛摆出来各色饰品,只要她想,挑哪个戴上都无所谓。不过是装点而已。太平没有思虑过久,只微微一笑:“他们之中,武攸暨生得最漂亮,我就要他做驸马了。”
武攸暨?他似乎有妻子的。
是啊,他还有……三四个孩子,是吧?
语气过于轻巧,仿佛这事与她无关似的。
武太后有些惊诧。她并不是做不到,也不是不忍心。只是不曾想到,太平居然变化得那样快。七年前,从任性娇纵变得温和柔顺,是一夜之间的事。七年后,从贤妻良母变成铁石心肠,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曾经连休掉婶婶都不愿,今日居然让她赐死一个男人的妻。赐死武攸暨的妻子,让那些年幼的孩子失去母亲,在她口里,是那般稀松平常。
怎么,他们杀我的夫君,就不准我杀他的妻?
太平仿佛看出母亲的疑惑,依旧笑着。武太后第一次在她的笑容里,看到了残酷与可怖。尽管藏得很深,武太后从那双眼里还是见出端倪——目光流露出深切的恨意,恨之入骨,恨之入髓。奇怪的是,这恨意似乎没有导向隔阂与反抗,反而让她更通透明晓,让她甘愿屈从。也许她恨的,不过是自己生于帝王家罢了。
杀死薛绍,让她变成笑话的,不是武承嗣,更不是武攸暨。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亲。她伟大的母亲,她崇敬的母亲。可笑可悲啊,如今,她也只有依靠这个人才能活下去。
没错,她也许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可在那女主阳位的伟大政绩面前,在那的前无古人震撼寰宇的伟大政绩面前,一个孩子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甚至她自己都觉得不算什么。
那就安心做一个笑话好了。
越是笑,恨意便越发浓烈,无奈与悲哀也再不能化开。
选出武攸暨是太平思量许久的决定。这次不论人品学问,也不讲才能胆识,只看是否合适罢了。衣服挑多了,就会明白,合适比喜欢更重要。武攸暨不过太后伯父的孙儿,争权夺利轮不着这个远亲出面。在一众武家子侄中,数他最是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头脑也不大精明。对外说出去,还可掩人耳目,说嫁她不过是因为一副英俊皮囊。
这样的人,往后方可掌控。婉儿知道她果然有决断的,要不是因为自己,怕是一年前就嫁给这男人了。也好,嫁出去也好,终于替她松一口气。
年初的时候,武太后坐在明堂颁布诏令:改革文字。这又是一个新气象,为新的王朝奠基。新,总是不可抗拒的,无法逃脱的。这一年,东都洛城南丽景门内设制狱,用来处置谋逆者。百姓给这丽景门起了个诨名,叫做“例竟门”,说是人入此门,例竟其命。一时朝臣人人自危,相见不敢言,恐被诬为结党。
婉儿以为不会再见她了,至少近来不会再见。未曾想,还是一个仲春的夜,与第一次分别的天气那么相似,太平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从政务殿走出来,太平已经站在那里等她。一路无话。走到花明殿前边,她刚想告别,太平忽然说:
“是阿娘叫我来给你赔礼的。你可也真会告状。”
一轮明月挂在枝头,春风料峭,夜晚多了一丝寒意。还是她们俩,没有别人。
“婉儿,再过几日,我就要走了。我要嫁给武攸暨了。我给你赔礼,你原谅我么?”
原谅她么?婉儿没有想过。她从来只想过忘记。
“武攸暨的确是个美男子。你啊,还是那个样子。”她笑着说,回避了那个问题。因为心里那个答案,现在说不得。不可说。
“婉儿也觉得他生得好看?”
“是啊。”
离大殿不过数步,两人不约而同都停下脚步。太平仰头看向她。
“长得好看又能怎样,不会有你好看的。”
她眉头皱起,看她的眼睛半红含着泪,唇微微张着。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可是你啊,不愿意让我嫁给你。”
婉儿不做声,扭过头去。
公主……婉儿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这么些年过去,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她不会再为你挡在贺兰敏之前边,也不会再牵你手去看长安的灯火。她险些委身于你的兄长李哲,她眼睁睁看着李贤被逼死,她没法救赎自己的恩人裴炎。她现在没有真心,更不可能回报你的真心。她能亲手把你推向武攸暨,你还指望她是个什么好人么?
我们回不去的。你喜欢的那个婉儿,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现在的婉儿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她也不会再留恋你了。
公主忽然抱住了她。抱得太紧太狠,胳膊都有些生疼。
“婉儿,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再看一眼,最后一眼。婉儿,我想看看你。”
婉儿,你看我一眼啊。我不需要死生契阔,不需要海誓山盟,只要你回头看我一眼。看我一眼,我就抛下一切,承担一切。
她挣脱了公主的怀抱。
没有好结果的。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太平是聪明的,同时也是任性的。要么情压过理,她再次悔婚,惹怒神皇。要么理大过情,她带着不比第一次少的歉意嫁过去。不知现在,情与理哪一个占上风。但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能有所回应。
既然这次必须分开,既然每次分开都会让人念念不忘,一遍又一遍回想是谁的错。既然如此,她不忍心再让这个人承担一切了。这次,就由自己承担吧。
这一次,就是我不要你。
尽管心里,似乎已经原谅了她。她知道自己想都没想,就原谅了那个人。她也为此奇怪。
[r1]和崇胤、小薛县主说要向皇慈告状,这不就来了。我婉儿真是信守承诺哈哈哈。
[r2]李氏墓志:温德贞明,清神肃穆,织仁组义,非假物于鸳机饰性,端仪讵资,形于鸾镜。曹大家之词赋,誉重寰中;卫恭姜之志节,名流海内。
[r3]李氏墓志:载初年,皇太后临朝求诸女史,勅颖(颍)川郡王载德诣门辟召侍奉。宸极一十五年,墨勅制词,多夫人所作。
即司马慎微夫人为689年入宫,几乎执掌墨敕到702年。她明明进宫比婉儿时间短,地位却似乎更高。忽略墓志溢美的可能,我根据司马死亡时间脑洞,猜想她曾在宫里工作过,因夫亡又回去了。完全按照记载李氏应该只是689进宫一次。有学者提出,这表明武皇多疑,那时并不完全信任与自己有血仇的上官婉儿。
[r4]这君臣关系好绝!武皇对婉儿言传身教,婉儿也日日耳濡目染。她们互相了解欣赏又互相猜疑,能猜到对方的心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r5]勾引必备技能:爬床。太平:我是爬床小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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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皇对婉儿,真是宠到没边啊。武皇:女儿和女儿媳妇冷战怎么办?当然是先哄好儿媳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