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太后的人

    那天夜里,婉儿走出政务殿的时候,望着漫天星辰,浩瀚辽阔。此时此刻,远在巴州的李贤,也许同样望着夜空吧。现如今他会想什么呢,他还会记得那时候说的话么?
    “只为我这样帮你,你们也要好好的。婉儿。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耳畔响起这句话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可悲。贤知道自己的结局,他不去抗争。如今太平嫁了人,他残存唯一的美好,唯一的希冀也化为乌有。他知道么?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呢。也许……也许这违天理逆人伦的事,的确不会有结果的。若是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没有遗憾了吧。
    婉儿放下手中的灯笼,整理发簪,抚平袖口,折好衣角。她转身向西南望去,那是巴州的方向。她面向那里,跪于冰冷的石板地,长拜稽首。
    贤于我有恩,我却没能守住当时的诺言。贤啊,我连太平都留不住,更无法救你。我救不了你。
    贤,恨我吧。
    翌日天色清明,冬日的冷风吹得人没有了倦意。这日并无朝会,仅仅几个宰相来政务殿议事。议毕众人散去,天后独独留下裴炎。
    “裴公是宰相,细数古时宰相的典范,想必就是伊尹、周公、霍光几人。裴相国胸怀大志,必然要做那样的宰相吧?”
    婉儿侍立于武太后身后,她看见裴炎冷笑,他大概是已经明了,太后看破了他所思所想,再不用掩饰什么。周公、伊尹也好,霍光、司马师也罢,在太后的话里,并无什么不同。
    裴炎抬首望向座上的武太后,淡淡道:“臣想学周公伊尹,可如今早不是古时了。若说起宰相霍光,却又不同,倒有趣得很。霍光行事不错,可若没有上官太后[r1] 的诏,如何做得大事。说起来,我裴炎还是要仰仗太后您的神威。”
    此话一出,双方都已了然,无需再多说什么。
    裴炎行礼告退,走出大殿,恰巧碰见前来探望母亲的新皇李哲。
    “陛下。”裴炎空手拜了一下,拜得有些潦草。他看了李哲一眼,眼神玩味,让这位才登上皇位不久的天子觉得奇怪。
    “裴相国。”李哲点头。他此刻并不知道这一眼意味着什么。
    “臣告退了。”裴炎从侧边绕过,李哲回头看他,满脸疑惑。说不上来是哪里,就是有些不对。细细想来,裴相国能有何事,不过是些无趣的政务,他也不想知道。如此便放下心,朝政务殿给太后请安去了。
    “哲儿,你来了。”太后并未放下手中案卷。
    “给阿娘请安。”他下拜。
    “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哲儿,你可有做皇帝的样子!”她抬头,眼中尽是不满。
    “儿……儿是思念先皇,夜不能寐——”
    “够了,下去吧。”武太后垂下眼,又拿起一本奏折。
    李哲还想争辩些什么,如今他是大唐天子,怎能受这种气。思来想去,终究恨恨看了两眼,讪讪退下去。
    “婉儿,婉儿?”
    “奴婢在。”婉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怎么躲在后边去了。”太后递给她一封折子,“你看看这个。”
    婉儿双手接过奏文。太后大概不晓得,刚刚李哲走进来时候,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藏到了屏风后。即使是现在,接过奏折的双手仍有些颤抖。
    “如今的中书令不堪用,朕想调裴相国做中书令,把政事堂从门下搬到中书……”
    武太后看向婉儿,忽然皱眉:“你怎么了,又走神了么?”
    “不敢,”她慌忙答,“只是昨日晚了些,没休息好。”
    仔细看她的面色,真的有些苍白,不像是装作憔悴。武太后知道方才话说重了,于是爱怜的目光抚过去:“婉儿,你回去休息一日吧。”
    “是。”她是真的想逃走了。
    “等等。”还没走出厅堂,太后叫住她,“哲儿大概还没走远,你过去的时候,顺路把他叫回来。朕有话与他说。”
    她瞳孔骤然紧了:“太后要我去么?”
    “怎么?”
    “没……没什么。奴婢知道了。”她压着话里的不安。
    “去吧。”
    婉儿赶上李哲的时候,他正走过贞观殿。
    “上官才人来了啊。”他听见脚步回头,眯着眼睛笑起来,“怎么,现在找朕,是改变主意了么?”
    “陛下。太后叫陛下回去政务殿。”
    李哲靠近了她,携起她的手,仍然笑着:“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李哲碰她手的刹那,婉儿周身轻微颤抖了一下。她觉得不自在,想要挣脱,却没能将手抽出来。她不能忘记那夜的月光,冷冷地让人害怕。她害怕极了,不仅仅是眼前这个男人,她更怕自己生来注定被践踏的命运。这命运是她在那一夜悟到的。
    “陛下,我知道。我知道您是兄弟中最出色的,文韬武略,文治武功都无人能比。孝敬皇帝弘和庶人贤都没能登上皇位,而陛下做到了。陛下才是该为天下人敬仰的那个。陛下才是该被天下女子崇拜的那个。”
    婉儿说了出来。她第一次知道,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以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也许以后,身体做的和心里想的,也可以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
    “陛下,太后还在等着您呢。”
    李哲放声大笑起来。他松开婉儿的手,大步扬长而去。嘴里似乎还哼着曲儿。
    “月儿呢?她不是说要杀我么,她人呢?她去哪里了?”
    她去哪里了。好像不曾存在过一般。那一瞬,婉儿觉得太平就是一场梦,一场华丽而虚幻的梦。到头来,她还是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拼命挣扎着。
    李哲这高兴的劲头却没能维持多久。刚回去政务殿,他就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说了一通。想来做太子的时候也被训斥过,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屈辱。他垂头丧气回了寝殿,心中愤懑,又满是不解。
    “皇后,皇后去哪里了?”他刚坐定,就不耐烦地叫嚷起来。
    “陛下。”
    李哲向下面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奶妈的儿子张二[r2] ,从小一块儿玩大的,感情甚是不错。
    “陛下怎么愁眉苦脸的,才继大统,应该高兴才是。”张二也不谦让,上来就坐在皇帝身边的榻上。
    “诶,你有所不知。最近不知怎么了,太后似乎对我甚是不满,处处挑错。无论什么事,总要压我一头。你说,都是儿子,她怎么就总拿捏着我不放呢!”
    “陛下,您是不是哪里惹着太后了?”
    李哲凝眉细想片刻,疑惑道:“没有吧。我这几日处处小心,不敢惹她的。”
    “那太后身边的人呢?”
    这一说,李哲想了想,忽作恍然大悟状:“婉儿。一定是婉儿。”
    回想起来,婉儿今日说的那番话,什么“您是兄弟中最出色的,文韬武略,文治武功都无人能比”,如今他回过味儿来,哪有人这般说话,分明是在讽刺他。果然去太后那里告了他的状么?什么纯净如莲,他却从来没看错,掖庭宫走出来的宫奴,也就这副德行。他冷笑起来。
    张二却一副惊恐的模样:“陛下,你惹谁不好,偏偏去惹上官才人。你惹她做什么?她是太后的人。”张二说着,凑近李哲耳边道:“那种人。”
    “什么?”
    “陛下不晓得么?宫里早就传开了。要不陛下以为,太后为何要赶走你哥哥?要我说,这女子可碰不得。她在太后耳边多吹几次风,陛下您就性命难保啊。”
    李哲一听这话,回想过往种种,越来越觉得太后和婉儿之间,确乎是有什么。他不由得慌了起来,此刻悔不当初。那时怎么就去羞辱了她呢!可事已至此,回是回不去了。他急忙问张二:“依兄之见,朕现在该怎么办呢?”
    “陛下若是想享有这千秋万代的江山,依我看,必得高瞻远瞩,居安思危,现在就开始布局。不能让朝堂都是太后的心腹,却无一个陛下的人。如今太后只手遮天,来日一战,陛下可危险的很。”
    “说的是,张兄说的是啊!朝中我的人,的确一个也没有。这样,朕明日就赐你个五品官做做,你在朝为官,就是我的心腹。”
    两人这般说着,相谈甚欢,把朝中的官位安排了个遍。直至傍晚,张二才心满意足从殿内走出来。
    [r1]伊尹流放主君,霍光效法伊尹废刘贺。在汉朝,废皇帝要报请太后,让当时的上官太后下诏废帝。说起来,这位上官太后的祖上是上官桀,也是婉儿的祖先,算是有缘吧。
    [r2]《资治通鉴》记载中宗曾火速提拔奶妈的儿子为五品官,但是具体姓甚名谁和细节都无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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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啊啊,我的肝都给你们了~我的心也给你们,嘤嘤嘤~难过的是,虽然是婉平文,感觉还要写好久才能回归婉平主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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