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慵来妆 第10节

    英国公领着长子次子驻守在外,英国公府里里外外常年做主的就是这位英国公夫人,张老夫人既是原配发妻,又为英国公育有一女三子——最小的即是四十岁上才生下的幼子张维令,不但在府内积威甚重,说一不二,就是在整个京城勋贵圈里也深受敬重,无人敢轻拂她的面子。
    罗老爷只好闭嘴。
    瑞华堂到了,上首却空着,张老夫人还未到。
    婢女奉上茶来,细声细气地解释:“这个时辰不巧,老夫人刚刚午歇,需得起身缓一缓,才能过来。”
    许夫人能说什么,那只有等。
    **
    英国公府内院。
    婢女并未扯谎,张老夫人确实歇下不久,闻得许夫人求见,才又由身边人伺候着起身。
    “不见他们也罢了,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累得您连个觉也歇不安稳。”大丫头一边半跪着替张老夫人穿鞋,一边抱怨道。
    张老夫人揉着额头:“歇什么,不过是干躺在这里。”她放下手,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你说得也对,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我这眼睛哪里闭得上。”
    另一个大丫头捧过茶来,张老夫人不想喝,大丫头软声劝了一句,张老夫人才接过来,沾了沾唇,又递回给了她,问道:“令哥儿那个混小子怎么样了?没再胡闹吧?”
    大丫头回道:“楚嬷嬷亲自在那里看着,老夫人放心。”
    张老夫人声音冷下来:“那个姓罗的呢?死了没有?”
    “没有,大夫熬了药,才灌他喝下去了。小公爷的胳膊还折着,伤不了他多重,那一头血就是看着唬人罢了。”
    张老夫人冷哼了声:“那是便宜他了。”
    大丫头放好茶盅,取来抹额,轻手轻脚地替她系着,嘴上道:“老夫人身子要紧,千万别动怒。想出气,不如叫那姓罗的和许侯爷作伴去。”
    另一个大丫头凑趣:“你忘了,大姑奶奶前儿才回来求了情,老夫人心疼外孙,已经答应把许侯爷放出去了,倒是那间监房正好腾出来,给姓罗的独个住去。”
    两个丫头身在内院,并不十分清楚内情,只是想宽张老夫人的心,一递一个地说话,张老夫人面上却未露出一丝笑容,额头的纹路反而又深了些。
    显然忧烦更甚。
    两丫头:“……”
    渐渐不敢说什么了。
    悄无声息地服侍张老夫人穿戴齐整,张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一时未动。
    好一会之后,长叹道:“儿女都是债啊!”
    **
    张老夫人终于来了。
    许夫人许融和罗二爷一齐站起迎接。
    张老夫人的目光额外在许融身上绕了绕,向着许夫人和蔼开口道:“把你家大丫头也带来了?鲜灵灵的,模样出落得越发好了,只是可惜和我们家没个缘法。”
    许夫人之前为许华章的事跑了几趟,从来也没看过张老夫人这般好脸色,一时受宠若惊:“哦、哦,您过奖了。”
    回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加没去想张老夫人的话背后有什么深意。
    许融在旁眼神一闪,她听出来了。
    按照萧夫人的安排,她和萧伦的亲退了,又连上了和萧信的,嫡外孙庶外孙都是外孙,张老夫人在公开场合不可能说“没缘法”,会这么说,只能表示在张老夫人的认知里,是许家和萧家两个家族断了亲。
    这是张老夫人的决断。
    真是老姜弥辣,快人快语。
    许融陡然轻松起来,如此她来的目的就只剩下了旁观,顺着张老夫人的话,她含笑福了福身。
    闲适之态引得张老夫人又多看了她一眼,一旁的罗老爷等到这时已是极限,顾不得什么,向前便一跪道:“老夫人,犬子无状,不知怎么冲撞了小公爷,小公爷将他抓了来,这么些时候想来也出够了气,就求老夫人高抬贵手,让晚辈把这个小畜生领回去教训吧!”
    张老夫人候到他一篇求饶说完,点点头:“那你就领回去罢。”
    罗老爷:“……”
    他吓了个不敢置信,表情滑稽地仰起肥壮的脖子来:“老、老夫人?”
    张老夫人淡淡道:“你的儿子确有过错,令哥儿不是无故抓他,究竟他干了什么,你回家后自去询问,好生训诫。若是还教不好,叫老身知道在外面行那些不该行的事,说不该说的话,就不要怪老身越俎代庖,去信国公爷,请国公爷替你教了。”
    一听要惊动英国公,罗老爷更加魂飞魄散,轻易救到儿子的喜悦都吓得无影无踪,一迭声道:“是,是,晚辈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他,管不好就不放他出来了!”
    张老夫人即命人领他去接罗二爷。
    罗老爷本为事主,结果三言两语就叫打发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又糊涂又担心地去了,连招呼都忘了跟许夫人打。
    许夫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会,到张老夫人在上首落座,她才想起忙道:“老夫人,他家的都放了,那我家章儿——?”
    着急忐忑着又不敢说完,怕再惹恼了张老夫人,把她轰出去。
    张老夫人点头:“也放了。”
    当着许夫人的面,叫人去宛平县衙传话。
    许夫人喜极而泣,站不住也坐不住了,捏着帕子就要告辞,里头的许多问题都想不起再问。
    这份糊涂劲啊。
    怪不得把偌大一个侯府的家当成这样。
    张老夫人对着她本懒得再说什么,见到一旁立着的许融,许融也未说话,许夫人要走,她就跟在许夫人身侧,似乎顺从柔婉,但是细一看,她的状态与许夫人又是不同的。
    她眼底没那份懵懂劲儿,而是清澈清明。
    那必然是因“有知”才有的眼神。
    那事就不能这么含糊过了。
    张老夫人开口:“许夫人留步,老身还有话要说。”
    第11章 依然一笑作春温
    许夫人被迫坐下,一颗心重新提到半空:“老夫人——?”
    张老夫人没应她,眯着眼看了一眼许融,慢慢道:“我老了,眼也花,才瞧见大姑娘额上这痕迹,都请了哪些大夫瞧过了?果然治不好了吗?”
    许夫人怔了一下,她本来也记挂着,因出了许华章的事,许融自己又从来不放在心上,她就给忘了,见张老夫人忽然提起来问,她想了想才道:“就是太医院的杨大夫,还有章儿,这孩子担心他姐姐,也出去寻过别的神医,结果——”
    结果一去没回来。
    许夫人脸色哀怨了一下,又转为急切,“老夫人,章儿在牢里关了这么些时日,也不知落下多少伤病,我这心里,实在油煎也似。”
    她不算含蓄地表达去意,张老夫人又看了一眼许融。
    许融眉目自然舒展,以张老夫人的眼光看,她仪态不算顶好,坐立都有一份随意,可这份随意在以许夫人的言行为背景——或者说衬托下,反而显出别样的大方与洒脱。
    察觉到张老夫人的目光,许融唇角翘起,回以微笑。
    不过基本社交礼貌。
    张老夫人却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因受辱而仇恨,不因破相而自卑,也不以被至亲忽视而怨艾,平生遭际至此,都仍可作一笑。
    太太平平的时候看着都是差不多的小姑娘,到碰上风雨了,才显出这根秀木来。
    如此佳媳。
    “可惜啊。”张老夫人这一声说得情感真切多了。
    可惜两家没有缘法。
    许夫人:“啊?”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她根本没听懂。
    “我说你家大丫头的伤。”张老夫人没好气道,她看一眼许夫人都觉得脑壳疼,娶妻娶贤,娶到这种的,只怕先吉安侯在地底下都不敢闭眼。
    “太医院那些太医们,本领是有的,只是开惯了太平方子,对这些细伤也未必在行,我这里有一个姓李的大夫,最擅治跌打损伤,令哥儿的胳膊就是他一直在治的,待明日空了,我叫他去给大姑娘瞧一瞧,女孩儿家的脸面,总是第一等要紧的事。”
    许夫人听了,也不是不欢喜,忙道:“那就多谢老夫人了。”
    又叫许融,许融从容站起,行礼致谢。
    她不太激动,并非不在乎容貌,而是现有的颜值已经够她自恋了,锦缎华彩秀丽无边,补不补上那朵花,没那么要紧。
    况且,张老夫人是第一天知道她受伤吗?张维令在教坊司嚷嚷过,满京城都知道她毁了容,并没见过英国公府有任何表示。
    她不是认为英国公府必须补偿她什么,本来与英国公府也没什么关系,不能因为萧伦干了坏事,他的亲戚们就都得出面替他擦屁股。
    问题在于,这份迟来的补偿,一直不来,没什么错,终于来了,反而变味。
    张老夫人的笑容淡了,目光更深了,招手叫许融:“融丫头,到我这里来。”
    称呼变得亲近,许融走过去,叫张老夫人拉住了手,在掌心轻拍了拍:“你受委屈了,以后空了,不妨常过来坐坐,我这里也有几个丫头,你都认识的,我老婆子这把年纪,门也不大出了,就爱看见你们年轻小姊妹在一处热热闹闹的。”
    许融笑道:“是。”
    她应得痛快,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爱和这些满肚子弯绕的所谓豪贵人家打交道?勾心斗角多了,人都老得快,有损她回春的颜值。
    她给自己的未来已经安排好了,等白泉那边有了回音,她就把自己的嫁妆捞出来跑路,去江南悠悠闲闲地美完这辈子。
    张老夫人:“……”
    她不想承认自己感觉到了这个年纪极其罕有的挫败。
    这还是个十七八的姑娘?
    简直无从入手。
    “你娘,是个糊涂人。”
    张老夫人终于没耐心再绕圈子了,给什么好处都接着,给什么话也都接着,却不给她留一点话缝,这么绕到天黑,只怕也绕不出个正经名堂。
    无辜躺枪的许夫人:“……?”
    她知道这评语不算冤枉她,这点自知之明她其实有,可她好好坐在一边没说话呀,怎么忽然就说上她了。
    就很委屈:“老夫人——”
    “你不糊涂,办不出这一串事。”张老夫人不客气地道,她的年纪身份完全有资格训许夫人这么一句,“这么好的姑娘,就叫你这么亏待,许给哥哥又许给弟弟,你打听打听,谁家这么办事。幸而融丫头是个心宽的,但凡钻了牛角尖,有个好歹,你这会儿哭都哭不过来!”
    许夫人哑口片刻,立刻更委屈了,且不服起来:“老夫人,这是我愿意的吗?都是萧伦办出那混账事,萧夫人一力护着儿子,老夫人先又不肯谅解,我逼得没办法了,才只好委屈融儿。”
    “许侯爷为争个伎子,生生将令哥儿的胳膊打断,我不领人打到你门上去,就是留了情面了。”张老夫人淡淡道,“令哥儿固然也不争气,可他在我眼皮底下长了这么大,指甲大的油皮都没碰破过,出去一趟遭了这么大罪,一样是做娘的心,你知道心疼,我老婆子便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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