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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81节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往下延申,甩袖大步朝直房走。
    这一日虽然不是会揖,但是因为杨伦要牵头议吊诡田案,所以除了几个阁臣之外,刑部的白玉阳,以及户部的两三个司官都在。
    邓瑛跟在杨伦身后走近直房,户部的一个梁姓司官,因为曾经被东厂的厂卫查过饿死外室娘子的事,心里头惧怕东厂得很。
    但他并没有见过东厂厂督邓瑛,今日陡然听见外面的内侍唤他的官职,下意识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邓厂督您坐。”
    邓瑛正在向白焕行礼,听到这么一声倒有些错愕,转身看是一个不大认识的司官,也没说什么,躬身向他作揖,像是没听到一般,把将才那句有损他和内阁颜面的话盖了过去。直身站到了门前。
    “大人们议吧,奴婢候着票拟。”
    张琮等人已经习惯了邓瑛的谦卑,就着茶润喉,寒暄开头,而后直接切入了政治主题。
    “杨大人过问过宁妃娘娘的病么。”
    杨伦道:“还不曾。”
    张琮叹道:“其实还是该上一道折子,问一问的。”
    “张阁老,您有话请直说。”
    张琮笑着摆了摆手,“我哪里有什言外之意,只是担忧娘娘的身体和我的学生。”
    内阁议事不言私。这话到此处就打住了,张琮端起茶喝了一口,再开口时,已经转了话。
    “其实,照我的意思,傅百年这个人是可以议重罪的,毕竟宋王已经不怎么开口了,但是李朝……还要再斟酌一下,荆国公病故,如果李朝再被治重罪的话,福清长公主一脉,就算是灭了,这样着实不好。”
    白焕撑起靠在案边的身子,“如今到不是治罪的问题,这些人都和宗亲们攀亲,要赦,陛下一句话就赦了,刑部现在要做的,是让他们把田吐干净。”
    白玉阳道:“刑部是有办法让他们吐的,就这个傅百年,昨日并未用刑,他已经吓得没魂了,但他也有不服的地方。江浙一带的学田众多,学田私耕的情形屡见不鲜,他提了杭州的一个……什么书院,我一下记不得,得回去翻一翻卷宗。”
    杨伦道:“学田和民田不一样,那本就是朝廷资助个州学政的,书院们靠着这些田营生,大多没有空田。若是有吊诡田,查出来就要纳入户部一并清算,不能即时拿给州县分种。我回来的时候,各个书院都在备今年的秋闱考试,年生本来就不好,学生们已经诚惶诚恐,我不主张动学田。”
    他说完看了邓瑛一眼,邓瑛垂头侍立,却并没有看他。
    白玉阳驳道:“杨侍郎,你的《清田策》最初可不是这么写的。”
    杨伦也没犹豫,径直顶道:“你也没南下过,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形吗?你我都是读书人出身,难道不明白科举取士对那些学生意味着什么,这个时候收学田,不就是关书院吗?”
    白玉阳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刑部审案审到这一步了,不能质询你们户部?”
    杨伦也站了起来,“可以质询,但我们户部要兼顾六部民政和学政,不是你们一根筋地摸,我们就要把什么都捧出来,同朝这么多年了,这话虽然难听,但我敢说。”
    “你……”
    “玉阳。
    白焕制止住白玉阳,冲杨伦压了压手掌:“坐下坐下,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也有道理。”
    白玉阳听自己父亲这么说,也没再多说什么。
    白焕摆手道:“行了,杭州学田的事情议到这里,邓秉笔。”
    “奴婢在。”
    “翻折吧,我们行票拟。”
    “是。”
    ——
    辰时过了,值房里的炭已经烧完一盆。
    邓瑛亲手将夹好票拟的奏本收叠好,交给少监捧回司礼监,自己理了理官袍,正要往内东厂走。
    “你站着。”
    邓瑛回头,杨伦已经跨到了他的身后。
    邓瑛朝他背后看了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厂衙吧。”
    杨伦喝道:“你少放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那个地方。”
    邓瑛转过身,“那你想在这个地方审我吗?杨子兮……”
    “住口!”
    “是……”
    邓瑛躬身揖礼:“你如果不想去内东厂,那就去我的居室,我别的不敢求,求大人不要当众斥责,给奴婢留些体面。”
    第73章 天翠如翡(十) 我想做一个勇敢的姑娘……
    护城河上堆叠着无数的枯叶。
    杨伦跟着邓瑛走到河边,河风一吹,他便忍不住又嗽了好声,邓瑛听到身后的声音,停下步子不再往前走,回头对杨伦道:“你的身子……”
    “少问这些。”
    杨伦疾言打断他。
    邓瑛悻悻地点了点头,“你想问我什么,问吧。”
    杨伦敛起神色,“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这两个地方的学田的产出,什么时候成的你的私产?”
    邓瑛应道:“你下杭州以前。”
    “那些田是谁给你的。”
    邓瑛沉默不语。
    “说啊!”
    杨伦朝前逼近几步,“你不说实话,我心里不平!”
    邓瑛抬起头问道:“你为什不平?”
    “呵……”
    杨伦冷笑一声,指着邓瑛的鼻梁道:“你以为我不清学田是因为怕祸及书院学子吗?邓厂督,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加起来有七千余亩的学田,然而从贞宁四年起,就一直靠着几个归乡的东林人在接济,如此捉襟见肘的处境,有没有这些田根本不重要!我弹劾你的奏疏已经写好了,但我还是想亲口问你一句,到底为什么!”
    邓瑛安静地受下杨伦的这一番混着情绪的话,反问道:“你真的写了弹劾我的奏疏吗?”
    “……”
    杨伦失语。
    邓瑛背对着河风,朝杨伦深揖,“谢子兮救命之恩。”
    杨伦看着他弯曲的脊背,双手握拳,恨不得直接砸在这个人背上。
    他的确是救了邓瑛,甚至不惜编瞎话与白玉阳当场争执,他也知道,相识十多年,邓瑛未必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说白了,这不过是政治纷争当中,阁臣和宦官普通的一次博弈。然而,邓瑛唤他子兮,谢他救命之恩的这副场景,竟令杨伦一时有了光阴反溯,岁月回首之感。
    可是,他不能像当年那样回士礼,他一旦回礼,就要与这个人为伍了。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让白玉阳接审傅百年,我对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背后的声音追道:“子兮,再容我多活几年。”
    杨伦回头,“我是官学出身,但我深知私学的艰难,如今能真心为了学生,开坛讲学的有几个人?开坛之后,的能将书院撑下来的,大多都把自己掏干净了。若我容忍学政上的贪墨,我还敢要自己的学名吗?”
    他情绪激烈,几乎握紧了拳头。
    邓瑛没有立即回应他,一直等到他情绪稍稍平复,这才反问道:“你不弃学名,那你自己的性命呢?”
    杨伦一窒。
    邓瑛的语气仍然平和,“杭州地境上已经有人对你下过杀手,你知道这只手是谁摁下来的吗?”
    “谁?”
    杨伦的肩背处恶寒一阵一阵地腾起。
    “何怡贤。”
    杨伦一怔,将邓瑛前后的话一关联,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你将才说了什么,那些学田的粮产,是今年几月归到你名下的?”
    “六月初。”
    杨伦接着追问道:
    “这些之前在谁名下,何怡贤吗?”
    “你先……”
    “所以是你替他担下那几七亩私田?”
    杨伦没有让他说完,打断邓瑛后一把拎住他的衣襟,“下南方去做这种事,哪个是惜命的人,就连国子监那些个十几岁的监生,也是敢写生死状的。在你邓瑛眼中,我杨伦就是这么个懦夫,要你担着骂名来救?”
    邓瑛摁住他的手腕,“松开。”
    杨伦气极,哪里听到了他的话,几步便将邓瑛逼到了垂柳旁,邓瑛反手撑住树干,抬头望着杨伦几乎起焰的目光。
    “杨子兮你到底想对怎么样,我已经担了!”
    杨伦一拳砸在树干上。
    邓瑛被拳风逼得闭上了眼睛,头顶落叶无数。
    他索性不堪杨伦,忍下情绪道:“你写的《清田策》,我一字一句,从头到尾已经读了十遍有余。你写还田与民,且不光是个空论,还有具体丈量之法,清还之期,试图实实在在地剔除弊病,扼制皇族宗亲和贵族大户对田地的兼并。你写得那般好,我读之自愧。杨子兮啊,如果我还是个人,我也可以写生死状,拿命去与当今朝廷搏一搏,可我已经算不得一个人了,你能做的事情我都没有资格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还有跟你一起南下的那些人去写生死状。子兮……我求你,把这条路拿给我走。”
    杨伦听完这一番话,肩骨耸栗。
    比起他谦卑地在他面前谢恩情,他更受不了的是对这个人的亏欠,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对邓瑛的亏欠,是整个喧闹不自知的政坛,是一滩浑浊,党同伐异,不断倾轧的官场,对这个宦官的亏欠。
    这种“亏欠”摆不上清白的台面,没有人会承认,甚至杨论自己,也说不出那个“谢”字。
    “你就那么信我,会让你多活几年?”
    “我……”
    “他不是信你。”
    杨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就抠住了杨伦的虎口,毫不客气地一掐,杨伦吃痛,立时松开了邓瑛。
    杨婉朝邓瑛伸出一只手,“过来。”
    邓瑛看了杨伦一眼,有些迟疑,杨婉索性拉住他的手,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你先走,我有几句话想跟哥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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