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埋头做事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下班的光景。林如璟一向是踩着点来踩着点走,今天也不例外,低声同苏眉招呼一句“走了”,便拎着手包款款而去。
    苏眉听着走廊里一众办公室的门开开合合,人声笑语,下班的时候,人们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也和上班不同呢!外头的声音渐渐稀落,苏眉眯着眼睛深吸了口气,举手在位子上伸起了懒腰,不想手臂刚举过头顶,便听得外面有人敲门。
    她睁开眼睛一望,撑在半空的手臂立刻跌了下来——办公室的前门开着半扇,门口端端正正地站着一个穿深色军装的年轻人,低垂的眉睫掩去了眼中的笑意,然唇边扬起的弧度却来不及收回:
    “师母,您——还没下班啊?”
    苏眉纤长的睫毛惶惶然如蜂鸟振翅,懊恼方才举止失态恰落在别人眼中,手脚失措地站起身来,一手去理衣裳,一手又去捋耳边的碎发:“啊,已经下班了,我马上就走……你,有什么事吗?”
    虞绍珩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尴尬慌乱,施施然走进来,面上仍是一以贯之的谦恭温和:
    “之前家父的秘书整理许先生的藏书,看到这一套里夹了书签,我想,可能是先生或者师母正在看的。当时事情忙,忘记跟您提了。”
    说着,把一函书匣放到了苏眉桌上——正是那一日苏眉装在行李箱里要带走,却被许广荫拦下的《玉台新咏》,是她那些日子常看来消遣的,因此在里头加了书签。
    苏眉一见,胸中半涩半酸,轻轻捧了书出来,书签隔出那一页恰是一首“……君去已日远,郁结令人老。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字如眼帘,蜇得她胸口刺麻一痛。“是我在看,给你们添麻烦了。”苏眉抬手抽了书签,便将书合上放了回去,“明天我就把书入库补上。”
    虞绍珩忙道:“不必了。这书是去年家父才让我送给许先生的,原本就不在那批书目上。”他说着,语气渐渐变得轻缓,“既然是您在看,不如就留下看完吧。”自那一日他听见许广荫同苏眉争执,便记住了。虞浩霆叫秘书去打理捐书的事,他立刻就让人把这套书先找了出来——她喜欢的东西,怎么会得不到呢?
    苏眉看着他目光恳切,但想起那天同许广荫的争执,仍觉得自己这样把书留下似乎不太妥当。虞绍珩见她犹疑,心底轻叹了口气,把一早打好的腹稿念了出:
    “许先生的书都捐了,别的都留在许家了吧?这个……您要不要留下,做个念想?”
    他并不想跟她提许兰荪,私心里更是盼着她越早忘了许兰荪越好,但有时候,他又少不得拿这件事当个幌子——若他不是许兰荪的学生,这时候他能找什么说辞来寻她呢?
    他此言一出,便见苏眉的视线颤了一颤,亮晶晶眸子定定看着那书,喃喃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15、春晴(二)
    苏眉满心感激,虞绍珩却不大喜欢这个话题,他还是喜欢适才他敲门时看到的画面,他可以等她伸完那个懒腰再敲门的,他偏不,他见多了她在他面前装腔作势,现在,他想要剥开她的小画皮瞧一瞧。
    而且,她那个歪歪的懒腰还提醒了他一件事。
    她抬起的手臂扯皱了她身上的薄呢旗袍,也拉起了少女轻盈而美好的身体曲线,以他的经验来看,她不算是个丰盈饱满的可人儿,不过,她这样玲珑纤细的身材,有些事太过分了也会显得奇怪。她温柔的轮廓叫他想起再过些天就会开放的芍药花苞,想起满月的小猫或者小兔子的脑袋……他一直觉得那些用瓷器玉器珍珠宝石来形容女人的人,不是偷懒,就是没有认真体会过——人的美丽是有生命的,女人尤是,甚至她的呼吸都能泄露她的情感,是欢喜还是哀愁,也只有这样的美,才会让人想要碰触。
    倘若一个女人真的美丽得像瓷器,那也只好搁在案头当摆设了。
    她这个歪歪的懒腰提醒了他。
    他竟然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考校她的身材,看来,他喜欢她或许比他自己想得还要多一些。他为着她,什么女朋友也没有了,可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要是知道了他现在在想什么,会怎么样?她会昏过去也说不准——她现在要是昏过去倒好了,他默默地扫了一眼她衣裳下的小动物,她低了头就只到他胸口,他看什么她都不知道,他现在能想出三种四种让她昏过去的法子,但却只能肃然道:
    “师母不用客气。您回家吗?我顺便送您。”
    苏眉只觉得因为自己一枚书签,就让这套书失而复得,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却再想不到,所谓“天意”全是人为,亦想不到连她这间办公室都是被他请人调换过的——原本她被安置在隔壁,是朝向采光最好的一间,只是对桌办公的是个去年才毕业的年轻博士,尚未娶妻。虞绍珩查了查他的履历便否掉了,那博士的毕业论文研究的是“晚唐齐梁体”,人道最风流者,莫过“魏晋人物晚唐诗”,许兰荪的学问就是极好的,他可不会再叫她跟个风流才子日对夜对。于是,极含蓄地跟父亲的秘书商量:
    “是不是让许夫人跟女同事在一起比较好?”
    那秘书一点就透,心道这位大少爷虽然年轻,却是虑事周详,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把一个十几岁的孀闺新寡跟个小白脸儿安排在一起,确实不像那么回事儿,于是便同学校打招呼换过。
    苏眉自然想不到这些,更想不到虞绍珩从进门到现在都在她身上转了什么念头。此刻听他一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上次你的围巾落在我家里了,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让唐恬带给你,可这阵子她都没来找我。”
    虞绍珩一听,不由面生愧色:“呵,让师母见笑了。”他向来沉静稳重,此刻突然露出无遮无蔽的赧然笑容,连那惭愧都成了坦然,“那正好我送您回去吧。”
    这笑容映在春日黄昏的霞光里,有一种孩子气的明亮无邪,让苏眉瞬间回想起那日晨起,在院子里看到的小雪人,顿时觉得自己更像个长辈了。
    “好。”
    她轻轻点了点头,虞绍珩已经行云流水地去衣架上取了她的大衣和手袋。苏眉伸手要接,他却拎了她的大衣展在了她身后,他一靠近,苏眉的身子便僵了僵,待要说“我自己来吧”,一回头,看见他若无其事的淡然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不止一次见过他母亲,亦见过他父亲和他家里的秘书侍从,讲究的都是欧化的绅士作派,替女伴拿衣裳拎手袋拖椅子都是习惯成自然。她这时候出声反对,反倒显得小气突兀。她就着他的手披了大衣,指尖若有若无触到他的手,还是叫她不自觉的蹙了眉。
    除了父亲和丈夫,她似乎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子这样靠近过。父亲也好,许兰荪也罢,都是恂恂儒雅的长者风度,如流经平原的轻缓河流;但虞绍珩不同,他是个跟她毫无关系的年轻男子,他太年轻,年轻到……比她哥哥还要年轻,他是个军人,经过训练的姿态总是异常挺拔,隐隐带着一点攻击性,他还这样高,甚至连他的妥帖稳重都让她觉得不安;他此刻一靠近她,她便觉得自己仿佛是临着峭壁下的一潭碧水,越安静越意味着潭水幽深,更不知道会不会从近旁的山崖上猛地飞出一瀑激流,将人卷进那潭水里去。
    但她毕竟是长辈,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管他是怎么样一个人,至少他对她,对她的丈夫都有莫大的善意,她不应该对他有太多排斥,不管怎么说,一个有这样明亮笑容,会偷偷堆雪人的年轻人,不该是坏人吧!
    她装作安之若素地同他错着一步下楼,小心翼翼地跟他维持着一个既不生疏又不亲密的距离。
    觉察到她小小的不适和局促,虞绍珩不仅不觉得失望,反而还有一点窃喜。她有意识地跟他保持距离,说明她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区别对待的男人;她要是真的对他一点防备都没有,那恐怕就是真把他当成“晚辈”了。不过,他会扮演一个一点也察觉不到她小心思的“晚辈”,既殷勤又热忱地好好疼爱——不,对“长辈”,得说“敬爱”。
    花圃周围大丛的迎春花,正是最繁盛的时候,瀑布般的鲜黄花朵随风摇曳,绚然生姿。两人行过图书馆前的花圃,苏眉见虞绍珩径直往前走,忍不住问道:“你的车停在南门吗?”
    虞绍珩点点头:“我不知道这里楼下能不能停车,就先停在外面了。”
    苏眉道:“其实,东门离图书馆最近的,这边走出去就是了。”
    虞绍珩恍然:“哦,我没到这边来过,只知道南边是正门,下次我就知道了。”
    苏眉这样说,他当然知道她担心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哪个门离图书馆最近呢?可是他必须要拣最远的门停车,这样才能拖着她穿过整个校园,一则他名正言顺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太少,二则——最好叫她的旧同学看到。
    虞绍珩走得很慢,苏眉疑心他在照顾自己是女孩子,但又不好明说,也只好慢慢随着他散步一样地走。他一句话也不说,像是怕惊动了她似的。苏眉心里一直有些惴惴,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迎面过来一对穿校服的少年男女,女孩子的丁字皮鞋踩在红砖步道上“嘎嘎”作响,挎着书包疾步而行,后面的男生像是在追她。那女孩子同他们擦肩而过,看了虞绍珩和苏眉一眼,突然板着面孔站住了,回过头对快步追过来男孩子厉色道:
    “你看到没有?你什么时候给我拿过书包?”
    说着,摘下身上的书包朝那男孩子怀里摔过去,只是她话说得突然,那男生全无防备,看到她扔了东西过来,却是本能地一避,那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虞绍珩见状,不等那男生反应过来,已走上前去,俯身拎起那书包,转回头微微一笑,交在女孩子手里:“小姐,你放心,这回他一定记住了。”
    那女孩子的视线碰到他,脸突然一红,连“谢谢”也忘了说。那男生见虞绍珩如此行事,纵是十分不满,却也只能腹诽,匆匆赶上去试着哄转那女孩子。
    虞绍珩回头望了一眼,走到苏眉身边,摇头笑道:“这女孩子真凶。”
    苏眉却像是不敢看他,垂着头敷衍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便默然向前走了。
    15、春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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