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节

    含钏放下茶盏,一抬头。
    果不其然。
    另一个自小在被庇护与偏爱中长大的姑娘。
    张霁娘。
    她竟还有脸,出现在京城姑娘家的社交场合?
    含钏偏头看向不远处的东南角,桃花开得正盛,重峦叠嶂,如云朵一般的粉色点缀在假山石上,夫人太太们正围坐一块儿吃茶斗枣。富康大长公主坐在外围,与一个戴着赤金云纹流苏簪子的老妇人说着话。
    齐欢适时凑过头来,低声道,“...富康大长公主前些时日去哭了皇陵,宋太后在旁劝了两句...正逢西北西琼部落被屠族,前朝和亲的固安郡主如今生死不明,宫里好似有意想封张霁娘为县主...”
    含钏心头一惊。
    什么意思?
    原先和亲的是藩王所出的郡主,郡主生死不明,她知道曹醒与徐慨等人远赴北疆所谓何事,如果当真是为重新结盟,再出一个宗室女和亲,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宫中当真是如此打算,如今放任张氏,倒有几分回光返照的意思。
    齐欢侧耳再道,声音轻飘飘的,“这些消息还未公开,摸不清张家是否猜到了。”
    张霁娘一番话声音不大不小,姑娘们的目光纷纷转了过来,一下子静谧了下来。
    当“嘎嘎嘎”的声音消失了,含钏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
    含钏揉了揉耳朵,缓缓站起身来。
    张霁娘斜着下颌,目光轻蔑地看向含钏,“怎么着?见到我,很惊讶?”
    含钏静静站立,未置一词。
    张霁娘讥讽地勾了唇角,“一早同你说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就算你在官牙那次占了上风,宫中内廷不也没对我作甚吗?甚至你那不成器的哥哥,还被外派到了别的地方...”张霁娘抿嘴笑了笑,“确实没想到,会在这儿再碰到你。”
    环视一圈,笑道,“也不知你来是给这席面做饭的呢?还是做清扫的呢?”兀地提高了声量,“大家伙的,还不知道吧?这位曹家的姑娘,姓贺,父亲是入赘的,父母都死得早,她从小就被拍子卖进宫里去,伺候人!做饭!如今又在京城开了家食肆,故作神秘,开了家谁都能去的食肆。”
    “一个身份低贱的庖厨,如今改头换面了,也配与大家小姐们坐在一处?实在是脏了这里的凳子!”
    有几个小姑娘跟着张氏的言语,把眼神放在了含钏身上,方才没注意,如今详细看看,倒是惊了一惊。
    这张脸...
    算是北京城的大家小姐里,数一数二的样貌了吧?
    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手掐着帕子掩住了口鼻,窃窃私语道,“...我说怎么闻到一股油烟味呢?症结原是在这处。”
    “他们说,衣裳上沾染的油烟味是消除不了的,一辈子都要带着...”
    “看相貌,倒是看不出做了这么多年伺候人的下人呢...”
    女孩们的窃窃私语,显得刻薄又恶毒。
    齐欢蹙了眉头,心火顿生,正欲开口,手腕却被含钏一把拉住。
    含钏目不斜视地从张霁娘身边擦肩而过,如同想起什么似的,堪堪站定,开了口——
    “凤鸣胡同的风景还行,只可惜呀,你们家没钱买。”
    第二百九十八章 蜜酒酿刀鱼(中)
    含钏声音平缓,语气和煦,听上去像是在同张霁娘和睦问好。
    然而,这句话落地。
    齐欢兴奋地一把抓住含钏的衣角!
    太毒了!
    短短一句话,太毒了!
    齐欢想笑,余光却瞥见自家娘亲向这边望过来担忧的目光。
    算了,憋着吧。
    小尚姑娘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环视了一圈。
    ...
    全都是这模样。
    小姑娘们脸都憋得通红一片。
    先前说小话那几个,憋得比谁都辛苦。
    齐欢在心里撇撇嘴,都是些墙头草,谁气势盛就随着谁。
    不过...
    这张霁娘在圈子里本就不是个善茬,仗着富康大长公主的偏宠,在贵女圈子里很有些趾高气扬的,不,不对,遇到那些个家势特别厚的,比如位列太庙左家的三姑娘、曲贵妃的大姑娘,还有嫁进端王府、恪王府的许家、龚家,便很是谄媚奉承。
    更别提宫里的公主、皇子了。
    她就见过张霁娘对着三皇子时候,面若桃花,颊腾飞霞的样子。
    啧啧啧。
    那就一个阿谀。
    含钏丢下这句话,目不斜视地举步离开。
    齐欢抿唇笑着,跟在含钏身后往出走。
    ......
    人拉拉杂杂来齐时,已近晌午。
    含钏与齐欢找了个花间亭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俗称人不可貌相。
    齐欢小姑娘瞧上去文静甜美,实则...
    “...那张家,噢,是富康大长公主那个张家,说起来和英国公家祖上还有亲,算是一个祖爷爷分出的支。他家是偏房,英国公家是主家,所以每每英国公府设宴,出于情面,也会邀请他家。”
    嘴巴嘚儿地,能去天桥下说贯口。
    狗儿子的婚姻生活,不寂寞了。
    含钏不无欣慰地想到。
    “那素日其实并无什么来往?”
    齐欢坚定地摇头,“很少来往,本就差了好几代了,且那富康大长公主仗着是如今皇室辈分最大的长辈,很是跋扈,英国公家素来明哲保身,为人处世很有自己一番章程,又怎会跟他们混为一谈?”
    说着齐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来惭愧,在定亲前,我娘里里外外打听清楚了的,若是不好,一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含钏失笑。
    也是。
    做御史的,更多的是独臣,若结个糟心的亲家,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说起亲事,齐欢颇有些不好意思,捂着嘴笑起来。
    两人正说着,有小丫鬟来请,“请二位姑娘移步六花亭用餐。”
    含钏与齐欢依次落了座儿,照例是夫人奶奶们围坐三桌,未出阁的姑娘们围坐四桌,统共七桌,桌上都摆了名牌,含钏与齐欢坐在一道,右手边就是北国公家的那三位姑娘,张霁娘离得老远,抬起脑袋只能见到她的头顶——这世家贵族摆名牌也是有讲究的,谁家与谁家不和,谁家与谁家有旧,谁家又和谁家连带着姻亲...主人家得门儿清。
    比如,若是将她与张霁娘放在了一处,恐怕是狗见羊,不把桌子掀翻,都不作数。
    这是含钏第一次在这些个世家大族里吃饭。
    搓小手手,有点兴奋。
    不为别的,有时候好的大厨不只是在御膳房,在名门士族的灶房也有挺多的。
    前朝就有石家,就有一房特别厉害的厨司,声名远播,甚是有名气。
    英国公家既养出了张三郎这样的老饕,想必厨司上也是不错的吧?
    八冷八热的前菜,十二道大菜,两道炖汤,两道小食,主食有竹荪鸡丝银丝面和虾仁瑶柱炒饭,是很标准的席面菜。
    含钏吃得连连点头,席面味道很不错,该鲜的鲜气,该辣的辣,该香的香,便是有几道不太对味的菜品,也只是瑕不掩瑜,整体而言,若满分十分,可打八分。
    许都是小姑娘一桌,倒也没严格遵照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大家伙拿帕子掩唇,小小声地说着话儿。
    含钏右手边的北国公家姑娘笑着靠过来,眼神满是好奇,低声道,“听说您先前儿是宫里的御厨?”
    含钏抿唇一笑,“那倒谈不上,只是御膳房的帮厨罢了,主厨师傅都是最最顶尖的掌勺。”
    北国公大姑娘才十三岁,面容稚嫩,一声轻叹,“那您现在的食肆,还开吗?”
    含钏笑着点头,“开的,就在东堂子胡同,两间食肆挨着的,一处叫‘时甜’,一处叫‘时鲜’,‘时甜’只接待女客,招待的都是甜甜糯糯的小食。若您得了空,您来,儿请您吃上一盏八宝木薯丸子牛乳茶,再配一碟香香甜甜的金乳酥,一准教您不虚此行。”
    北国公大姑娘再一声惊叹,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拜。
    太厉害了!
    竟然自己开了个店!
    “真的有人去吃饭吗?”含钏隔壁的隔壁那位小姑娘支棱个耳朵听,听了半天,没忍住,终于开了口。
    含钏失笑,“若无人去吃饭,这食肆还开个什么劲儿呢!”
    “吃饭的人多吗?店里都是卖什么菜式的?您自个儿下厨吗?您食肆的食材都是您自己去买吗?”那小姑娘像支火铳,问题像炮竹似的,一个接一个,“还有还有!您食肆赚银子吗!”
    含钏笑起来。
    这些个大家小姐,虽是家里要教导庶务,却不曾真真切切打理过一间铺子或是一处庄头,对开店赚钱的概念就像...
    含钏看那个小姑娘眼神闪闪亮亮的,又好奇又疑惑。
    就像..听故事一样?
    含钏笑着放了筷子,双手放在膝盖头上,认真回答,“吃饭的人还算多,有时候还需要等位;当季什么新鲜便卖什么,不拘什么菜式;往前自个儿下厨,如今换了身衣裳,便要为家里人考量了,故而现在只定定菜式、或是指导主厨做菜;店里的海味干货均是从福建采购船运而来,新鲜的食材都是在东郊集市预定,当天运送...”
    至于赚银子...
    含钏莞尔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灵动的梨涡,“若是不赚银子?儿还开这食肆作甚?”
    “那些个做生意说亏本买卖的,您千万别掏银子——不诚信不道德,一准儿是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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