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节

    小肃一走,含钏拖着阿蝉进了后院,撂起袖子麻溜地打了一大盆热水给阿蝉净面,又翻箱倒柜地找衣裳,扯出两套年前新做的粗布衣裳来给阿蝉比划,“...我如今长得比你高些,等我让崔二把袖子和衣摆给改改,你再穿!”
    不等阿蝉说话,又从柜子后面把出宫前阿蝉塞给她的布袋子掏了出来,一说话,眼泪便跟着淌,“物归原主!你拿好!”
    当真是止不住的哭。
    含钏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蝉了!
    那个在梦里陪伴了她一生的阿蝉啊!
    本想着托徐慨在宫里好好打听打听,可先头同徐慨的关系没到那份儿上,如今到了那份儿上,张氏与那个富康大长公主又来找麻烦,一耽误便等到了阿蝉上门了!
    阿蝉也哭,抱着含钏哭,一抱上去,全是骨头,哭得更厉害了,“你咋回事儿啊!没吃饭呀?开个饭馆还吃不饱饭!比在宫里头还瘦些了!出来咋样?吃了苦头吗?不是有白爷爷吗?出宫后没有去投奔他老人家吗?
    问题太多了。
    含钏张了张嘴,不知从何答起,答不出来索性不答了,又抱着哭了一场,哭得脊背都软了。
    阿蝉抽泣着坐在杌凳上,泪眼婆娑地问含钏,“昨儿个灶房管事的阿嬷跟我说,今儿给我调岗。今儿个一早,外院的小肃公公来,将我骇一跳——小肃公公可是王爷身边一等一大红人儿,带着我朝府外走,我原以为是犯了事儿要把我卖出去呢!”
    阿婵一边哭,一边扯开嘴角笑,“谁知道,把我带这儿来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卤汁烧鹅
    两个小姑娘坐在一块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说话,又一会儿抱一抱,含钏具体说了说这么一年来都做了些什么,总的来说就是买了宅子、买了船、又长租了套宅子,开了家还算有赚头的食肆,和一群合得来的老的小的乐呵呵过日子。
    阿蝉听得愣住,隔了半晌才道,“...当初你出宫,我在佛前,对你唯一的期盼就是,别饿死...”
    如今不仅完成了任务,还超额完成了任务。
    买了宅子,阿蝉能理解,再租了套宅子,阿蝉也能理解——毕竟有钱了就买房置地,
    买船?
    是要作甚?
    出海和太阳肩并肩?
    阿蝉感慨了一番,说了说自个儿这一年的进程,手一摊,“...除了痴长一岁,也没别的了。你走了之后,承乾宫顺嫔娘娘来要人,膳房管事的知道她想要你,可又没法儿直接回绝,便将我推了上去,后来又逢秦王出宫辟府,顺嫔娘娘将我与宫里十几棵桂花树一块儿打包派发到王府了...”
    说起之后的经历,阿蝉显得极为悲愤,“你知道吗?出宫辟府快一年,我这个灶房的女使,压根就没顶过多少用!秦王爷那天杀的棺材脸,根本就不在府里用餐!也不知天天上哪儿打野食呢!外面的饭能有王府的饭菜好吃!?”
    含钏抹了把额角。
    天天上“时鲜”打野食了...
    阿蝉越说越悲愤,“我好歹也是内膳房挂炉局出来的正经女使吧!往前在内膳房,论手艺,除了你,我也算是名列前茅的吧?!谁知秦王爷压根吃不进嘴,我旧成了个大摆设!”
    姐妹情深,变成了对老板的无情控诉。
    含钏抹了把额角的汗,静静听阿蝉絮叨,阿蝉絮叨絮叨半晌,突然想起来,腰杆一挺,皱着眉头问含钏,“不对!肃公公把我带这儿来,让我好好干来着!你开食肆,为啥要秦王府出人出力好好干?!”
    行吧...
    这么久,可算是发现盲点了...
    含钏张了张嘴,不知从何答起——因为我与那挨千刀的棺材脸秦王爷好上了?
    这话儿,含钏有些说不出口,讷了半晌。
    阿蝉突然福至心灵,低声问道,“你与秦王爷...?”
    后面渐低下去的话声,就很有灵性了。
    她与徐慨的事儿...
    除了钟嬷嬷略微看出几分,她谁也没说过,一切还都说不准之前,含钏不愿意冒冒失失传出风声,惹得关心她的人担心。
    含钏闷着没搭腔,忽然想起什么来,抬头问阿蝉,“你出来了,小秋儿呢?还有咱们往前同屋的香穗那两小丫头?”
    被打了个岔,阿蝉一下子就忘了之前的对话,顺着含钏的话说下去,“小秋儿去年二月,我去了承乾宫没多久,调到了太医院做医女使,听说是钟嬷嬷出宫前帮忙打点的。做医女使也比在浣衣局洗衣裳强吧?好好学一学医理药理,往后纵然不能独当一面,也能有些用处。”
    这是自然的。
    在宫里头得有独家的本事才行,往前内宫里会调香、刺绣、厨工、药膳调理...连梳一手好头都是一项主子们喜欢的技能。
    含钏怅然道,“如今咱们俩倒是在一块儿了,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小秋儿。”
    阿蝉靠到含钏身侧,轻声道,“会有机会的...”
    阿蝉说完这句话,轻声叹了叹。
    不会有机会了。
    宫墙高高的,连长着翅膀的鸟儿也既飞不出来,又飞不进去。
    一道宫墙、一弯护城河,将许许多多的人一生都隔开了,也有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带着喜悦重逢,比如含钏与阿蝉。
    小肃将阿蝉送过来时顺道将阿蝉在内务府登记成册的文书、契书一并送了过来,宫中良家子不是奴籍,若是蒙恩出宫或跟着主子出宫,只要主子愿意放,随时可去内务府过文书放身帖,这个程序不复杂。
    第二日,徐慨打了招呼,小肃带着含钏与阿蝉找上内务府,塞了一兜子白银馃子给经办的差吏,没一会儿就拿到了阿蝉的户籍名帖。
    阿蝉是自由的了,想去哪里都可以。
    刚踏出内务府,阿蝉望着蓝澄澄的天,眼眶发红。
    含钏将户籍交到阿蝉手里,“如今你愿意做什么都可,你若是想在北京城买房置地扎下根来,我便请人帮你谋划,若是需要银子,我这儿有的。你若是想回原籍找你爹,我就叫人送你回去。你若是想与我一块儿,你便在咱食肆里想做甚皆可。”
    “跟你一块儿。”阿蝉未带任何迟疑,“不回家,没甚好回的。我爹...已经不是我爹了...”
    憨笑了笑,和含钏算银子,“这么些年,七七八八加起来,我手上有个三百来两,得攒着做嫁妆!姑娘家有没有宅子都不重要,往后嫁了人自然就有宅子了!”
    含钏乐呵呵笑起来,“你倒想得远!”想了想,倒也能理解阿蝉的想法,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当真连处宅子都没有了,到时候两户人凑一凑,也算是置了个产业。当初她着急忙慌置宅子,是不想让白爷爷为难,又实在没有容身之所...
    “那你自己挑一挑,是乐意住在‘时鲜’还是愿意住‘时甜’,‘时鲜’有些挤,‘时甜’的地方就大很多,四五间房给你挑...”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手回家走。
    最后阿蝉挑了住“时鲜”,一是不乐意离开含钏,二是喜欢热闹,三是...三是“时甜”离秦王府更近些,照阿蝉的话说,“...一想到秦王府就在旁边,我真的是毛骨悚然,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闭眼就是自己做的菜被秦王爷退回来的窘迫...”
    含钏:....
    她咋不知道徐慨这么难伺候?
    难道不是给啥吃啥吗?
    阿蝉融入得很快,露了一手卤汁烧鹅后,拉提点点头,率先表明了态度。钟嬷嬷与阿蝉本就旧相识,如今相聚“时鲜”是天大的缘分。崔二性情软和,很好说话,他的意见忽略不计。
    倒是小胖双见来了个与自家掌柜如此熟稔的小娘子,很是吃味,嘟囔了小半天,吃饭也不好好吃。
    小双儿不好好吃饭了,这事儿还挺严重的。
    第二百五十章 梅雪双山
    小双儿吃味表现在,看到阿蝉便翻了个白眼和她错峰走过去,决然不理会。
    含钏想去劝,后又想了想,这倒也正常,往日在掖庭,姑娘与姑娘间你和我好了,你就不能和另外的姑娘好...
    这个规矩,比对待丈夫还严格——尚且默许丈夫纳妾,却不许处得好的小姐妹有另外的小姐妹...
    看着小双儿指控而伤心的眼神,含钏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有新欢忘旧爱,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渣男,颇有些如坐针毡。
    解铃还须系铃人,含钏决定亲自和小双儿谈一谈。
    为了这场会晤,含钏特意上灶做了一碟顶面呈白色、中间呈金黄色、底座是梨果的小甜食。
    冰窖里的李果去皮去核洗净,与香蕉同切成三分厚的片,摆在碗底,将鸡蛋分开清与黄,蛋黄放入碗中,将糖、牛乳与水团粉、香蕉油水掺入搅匀,然后进土窑烤熟,蒙在李果香蕉盘上。
    再将鸡蛋清搅打至起细细的白沫,蒙在烤熟的鸡蛋黄上,最后连盘放入土窑,烤一小小会儿即可——含钏搅打鸡蛋清,感到自己右手胳膊的肉已经被锻炼成一缕一缕的筋条,做这道菜的诚意满满,十足郑重。
    这道菜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梅雪双山。
    小双儿看了眼碟子里的,像色彩缤纷的小树样的甜食,舔了舔嘴唇,眼睛却一耷拉,“您干嘛?”
    含钏一边搓手手,一边笑,“尝尝看新菜式,在‘时甜’可推。”
    小双儿忍住口水,矜持地拿勺连带着树顶、树根挖了一大勺,一整勺放入口中。
    味道香甜可口,又不腻人。
    当底座的果子被烤热后,酸味尽数消失,口感绵软,口味香甜,与口感丰富的鸡蛋清、鸡蛋黄搭配在一起有奇效。
    挺好吃的。
    小双儿三勺解决掉一整盘好货,擦了擦嘴,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哀怨,“您也甭拿好吃好喝的来哄我了,原是我不配,阿蝉姐姐是陪着您这么些年的人,在您看来一定很重要,我原本就什么也不是...我就帮您好好经营‘时鲜’,看着您与阿蝉姐姐好好生活就行。”
    含钏:???
    这是什么鬼招数?
    含钏赶忙张口,“阿蝉对我很重要,你也很重要啊!”
    等等,这一句话一出口,听上去更渣了。
    小双儿垂了垂眼眸,“那您预备让阿蝉姐姐在食肆里做什么?”
    说实话,含钏还没想好。
    阿蝉在膳房是挂炉局的人,做烤鸭烤鹅烤一切,都是拿手。如今“时鲜”是新推大菜,她自己上,初一十五“御厨”系列是白爷爷坐镇,素日里桌席的其他配菜是拉提的份内,崔二与小双儿下午开“时甜”,晚上客串跑堂的,阿蝉留在食肆,是一定要上灶的,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拉提的压力。
    可“时鲜”不是以挂炉菜为主,阿蝉的用武之地稍显匮乏。
    含钏沉吟道,“现在‘时鲜’干着吧,等去福建的船运回来了,再做其他安排。”
    小双儿瘪瘪嘴,“那您以后会不会更喜欢阿蝉姐姐?毕竟阿蝉姐姐又会做菜,又会烤制,不像我,什么也不会。”
    含钏“哎呀”一声,又解释了好半天,见小双儿还是一脸幽怨,含钏双手一摊,终于说出了渣男必备的那句话——
    “那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小双儿抿了抿嘴,权衡了一下利弊,隔了一会儿,才喝了口热茶,委委屈屈回答,“那好吧...”
    不得不说,当渣男的感觉,棒极了。
    .....
    到了一月中,从福建运发回来的船只靠岸,崔二与拉提雇了五辆板车,从小肃处调用了两个身强体壮的侍卫去通州拖拉货物,曹同知怕漕运码头为难,特意寻了个沐休日跟着一块儿去。一群男人赶路便利,一来一回不过一天的光景。
    含钏守在胡同口接货,看着一辆接着一辆的板车运进东堂子胡同,不由咂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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