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无甚亮眼的地方,亦无甚特别不好的地方。
    此人,配不上贺掌柜。
    不论品貌与气度,单看此人在厅堂中局促得无处安放的手与那股略带窘迫的神色,他就配不上,敢在裴家七郎跟前摔杯明志的贺掌柜。
    更何况,钟家那点儿闲事,是他让小肃去抹平的。
    干这厮何事?
    徐慨头微微一偏。
    小肃知机地从黑暗中显了身形,徐慨与之耳语三两句,小肃立刻转身,快步出了厅堂。
    没一会儿,便有一位着靛色官服的京兆尹官员快步入了“时鲜”的厅堂,张望到了胡文和所在,几个跨步,“今儿个不是你当差吗?怎么在这儿吃饭呢!城东出事儿了!快走吧!”
    有人搅了这场晚饭,胡文和没想到自个儿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赶忙起了身,探头看了看灶屋,又觉得自个儿穿着官服去灶屋不合适,便冲柜台后的钟嬷嬷拱手作了个揖,“衙中有要事!还劳烦您同贺掌柜说一说,今儿个某便先走了,改日再来尝尝贺掌柜的手艺。”
    钟嬷嬷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胡文和的局促,笑着应承道,“公事要紧,我会和钏儿说。”
    胡文和与上峰转头便出了“时鲜”的门。
    一出了门。
    胡文和只觉压在胸口上的抑气消散了不少,逃也似的回头望了眼“时鲜”的大门,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初爷爷敲边鼓,警醒他要门当户对,如今,不过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含钏开了食肆,做了老板娘,食肆的门不是鸿儒大家、勋贵豪门、家底足有底气的,压根不敢进。
    而含钏却应对得游刃有余,将食肆经营得风生水起...
    一百来两银子说给就给。
    林场庄子,说买就买。
    一个小小娘子,竟也能做到这个地步?
    胡文和突然想起钟嬷嬷这门官司的诡异之处,迟疑着问上峰,“考生买题舞弊案,按律法,其父母可判杖责三十,亦可判削籍为奴,缘何此案从重办理,而非折中?”顿了一顿,再道,“还有一点,微臣未想明白,循旧例,若一家皆削籍为奴,那家中庶务多半尽数充公,几十年来只有极少数的案子是划判为亲属继承所有,钟嬷嬷虽是宫中放归的老奴,却尚未通天,如何会做出此等决裁?”
    这个案子看似处处合规,处处根据大魏律例做出裁决,可细细一想,只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判案多半是折中,而非从重;多半是循旧例,而非开先例。
    若是硬要将宅子和那些田地尽数充公,京兆尹是说得通的。
    甚至,这本就是京兆尹办案的常态。
    站在亲属的立场考虑,为亲属的利益谋算,京兆尹从不做此等利民之事。
    着靛色常服的上峰斜睨了一眼胡文和,“不该问的话不要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在京兆尹当差这么些年了,这点道理都没学会?”
    说实在话。
    上峰自己都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这案子是他判的,这点不错。
    可判案之前,京兆府尹大人特意召了他前去指点一二,意思是办这条案子时,对事主手紧一些,对背后的苦主手松一些,松松紧紧的,他一时间还未听懂,气得京兆府尹大人拿出厚厚一册大魏律法一条一条地同他讲解...
    他也是做了这么久的官儿了。
    还没这么丢人过。
    可反过头一想,京兆府尹是管辖整个北京城的主官,天子脚下,皇城根底,这三品大员的分量绝远远胜过势弱的六部侍郎,指使得动京兆府尹的人物,便是寻常的勋爵人家都做不到!
    这背后的水深,是他们这些个低等官吏无法想象的。
    上峰也回过头看了眼灯笼高挂、处处透露着古拙雅致的食肆,又想起先前同僚说起这个食肆——吃食惊艳,收价过高,掌柜的却长得倾国倾城。
    再想起将才,城东英国公家的小厮火急火燎地来京兆尹,指名点姓要如今在“时鲜”吃饭的胡文和出任务。
    心里略微有了点影子。
    京中卧虎藏龙,他早已见怪不怪,再看一眼仍在状况外的下属,上峰好心提点,“你若和这食肆的老板娘关系好,有交集,于你的仕途自然是好的。只是凡事有度,不要越线,不要妄想,方为处事为官之道。”
    上峰含含糊糊的几句话,却在胡文和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含钏心里也有点平波镇浪,低头看了看摆得漂亮、雅致的牡丹鱼片,再看看空无一人的桌子,蹙了蹙眉。
    胡文和人呢?
    第一百零五章 牡丹鱼片(下)
    含钏与胡文和返回食肆时,天色就晚了,如今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双儿正收拾着桌椅。
    含钏转头问钟嬷嬷,钟嬷嬷拨弄着算盘,头也没抬,“说是城东出了事儿,上峰来把他揪走了,说是这案子只有他能办。”
    钟嬷嬷说话间有些不以为然。
    含钏没听出来。
    只再次低头看了看盘子,三朵硕大的、由鱼片炸成的牡丹花正孤零零地绽开。
    含钏有点失落。
    倒不是因胡文和走了。
    只是这牡丹鱼片,是她拿手的一道菜。
    也是白爷爷手把手教她的第一道菜。
    制作复杂、用料讲究、对掌勺者的技艺要求极高,要趁热吃,凉了鱼肉就松散了,味儿也淡了,吃起来就不是一开始的味道了。
    含钏今儿挺高兴的,又恰逢昨日贾老板送了一尾皮厚油大的斑鱼——这斑鱼太难得了,活着的斑鱼更难得,贾老板说是天津港快马加鞭运送回京城的,他就抢到了这么一尾。
    这鱼,在含钏那水缸里养不长。
    含钏一高兴,便想着赶紧给杀了,做几道好菜,好好谢谢人家胡大人——又是帮着在京兆尹打点,又是陪着四处走动,若不是有胡大人在,钟嬷嬷这事儿必定不会如此顺利。
    却不曾想——
    鱼杀好了,做好了,吃鱼的人跑了!
    那这鱼咋办!
    含钏端着盘子站在桌前,发了一会儿愣。
    小姑娘发愣这功夫,落在徐慨眼里,显得十分有趣。
    皮肤白白的小娘子围着沾了点油渍和酱渍的围兜,手里端着个比她脸还大的盘子,一张脂粉全无的脸,愣愣神的时候,眼睛懵懵懂懂的,好像一只被人抢了食的小松鼠。
    其实,是一只吃食卖不出去的小松鼠。
    徐慨扬了扬手,语声清冽,“掌柜的。”
    含钏被拉回过神来,一扭头却见窗边雅座上坐着徐慨。
    她已经不想对这阎王三更半夜出现在“时鲜”发表任何评价了。
    反正他的时辰和日子,和别人的不一样。
    别人吃晚饭,他吃午饭,别人吃夜宵,他吃晚饭。
    他肠胃不痛,谁痛?
    “您又打烊了才来呀?”含钏端着鱼片,和徐慨皮笑肉不笑的寒暄,扫了眼徐慨跟前的方桌,明明上了菜的!这阎王难不成没吃饱?
    含钏赶忙道,“厨房着实是没剩菜了,时辰也不早了,您要不早些回去得了?”
    剩菜?
    徐慨眼神落在了含钏手中的盘子上。
    含钏赶忙将盘子往身后藏了藏,藏完便发觉自己是藏了个寂寞——看都看到了!还藏个啥啊!可真要把这难得斑鱼的片儿端给徐慨吃,含钏又有些舍不得。
    牡丹鱼片是难得不辣的川菜名菜,和开水白菜一样。
    一般来说吧,不辣的川菜,都是考掌勺师傅功底的。
    正宗的牡丹鱼片通常是用鲢鱼或是岩鲤,大个儿肉肥,裹上生粉温油炸制时,能把鱼肉里的油逼出来。含钏的食材用得更好,用了难得的油脂丰富的斑鱼,剖腹去内脏后,将每一片鱼片都切成匀称统一的厚度,在放有葱段、姜片的冰水中浸泡鱼片,使鱼肉质紧实弹牙。再将鱼片两侧裹上生粉,将每一片鱼片都用擀面杖敲打成漂亮的扇形,用剪刀把鱼片多余的、不漂亮的部分修剪掉。
    鱼片在油温不高的宽油中,为防止粘粘,需一片一片地入锅,并用筷子将其定型为花瓣的形状。
    牡丹的底座是山药蒸熟碾成泥,加入牛乳、细盐、胡椒,再用殷红精致的藏红花丝当做花蕊,将鱼片按照由小到大的顺序插在山药泥上,摆放成一朵牡丹花的样子。
    这道菜,极费人力。
    卖点便是雍容好看。
    装在盘里,便犹如极盛的牡丹花。
    据传,这是老太后很喜欢的一道菜,先帝未过世时,阖宫上下只允许老太后一人用牡丹鱼片,原因无他,只因牡丹国色天香,只有皇后才可享用。
    含钏是打定主意要好好酬谢胡文和,这才花大力气做的这道宫廷菜...
    “掌柜的手上端着什么呢?”徐慨风轻云淡地看向含钏,“给某看一看可好?”
    看一看倒是没问题。
    含钏大气地将盘子转到徐慨身前,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徐慨拿起筷子直接夹起最靠近花蕊的那块鱼片放进了嘴里。
    最里面的花瓣都被人吃了。
    一整朵花,就此坍塌。
    含钏没控制住表情,看向徐慨的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惊讶,结结巴巴,“您...鱼...不是给您...”
    徐慨微怔了怔,“某选的是三两银子的餐食,难道店里还有更高的选择?”
    含钏蹙眉摇摇头。
    徐慨更奇怪了,“难道二两银子的餐食,比三两银子的餐食,菜品更多、更精致?”
    含钏继续蹙眉摇摇头。
    徐慨点点头,放心了,“那掌柜的便说笑了,这盘菜是您从灶屋端出来的,既不是给二两银子餐食的食客,店里又没有比某餐标更高的食客。”徐慨四下望了望,“如今店里也没别的食客了,那这盘菜想必本就是端给某的吧?”
    徐慨面无表情地乱扯淡,“还是说,某吃了店里伙计的晚饭?”
    哪家食肆,伙计的伙食开这么好!?
    直接上斑鱼做的牡丹鱼片!?
    含钏有股气堵在了嗓子眼,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一则是不知道该如何出气,二则不知道往哪里出气。
    一盘牡丹鱼片被徐慨夹了个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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