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春几度

    “看来是瞄上了大总统之位。”某独门小院内,江寄水一身素服,眺望了一会儿东方红墙碧瓦的紫禁城,相比北京的宫城,南京紫禁城占地更广,规格也更方正,在参天银杏与梧桐的映衬下,愈显古意盎然。
    时值季春,院子里开满了桃花,陪客之人是个留着八字胡的青年男子,叁十不到,汉洋混血,一口浓浓的京城口音,一听便知是北方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如今还有谁能和他叫板?不过南边正乱着,哪里就虑到那一步了。”
    江寄水不置可否,他一向信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长江以南尽入囊中才想起来收买人心未免太迟了。用过一回茶点,对面的人耐不住性子,径直道:“听说洪方彦正四处求购棉花和茶叶。”
    “棉花和茶叶?”
    天国政府刚刚建起来,百废待兴,缺钢缺铁缺火药,怎么先急着求购这两样?也没听说南直隶地区缺衣少食、饥荒泛滥啊。
    “头先不知得了个什么高人,献计叫他养鸭子,鸭绒拿来做冬衣,鸭蛋供给军中,鸭粪又可填肥,到底安稳过了这一冬,开了春却倒问起棉花来了。”不用问也知道,这里头定有缘故。江寄水想了一回:“茶叶不难,棉花多产自山东,现如今南北大铁道教洋人把持着,恐怕得费些功夫。”
    华德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说你跑来南京做什么,难不成是为这个来的?”
    铁道不通,海路难行,可不就只剩大运河一条路能走了?江家本是跑船出身,便是朝廷散了,各地水匪横行肆虐,他们的船队未必没有法子。
    “歪打正着罢了,”江十二郎微微一笑,“这次过来没同家里哥哥们通气,原是内子心情不好,想说带她出来散一散,不想半道上听说了庄王的事,不得已只好改道。”
    从前在北京时华德是章台馆的常客,他系前任西班牙驻明大使的妾生子,亲爹回国前给他留了笔钱,他又运气颇佳,靠熟人做成了几单生意,日子一直过得不错。虽然差了七八岁,二人交情尚可,一听说人在南京,江寄水便寻了个空儿前来拜访。
    “我还没娶妻,你倒先成家了。”江周联姻这么大的事华德不可能没听说,他素习爱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前后好几个姬妾都是娼姐儿出身,说话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那位周姑奶奶生得很美么,还是床上功夫了得?这爹都死了,你却不提休妻?”
    江寄水不搭腔,正因为爹死了,连个可以回去的娘家都没有,独身一个妇人在乱世怎么生活?不如养着她,还能搏一个仁义君子之名。
    见他不说话,华德嗤笑一声:“这些旧派的汉女最没意思,脑子木身子更木,不如找两个洋妞玩儿。”说着来了劲,挤眉弄眼的凑过去道,“年后南京城里入驻了不少西洋记者,其中有个英吉利女人,胸大腿白,当真是极品。”
    “你就是洪先生的代理人?”不止李持盈没料到所谓的英吉利记者竟是这样一位青春年少的短发女性,对方也在她进门的瞬间眯了眯眼睛,起身确认来人是否走错了地方,“无意冒犯,您看起来太年轻了。”
    李九微微欠身:“彼此彼此。”
    借落座的功夫,双方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玛格丽特穿了一身米白色的裙装,搭配同色船帽和手套,看起来干练又优雅;李持盈则是赤枣色短袄加花青马面裙,腰间系着青龙宗的竹牌。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李九自觉拿出了明国仕女的风度,腰杆笔直。
    “初次见面,先容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玛格丽特?奥尼尔。”
    “很高兴见到你,敝姓李,称呼我李小姐就可以。”
    “我知道,你们教会对名字非常看重,轻易不以真名示人。”玛格丽特耸了耸肩,浅笑着表示理解,“采访结束后能请您拍一张照片吗,我们恰好带了照相机。”
    ……怪不得要把她推出来会见这位奥尼尔小姐,对方很明显不是第一次与汉人打交道,甚至不是第一次与白衣教打交道,思维之敏捷、言谈之犀利,无怪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外派记者。暂时顾不上欣赏那台体积硕大的古董照相机,李持盈此时方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迟疑之下挑着眉问说:“这位是?”
    “哦,无需在意,他是我的家奴。”玛格丽特全程没往那边斜一下眼神,“黑人里他算是比较聪明的,还会写字,我带他来替我们做记录。”
    主人两手空空,只拿着一张写满问题的字条,蜷在阴影里的黑奴笔耕不缀,一刻不停地刷刷书写,仿佛要将她进门之后的所有对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李持盈注意到他的衣着很整洁,只是始终弓腰低头,到底还是挪开了视线。
    玛格丽特不慌不忙:“那我们就正式开始吧,近来有传言说,洪先生有意南下讨伐庄王,不知此事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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