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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5)

    翌日卯时初刻,天色方亮,定柔习惯地自然醒了,起身掀开帐子,发觉晚苏和衣眠在在美人榻上,走出外厅又见早芛和一个丫头睡在临时的板床上,她心中不忍,悄声脱下寝衣,从紫檀柜子拿出一套衫子换上,迈步出门槛,披发立在廊下。
    清晨的空气弥漫着湿润的雾霭,院中一棵高大遮天的樟树哒哒滴着露水,昨夜来时天已大黑没瞧的分明,只见院子不大不小,蜿蜒着一条石砌小路直通月洞门,圃中或翠竹葱葱或芭蕉郁郁,汝窑花盆里名贵花卉姹紫嫣红,别具一格的雅致。
    四下空无一人,东屋也紧闭着门,她想着家里的人许是都起得晚,在妙真观这个时辰师傅她们早就洗漱完了,准备早课。伸臂活动了几下腰肢,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依着在妙真观的规矩,心中念:“平心静气,吐纳呼吸,自如化境,一元两仪。”
    站了一会儿,到盆架上拿起铜盆到外头寻摸半天没找到水,只好放回,见院中零散着落叶,角落放着一把竹枝扫帚,拿起来扫了一遍。
    西边厢房的门开了,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嬷嬷披衣打着哈欠,见到她拿着扫帚“呀”惊了一跳,急忙到南屋里叫人,只听里头传出几声耳光响,责骂的声音:“睡得死猪一般!姑娘起来了都不知道!”
    然后,三个丫鬟噙着泪趿鞋奔出来,衣带都没来得及系,“姑娘快进屋,这会子空气凉,别风寒了。”一个夺过扫帚,两个一左一右半搀扶半拉扯着她进了屋,那嬷嬷又到旁边耳房敲门:“绛芬,青萍,快起来了!伏侍姑娘盥洗。”
    三个丫鬟脸上布着巴掌印,定柔心下难受,对她们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会受罚,你们不用这样紧张我的,我没那般娇贵。”
    三个丫鬟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嬷嬷又进来,衣服已经穿好,恭敬地说:“姑娘跟她们道歉做什么,姑娘是千金之身,她们是卖身进来的宦卑,终生为奴籍,便是拿鞭子抽死她们也无妨,姑娘高兴便是她们的福分。”
    定柔听的目瞪口呆,俗世的人怎么这样!她自小耳濡目染玄妙无上正真以和为大本,宽容,悲悯,与一切天地生灵和谐相处,守清朴,恶显达,怎地到了这里人命轻贱如草芥?怪道妙清师姑说浊世险恶,人心腥臭,原是一点没错。
    她想,这些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守护好我自己的内心便好。
    洗漱罢,本来想自己梳发,丫鬟却拿起了梳篦,她怕她们又挨罚只好任其为之,那丫鬟梳的小心翼翼,定柔完全不习惯,还照着昨天母亲梳的样式梳了个垂髻,簪了几个绢花和素簪,又要给她戴腕饰,定柔连忙摆手:“我不戴,太累赘了。”戴上什么都做不了了。
    嬷嬷说早饭到拢翠院用,四夫人也刚起,在院中发对牌支出,请姑娘稍等一会儿。
    定柔点点头,起身到院外散步,走出了月洞门,仰头见上端一个石砌小匾写着“探芳拾蕊”四字,两个丫鬟跟着一路到了拢翠院,也不远,就在隔壁,中间一截蔷薇花蒲的围墙,穿过穿堂,见月洞门上的石匾是“拢翠还春”,正是当年出生的地方。
    果然满满站了一院子奴仆,记忆中那颗沙梨树苗已长到了屋檐一般高,硕硕挂着青涩的果子,母亲坐在堂屋门前的太师椅上,阶下跪着三五个小厮,正扇着自己耳光,母亲表情肃正,嘴里说着训斥的话,定柔在月洞门外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两个丫鬟只顾院里的动静,恍了个神没注意,姑娘一眨眼竟不见了。
    定柔沿着花.径小路漫着步,见到有人经过便问厨房在哪儿,大多婆子和丫鬟俱不认识她,颇觉猜测,只道慕容府有东西南北四个大院,每院有二十个跨院,有各自的厨房,被指引着找到了西院厨房,烟炊从里头冒出,抬步走进,十几个婆子正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众人一见到她纷纷张大了嘴。“姑娘是?”
    她被盯的脸上发烫,道:“我是慕容十一,可需要帮什么忙?烧饭做菜我皆会的。”
    一个婆子吓得急摆手:“可不敢,折煞小的们了,姑娘快回去吧,这里油烟大,想吃什么只管让丫头来报便是。”
    定柔又问:“早饭都预备好了?你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另一个婆子心想这孩子许是饿坏了,急忙掀开一层笼屉:“刚蒸出来的馅包子,那边还有紫薯山药糕、小米蒸糕、白糖松糕、洋槐花糕、海棠酥.....粥、肉糜羹、云吞、糯米饭,小菜也做出来了,姑娘现在用些吗?小的给您送房里去。”
    定柔想到与其跟他们在一起吃的别别扭扭,不如在这里先用了,于是说:“也好,可有素馅的包子?我要一碗云吞一个素包子和两块小米糕,两个素小菜,麻烦了。”说着便找了个菜案边的木墩坐了下来,婆子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姑......姑娘要在这里用?”定柔点点头,婆子们诚惶诚恐,七手八脚地盛舀,端到跟前,定柔说了句:“谢谢阿婆!”拿起勺子,一边吹着热气吃了起来,云吞是鳜鱼鲜笋馅的,汤里又放了新鲜的竹荪,知道她不食五荤特加了茴香叶,味道不错,另一个油盐炒枸杞芽,椒油拌木耳,阿婆又端来两个小碟子,盛着酱黄花菜和酽酽的酱鹅丝,“姑娘尝尝这个,小的家里秘方做的。”
    她依着尝了,礼貌地点头称赞,又说谢谢,自小被师姑教养,进食和做事都很快,小小嘴鼓鼓地,细致轻快地咀嚼着东西,婆子们看在眼里,只觉像刚长了乳牙的小兽一口口吞咬着,委实可爱。
    定柔很快饱了,打了个饱嗝,起身到缸子里舀水,婆子们这才知道她要洗刷碗碟,慌忙上来拦,定柔手快,已经洗了,咧唇对那个婆子一笑:“阿婆我来,不劳麻烦。”又舀水冲了一遍,搁回原处。然后对众人颔首一下:“阿婆忙着,定柔告退。”说罢,提着裙子抬步出了门槛。
    婆子们围在门口久久望着那个娇巧的背影,直如做梦一般,待消失了半晌还未回过神。
    一个啧啧赞叹:“好和气的人儿,我老婆子来慕容府做了十几年,还未见过对我们这样恭敬的,好似完全不把咱们当奴仆。”
    另一个也道:“虽说七姑娘也对下边的人和气,可那眼神都看得出,是带着傲气的,不像这位十一姑娘,好似拿我们当长辈。”
    又一个道:“咱们老爷当真有福气!生了个赛天仙的七姑娘,又生了个织女下凡似的十一姑娘,个顶个的美,我这老婆子瞧着都动心,莫说是男人。”
    一个问“你们瞧着她俩谁更美?”一个说:“不分伯仲吧。”
    一个说:“我还是觉得七姑娘更惊艳些,十一姑娘还小,脸上都是稚气,像刚结出来的杏子,七姑娘风情万种,像熟透的蜜桃。”
    “应是各有千秋,没得比较,七姑娘国色天香,十一姑娘长得甜,又带着股子小巧柔静的韵味。”
    “你们刚才没凑近了端详,我站的最近,可看的仔细了,细琢磨下来,七姑娘耳朵有点小,还是十一姑娘更耐看些,长得精致极了,你们没瞧见,那手和指甲都美的!”
    拢翠院堂屋,两个丫鬟跪在当下啜泣,温氏坐在上首,喝着一盏茶,眼角透着凌厉。
    一个妇人进来报:“找到了,夫人料事如神,果然去了厨房,在那儿......用了饭,这会儿在园子里散步,奴婢已唤了青萍和晚苏跟着。”
    温氏重重撂下茶盏,两个丫鬟吓得直发抖,温氏又训斥了两句,令她们退下,叹息道:“这孩子如此不省心,半点也没有官小姐的做派,偏我又不好说她,上次也是,那天端阳节我们在路上,宿在驿馆里,原想着赶路辛苦让她多休息会儿,谁想我早起去客房看她,门竟是一推就开了,屋子里没人,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我吓出一身冷汗,康儿骑马将那个镇子跑了个遍,没寻到人影,险些要惊动官府,这时候她从驿馆厨房出来了,说是闻到了粽子香,帮人家包粽子去了。我恨死那个叫妙清的姑子了,我看明白了,就是她把我女儿教成了这样,都成半傻子了,好好的千金给我当成农户女养,家里每年捎去银两就是让她们雇了奴仆伺候我儿的,她们倒好,把我儿当下人使唤!妙云倒是个懂事理的,也大气,那妙清一脸刻薄相,这些年还不知怎么苛待我儿的!想想心都在滴血!”
    说着,垂下一行泪,拿帕子拭着。
    妇人见状急忙鞠身安慰:“夫人莫伤心,姑娘还小,现下反正已经回来了,只要细细的调.教,再让九姑娘她们言传身教着,假以时日总能纠正过来的。”
    温氏哽噎地道:“幸而我儿底子好,那手没被毁了,不然那么好看的脸配一双粗糙不堪的手岂不让人诟病!这性子非得给她端正了不可,只不过非一时之功,得徐徐渐进,我已跟老爷说了要寻两个教习嬷嬷来,反正我儿还小,比玉霙那丫头小四岁,现在看不出来,过得三两年便分明了,届时我儿正是韶华,她已是老姑娘了,哼,便是同侍一夫,我也不信比她混得差了!”
    日头当空,假山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边一棵合欢树高大庇荫,树下置着秋千,毓娟和十五并坐在里头慢悠悠荡着。
    一个嬷嬷捧着个妆匣走在不远处的碎石路上,毓娟认出是母亲房里的人,叫住了,问拿的何物,嬷嬷道:“四夫人给十一姑娘打的首饰,才将送来,奴给送探芳院去。”
    毓娟和十五一起冷哼了一声,毓娟狠狠攥着帕子:“拿过来我瞧瞧,娘可真偏心,这么大的盒子!”
    嬷嬷无奈只好走过来,双手捧给毓娟看,毓娟见那盒子是上好的花梨木明皮胎漆,色泽光润,胎体质腻,嵌着象牙和螺钿的一尾百合花,煞是精美,顿时恨意翻涌,打开又见琳琅满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拿起一支玉簪咬着牙一掰,折成两段,又将几个镶宝的金钗拔掉了宝石,扯掉了步摇珍珠流苏,嬷嬷吓坏了,毓娟犹不解气,翻出一对水头翠碧的玉镯掷在地上,脚踩上重重跺了几脚,碎成了好几瓣,十五也上来有样学样,不一会儿一匣首饰给糟蹋了个遍,两人这才得意了,合掌一击,坐回了秋千。
    嬷嬷欲哭无泪:“这叫奴婢怎么给十一姑娘交代?”
    毓娟轻笑:“你就跟她说,原就是这样的,想她在那穷山沟里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嬷嬷心惊胆战:“十一姑娘又不是傻子,怎能蒙混过关?四夫人还不发落奴婢呀。”
    十五小脸一厉,不耐烦地道:“你不会跟她说,这就是母亲的意思,家里只剩这些给她戴,她原是多余的,合该点了天灯。”
    嬷嬷抬袖擦泪,弓着背踱步离去。
    十五愤愤道:“自打她回来,娘便把心思全用在了她身上,成日围着她转!”
    毓娟也气道:“谁说不是,好像就她是亲儿似的,不就出去几年吗,打小我就讨厌她,明明一样是爹的孩儿,祖母独独怜惜她,含在嘴里捧在手里,却总是说我训我,夸她比我好看,比我懂事。”
    十五道:“说起这个我更恨,从前人皆说我是娘生的最好看的孩子,现在都变了,没听见下头的人都在议论,说什么十一姑娘如斯美人,我瞧见她那模样就作呕,连个酒窝都没有,美个鬼!那帮子简直瞎了眼!”
    毓娟道:“我听九姐说,我才不到半岁娘又怀了她,害喜害的没空暇管我,夜里也不抱着我,乳母打盹害我摔了床,哭了半夜娘也没来管我,全是这个扫把星害的!她和我天生八字不合!妨我。”
    十五咬着牙根:“她何止妨你,简直妨全家,九姐说,从前祖母抱着我的时候总是张口闭口拿十一来作比较,说我这里那里不如她可爱,我和十四的名字也是依着她取得,草字头,这个‘若’字也是她不要了的,我呸!”
    毓娟切齿道:“她屋里全是小叶紫檀,我屋里的衣橱还是黑檀木的,那套孔雀大盘我跟爹要了几次都没舍得给我,竟随口给了她!我跟她没完!”
    两人越说越激愤。
    嬷嬷端着妆匣到探芳院的时候,定柔正在圆桌前看着一本琴谱,妙真观带回来的,嬷嬷心惊胆颤地说:“姑娘,四夫人给您打的首饰。”
    定柔头也没抬:“放妆台上吧,我不爱戴那东西,太累赘,告诉母亲不用为我忙碌的,阿婆辛苦了。”
    嬷嬷一头汗,放下匣子,鞠身告退。
    这几日定柔又陆续见了许多家人,皆是女眷,有父亲的庶妾、通房,大哥二哥的妻妾,叔父堂兄弟们的妻妾,堂姐妹们,每天拢翠院堂屋坐满了人,与母亲寒暄打趣,言语间奉承备至,莫衷一致赞叹十一姑娘国色佳人,厨房马不停蹄做着点心甜汤,丫鬟们进进出出添茶端水手腕都酸了,地上铺满了瓜子果皮,一盆盆的冰端进来化成水,又新的端进来,胭脂味熏天,定柔行礼行的天旋地转,双目发晕,眼睛瞧面孔都瞧麻木了,全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花花绿绿的衣裳,云髻蛾眉,钗环铛铛,短长肥瘦各有态,完全没记住谁是谁。
    只记住一个圆脸垂髫娇怯怯的身影是十四妹,单氏通房姨娘所出的,只比十五大了三个月,身形略比十五高一点,名唤慕容蕙,表字兰心。
    又隐约知道了父亲底下还有四个叔父和一个小姑,二叔父早年去了中京为质,家眷未曾带走,数年前病故在京城了,遗骸送了回来已葬入了祖坟,小姑嫁到了钱塘,前年也病故了,三叔去冬患了中风瘫在塌上,四叔五叔都健在,大多分别住在南院和北院,一部分住在东院,慕容家现今已有了三百六十五口人丁,十分兴旺,且未曾分家,吃穿用度全在账房支出,击钟鼎食,挥金如土,祖母临去时下了遗嘱,待四世之后才可分家。
    当年敕封时,节度府只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个都督府,地处郊牧,远离闹市,后依山前傍水,附近只有寺庙、庵堂和少数零散民居,几十年来人口渐地增加,便一再扩建院落和花园,现今占地三百多亩,附近庶民全严令迁往了别处,四下围筑成风水墙圈成了独一无二的宅邸,地势幽静,世称“慕容山庄”。
    归家的第五日,温氏让定柔给丫鬟分发新裁制出来的夏衣。
    节度府分例丰厚,按照规矩,每个丫鬟加两身花素绫衫子,两件粉缎背心,两套白绫细折裙,另一百文钱和一盒落葵面脂,作为夏季赏例。照着名册,每人领完在名下按手印。
    温氏交代完便去外头忙别的事了,丫鬟们在拢翠院外排起大队,等了半晌不见动静,领头的进去看,只见十一姑娘端坐在几桌边,小手托着下巴,表情甚苦恼,对她们说:“你们自己拿吧。”
    温氏回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昏黄,刚进了西院垂花门,心腹嬷嬷急匆匆迎上来:“四夫人可回来了,丫鬟们领夏衣险些打起来,这个穿了那个的,那个错拿了这个的,胭脂洒了一地,要不是九姑娘出来呵斥,又及时更正了她们,这会儿还不把拢翠院掀翻了。”
    温氏惊诧:“十一呢?我不是让十一管了吗?她难道连这点子事都做不好?”
    嬷嬷皱着眉为难道:“十一姑娘压根没管,说了句让她们自己拿,就离开去厨房帮婆子们摘菜了。”
    温氏无奈地扶额,咬牙额头青筋凸起,悲愤之下又添愁苦。
    心里对自己道,慢慢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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