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章

    公共讲座在1905年的中国本来就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做学问是那些读书人的事。现在的上海普通百姓也知道外国人也在做学问,比中国做的还要好些。无论如何,做学问和百姓没啥关系。所以各处的海报与宣传,还有刊登在上海报纸上的广告,并不能让百姓对学问有什么特别的关爱。
    上海这个地方的兴起,除了作为通商港口带来了更多就业机会之外,城市的建设是远远跟不上社会发展的。陈克一直不爱逛上海,1905年的上海,就是一个充满了贫民区和棚户区的城市。除了租界和几处本地人的老城区还有点模样之外,陈克对这个城市的评价是“还不如中国80年代县城的水平”。大量人口进入上海讨生活,直接造成了上海未来几十年居住面积狭小而且混乱的格局。
    周元晓家的老作坊,是最符合陈克审美观的建筑,又大又宽敞。几百平米的晾晒场令人十分满意。只要一出门,拥挤的小巷,破旧的建筑,大片的棚户区,怎么都没办法让陈克生出逛街的冲动。
    如此糟糕的城市建,完全可以想象普通百姓娱乐生活的贫瘠。所以百姓虽然不爱学问,却愿意去看看热闹。
    这次的讲座的位置距离陈克与游缑第一次会面的茶馆不远,是英国人帮忙协调的一块地面。齐会深把地址在党会上公布的时候,当时一齐参与殴打外国人的三位,无论是打人的,还是看打人的,都忍不住大笑出来。弄得齐会深反倒莫名其妙了。游缑连说带笑的把事情说清楚,与会的同志们也哄堂大笑。华雄茂且不说,陈克居然也是个一言不合挥拳相向的家伙,这极大的背离了大家对陈克的印象。至于游缑大小姐能用筷子戳人,更是不敢想象。
    齐会深调侃游缑,称其为巾帼英雄。游缑笑着从口袋里面抽出一把瑞士军刀。这是她从陈克那里勒索来的。“下次再戳人,我就会用这个。绝对不会用筷子那种东西。”
    听了这话,齐会深咧咧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会场在街角,用绳子圈出一个100多平方的场地来。倒也透风透亮,十分公开。第一部分的主讲者是游缑。这年头没有什么麦克风,讲课全靠人喊,弄得过大也没有任何意义。
    第一天讲课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来了300多人。这里面看热闹的大概有一半,另外一半还真的是家长来瞅瞅新学校老师的实力。
    广告和传单上写得明白,这个讲座是新开办的上海仁心医学院的老师的专业讲座。这所新学校师资力量雄厚,游缑老师是德国留学生。在那年代,德国回来的留学生,在普通家长眼里,这学问高的跟天一样。
    游缑一身浅灰色西装,绣花衬衫,脚蹬低腰皮靴走上讲台的时候,下面的听众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游缑这身打扮在这个年代只能称之为“新潮”。下面的群众发出嗡的一阵低语。谁也不知道这位看着完全不合礼法的女士准备做什么。游缑抬起左手,看了看从陈克硬要她戴上的手表,那精光闪闪的玩意不少还算有钱的家长是见过或者听说过得。下面又是一阵骚动。
    “大家好,我是上海仁心医院的老师,我的名字叫做游缑。今天的公开课,由我来给大家讲。”游缑清亮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前前后后的人都能听到。这下子,听众们炸了营,一个年轻女人去德国读书,即便是在上海也算是骇人听闻的。更别说这位女人还要给大家讲课。有些人十分失望,骂骂咧咧的开始离场,更多的人往前涌,想更清楚地看到这位女子的容貌。能够去德国读书的女子,自然是富贵人家出身,这上海滩上,虽然出来做工的女子很多,但是肯抛头露面讲课的富家女子,那真的是凤毛麟角。
    前排的齐会深、何足道、秦武安等人连忙站起身来,好一阵才把秩序维持住。
    当游缑拿出一根白色蜡烛点燃之后,群众里面发出了一阵笑声。游缑脸变得通红,其实从一登上讲台,看着下面几百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脸上,游缑就觉得有些微微的头晕,脸上皮肤一阵阵发紧,背上汗毛直树,脚步都有些软了。
    这不是和陈克他们讲课,大家都是熟人,游缑觉得很好。这也不是在作坊里面给进步青年们讲课,大家都是有些知识的,至少还能保持礼貌。
    群众人的装束各不相同,短衣的较多,穿长袍马褂的也有。绝大多数都是男子,女人们带着孩子在会场边。游缑现在终于明白“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意思了。这个讲台不是很高,半米多。但是这足以让游缑的视线覆盖所有的观众,特别是游缑的目光还能越过观众,直接看到街上去,那里不少行人看到游缑登台,都往这里瞅过来,甚至街对面的二楼窗户也打开了,从里面探出男男女女的脑袋。
    定了定神,游缑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次讲课的主题《蜡烛的故事》。
    说实在的,1905年,群众虽然爱看热闹,大家好奇的是从没见过女子讲课,都想靠前一些瞅瞅这位女先生。但是场面上至少还算是有些基本礼数。虽然游缑作为女子登台讲课太过于惊世骇俗,但是登场前的报纸铺垫,还有游缑当众看手表的举动,让大家对这位“女先生”是有些敬畏的。而且这个课程本来是法拉第给儿童讲课准备的科普教材,内容以实验居多,生动活泼。就不是为了高深的科学教育,而是仅仅以科学普及为目的的课程。所以,游缑的课非常简单易懂。
    台下的众人,无论是有钱没钱的,都用过蜡烛。也知道人得吸气。所以,从空气的成分,蜡烛的燃烧,几个简单的小实验下来,人人都能明白了原来空气里面居然分成两种,一种可以呼吸的,一种不可以呼吸的。明白了为什么把柴火用盆扣上,或者用土盖住,就能灭了火的原因。群众就是这么单纯,简单的道理,简单得实验,立刻让大家觉得收获极大。对台上这位清秀漂亮的女先生心生敬意。
    当游缑宣布当天的课程讲完,下面不知谁先喊了声好,叫好声随即此起彼伏。游缑红着脸微微一鞠躬,然后飞也似的逃下讲台。这种女孩子正常的表现倒引起了一阵更大的叫好声。
    游缑松了松领带,齐会深一面鼓掌一面迎上来,“讲得好。”如果是以前,游缑还会和齐会深说两句什么,但是此时几百双眼睛都往游缑的方向看过来,她微微点点头,“我现在就走。”齐会深连忙招呼等候的黄包车夫,把游缑送回作坊去。
    游缑刚走,家长们纷纷过来询问齐会深这所新学校的情况,位置在哪里,什么时候开课,方才的这位女先生是哪里来的,在这所学校教什么课。齐会深被这么多热情的家长包围,充分领略了游缑方才的感受。他干脆站上讲台,大声地把上海仁心医学院的情况通报了一下。何足道和秦武安负责发放《黄浦评论》,这期的黄浦评论上除了今天的讲课内容,还有学校的简介。
    本以为家长们这就散了,没想到他们不仅没有,更多的问题被提了出来。这所学校是不是真的不收学费,医学院的学生毕业后怎么找工作。医学院的附属中学,以及附属的护士学校怎么回事。那家附属医院又是怎么回事。这课明天还会讲么?
    “文青,你可是彻底猜错了!”齐会深在心里面埋怨道。陈克在开课的前一天认为,能来听课的人不会太少,也不会太多。但是来询问和报名的家长应该不会太多。齐会深也如此认为。没想到询问者如此之多,实在是超出了原先的意料之外。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好不容易回答了家长们的问题,却不是有一些人跑来这里探头探脑的瞅,很明显是来看热闹的。瞅了一阵,他们就试探着询问,听说这里有一位美丽的女先生讲课。看着那些人憧憬和色迷迷的样子,何足道与秦武阳脸色大变。他们一律回答,明天这里不讲课。然后把这些人赶走了。
    第二天的盛况惊人,头天晚上,齐会深汇报了情况之后,陈克让齐会深连夜去联系人,通过齐会深的父亲齐思峨,从英国人那里借到了两个洋鬼子。这两个人都是俄国穷鬼,倒是人高马大的。这是给英国人的学校充场面的,英国人倒也肯帮忙。这两个沙皇的灰色牲口每个人讲定了一天五十便士的薪酬,他们两位往台下两个角落一站,登时就镇住了场子。第二天来听课的人数是昨天的几倍,昨天好歹还算有些空余的场地,今天被挤得满满的,连街上都站满了人。
    游缑的课更加引人注目了,伏打柱电池作了电解水,等实验。看到了从水中分解出能够燃烧的气体,这极大地颠覆了听众们的世界观。所有人看着游缑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敬畏,而是畏惧了。在很多人眼里面,这位女先生或许是个得道的道士吧。能灭火的水,居然是能由能助燃的气和能燃烧的气组成的。这不是法术还是什么呢?
    当游缑讲完了课,准备离开的时候,已经有女性家长先一步堵住了游缑,她们一面敬畏的看着这位女先生,女性家长们一面赞扬着游缑的知识,一面问了无数的问题。游缑也被感动了,这是她回到国内之后,第一次被人如此推崇。说实在的,游缑回到国内之后,其实并没有被人太当回事。遇到陈克之前,哪怕是合作的伙伴,男人要么对游缑妒忌万分,要么处于一种根深蒂固的蔑视态度,刻意保持对游缑保持距离。
    遇到陈克之后,大家互相之间很尊重,相处得也非常友好。但是陈克的知识远在游缑之上,游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只有现在,众人虽然对她的知识未必理解,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推崇,让游缑真的认识到了科学的力量。那些问东问西的女子们,满心期望他们的孩子也能和游缑一样的博学,一样有知识。面对这些人,游缑甚至有些感动了。
    齐会深好歹也保持了冷静,他分开众人赶紧把游缑送上黄包车,自己与何足道,秦武安等人开始继续回答问题。花了快两个小时,才算勉强清场。
    晚上的时候,党会讨论了此事。与会的同志已经不是原先的几个人,包括秦武安等人都加入了会议。
    “实在没有想到,现在的百姓对科学如此渴望。”秦武安赞道。陈克对秦武安评价很好,秦武安出身松江一个普通小作坊主家庭,是家里面的第三个儿子,在教会学堂读过书。后来就在一家布行做事。后来这家布行倒了,秦武安暂时没事做,那时候认识了齐会深。后来齐会深就拉他来听课。这个青年个性沉稳,不急不躁,做事情也非常能吃苦耐劳。陈克有意把秦武安培养成骨干人员的。
    “咱们得学校得赶紧找工程队开始建设。”齐会深兴冲冲的说道。
    “人我都找好了,就等文青见一见。”华雄茂说道。
    “那就尽快。”
    第二天,陈克和宇文拔都见了面。见面之前,光听名字,陈克觉得宇文拔都或许是个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家伙。见了面之后,倒是真的让陈克大出意料之外,宇文拔都身材不低,整个人圆滚滚的。三十多岁年纪,头顶已经呈现出地中海造型。和身材一样圆乎乎的脸上,气色红润,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十分灵活的转动,厚厚的嘴唇色泽居然呈现一种粉红色,看上去像是吃饱了奶汁的婴儿。本来这副模样,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中,宇文拔都的声音应该是如同婴儿般尖细的,但是宇文拔都一开口,却像是宗教布道者一样深沉的声音,有种直指人心的压迫感。这样巨大的反差,另陈克觉得有些震惊。
    “听说陈兄找我们,有活给我们干。”宇文拔都的态度非常诚恳,至少他的声音很诚恳。
    陈克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宇文拔都的这种明显的落差给糊弄了,反而不能看头宇文拔都的心思。他定了了定神,带着一种冷彻的眼神和情绪谈起了生意。果然,看到陈克很快恢复了冷静,宇文拔都的神色中有了一丝慌乱。
    宇文拔都要价很高,陈克据理力争。每当拔都开始用那浑厚可靠的声音试图证明自己的委屈,想提高价钱的时候,陈克清冷坚定的声音就阻止了拔都的企图。
    “宇文老兄,这个账可不是这么算得。”陈克温和的笑着,接着开始给宇文拔都开始算帐。从伙食费,工钱,包括衣服的磨损,万一出现的工伤。这么一串数字推算下来,总数比宇文拔都要的价钱少了一半以上。
    “不是这个算法,陈先生,按你这算法,我们得饿死了。”宇文拔都连连摇头。
    “宇文老兄,那你说该怎么算?”陈克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宇文拔都,语气轻松的问道。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把价钱开始进入到最后的“决战关头”。宇文拔都几乎用带了恳切的哭音试图说服陈克。陈克毫不客气地又把每天的工钱杀了五文。
    宇文拔都勉强屈服了。这时代挣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陈克提出的是一个为期一个月的工程,可以赚的钱还算不少。但是陈克接下来的举动差点把宇文拔都给逼疯。一份详细的工程计划递给了宇文拔都。这上面关于各种工程量,有着详细的规定。如何奖励,如何惩处,都写得清楚明白。看完这份计划,宇文拔都知道自己遇到了老手。他指着几处明显不合理的地方告诉陈克,起吊那样的房梁,绝对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陈克丝毫不为所动,他指着那几处旁边的说明,宇文拔都只需要提供计划书上的人力即可。搭设脚手架,起重设备由陈克一方负责。这年头盖房子都是靠工程队自己来搞,委托方拿出一份如此详尽的设计书,根本就是违背常理的。宇文拔都质问陈克,如果无法按照工期完工,那么工钱算谁的?陈克又指着相关的几条合同说明,那上面有详细的解释。
    面对这样毫无破绽的合同,宇文拔都终于彻底屈服了。
    送走了宇文拔都,武星辰登门了。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领来了五个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这可不能怠慢了,陈克带着众人还到了前几次一起喝酒的饭馆。
    酒席上,武星辰一一向陈克介绍了这几个人,陈克打量着几个人,大家年纪都在二十多岁,有两个人脸上还有伤痕。大家都是山东口音。也许是经历了不少风霜,众人神色间颇为稳重。
    几杯酒下肚,大家谈起了各自情况。陈克突然心念一动,慢慢把话题引向了义和拳的事情。几位山东好汉听到这个话题,神色都黯然起来。为首的那位叫徐有力,他说道:“本来俺们在京城打洋人。后来官府突然就对俺们下手。如果不是武大哥带着俺们百十号人先跑了,这就死到京城里了。”
    听了这话,武星辰脸色大变。但是他前面和陈克颇为亲密的表现,以及放话,“咱们都是自己人。”看来这几位兄弟真的觉得没问题。但是陈克轻轻拍了拍武星辰的手臂,神色间透露出很能理解的样子。武星辰再怎么都不能当席发作。他也只好强大笑容,听着大家说话。
    徐有力说完之后,众人纷纷点头。“等俺们回了家,袁世凯那个王八蛋正在山东杀俺们各路兄弟。俺们只能跑回河北,在沧州待了几年,前几天武大哥突然派人找我们,让我们来上海帮忙。俺们就来了。”
    “坐船来的?有没有晕船。”陈克连忙说些轻松点的话题。
    “嗯,坐船一路到了这里。在沧州,俺们也打打鱼,没有咋晕。就是船上味太大。不咋得劲。”徐有力说道,说完,徐有力仔细打量陈克几眼,“陈先生,武大哥说要俺们给你当个护卫,到底是咋回事。”
    “上海有坏人要打俺的主意。所以请大家来帮个两个月的忙。过完这俩月,我就到别的地方去。”陈克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那边有多少人?”徐有力问。
    “他们也没有多少人,我身边能有咱们一个兄弟都够了。”陈克答道。
    “他们有没有枪?”徐有力接着问。
    “主要是白天,晚上反而没啥。白天他们也不敢动枪。”陈克明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真话,不过总不能说大白天就会来场枪战。
    “那俺们兄弟肯定能行。”徐有力答道。
    “我信得过大家。”陈克笑道。
    酒席散了之后,武星辰把几位山东好汉安排了住处,然后赶到了作坊。一进门,武星辰看周围无人,他在陈克对面坐下,“文青,你是啥意思?”
    “我只是想起了此事,随口问问。”陈克笑道,“武兄,你是义和拳,我是革命党。挺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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