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在外人眼里,和离之于王蒨是坏事,于李意行就不那么坏了,甚至还颇有几分解脱的意味。他们都认为,王家的三公主配不上名满下河的李意行,甚至还有人说李意行是被草包糟蹋了,根本就是在焚琴煮鹤。
    是以,朝中官员压根没觉着这对李家来说是什么大事儿,一早就围在司马身边打探口风。
    和离事不大,但李家往后如何站边却很要紧。
    王蒨下了马车,端重地向诸位官员打过照面,才命人去礼部取礼书。
    李意行不与她说话,上前对郎主喊了声:“阿耶。”
    郎主看了看他,又看向王蒨,稍行了礼:“公主,此事甚大,吾儿多有错处,还请海涵。”
    王蒨真有些好奇李意行究竟是如何与族人说的,她忍住好奇心,连忙道:“事已至此,不求鹣鲽情深,只盼君另觅良人。”
    郎主不断哀叹,仿佛没了这个儿媳当真很惋惜。
    礼书被人送了过来,一同出门的还有礼官。太常寺的人、王蒨与李意行、以及郎主,就这样进了宫,王楚碧一早就与姑姑在宫里等着,他们要礼成,还得在宫内的神坛处叩首祭天,宫婢内宦们得了消息,呜呜泱泱来了一大群人。今日天色本就算不得好,快要午时了,日头灰蒙蒙的。
    王蒨裹着繁重的衣裳,与李意行并肩往神坛走,向前看是姑姑与阿姐,向左边看是李家人,她的手心竟有些发汗,心头的窃喜那么不真实,眼前的一切像是幻境。
    宫婢们摆好神龛,将早已备好的烟炉放在神龛中,礼官们念着他二人的和离书。
    王蒨心神不定,只得去仔细听他们二人写的东西——那些她东拼西凑、随意改写的东西,在此情此景下,居然真的像那么回事儿。
    她忍不住笑了声,身旁的李意行瞥了她一眼。
    念完后,各交递了婚书,李意行的婚书放回了郎主手中,陛下昏迷不醒,王蒨的那份只能交给晋宁公主。
    在礼官们的注视下,王蒨与李意行跪在地上叩首。
    天色不好,吹着风,景象不免萧索。
    她与他还远远没有结束,王蒨很清楚,他的温顺太反常了,李意行仍在伺机而动。她不知道往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当她行完叩首礼,将手中的长烟插入烟炉时,还是忍不住轻泣。
    第60章 碎盏   他神色平和,双目无波,就连这突……
    王蒨这样不相信李意行,只因她深知人的本性难改。瞧她经了这么些事,内里还是改不掉一紧张就哭的毛病,李意行的所作所为可不止于此。
    她听说过,愈是隐秘罪恶的事就愈是叫人心惊上瘾,李意行一时半会儿怎么改的掉呢?
    自知失态,王蒨又把眼眶中的泪意憋了回去,她不想叫人传出去闲话。回身时站在李意行身边,他似乎唤了她一声,王蒨没有回他。
    双方各自拿回了书,拜过天,各都是自由身了。
    王蒨行完礼,回了王楚碧身边。她刻意空出些半日的光景,叫李意行去府上把他的东西都带走,她一件都不想看到了。
    天色还是灰蒙蒙一片,深宫在这冷秋里也看得让人心口压抑,王蒨随阿姐在偏殿坐了会儿,问她:“李家人何时离朝?”
    他们在朝中待得太久了,各家人带着兵马在洛阳城外,说是述职,也该有个说法。
    王楚碧伤怀:“非是我不告诉我,是我也不清楚。”
    姑姑行色匆匆从外头进来,顾不得规矩礼数,见到王蒨,立刻上前抓着她的手:“三公主,究竟是怎么了?先前一点消息都没有,转眼就连礼都成了?”
    想起两人之前的谈话,梅珍张着嘴:“他欺辱你了?”
    王蒨看姑姑心切,不知如何作答,哭笑不得:“姑姑,他与我本就是赐婚,有什么真心?父王一病,他就迫不及待想与我分开,又有什么奇怪?”
    姑姑握着她的手,先前在大公主府上看到她二人的背影,她暗自期望过是一对璧人,如今转瞬成空,她说不清滋味。三公主这样年轻,就经历这些,姑姑忍不住道:“那也不能如此草率,公主才十八岁,就与人和离,往后如何自处……”
    “这有什么,”王蒨先前没想到这一层,听姑姑说起,她也顺着话儿说道,“我自有府邸,不愁吃穿,大不了一辈子不成婚就是了,我还乐得清闲。”
    “你……”姑姑想要规劝她,最后只能拍了拍她的肩,“真是越来越像你两个皇姐了。”
    王楚碧没好气道:“当真如此就好了,我可瞧见她方才还哭呢。”
    “阿姐!”王蒨没了面子,赶忙叫她。
    她们几人在宫里说闲话,李意行那边远不及这样轻松惬意,他出宫后,与郎主回了太傅府上,李潮生与太傅就在前院中执子下棋。
    太傅府中精致幽深,有些像临阳主宅,活水从室内穿堂而过,溪边铺着地板,下棋时还能瞧见奔涌的溪流。
    四人落了座,李潮生盯着李意行,想看出个明白,他半分都不信李意行的说辞,感情不睦这样话应付旁人就罢了,在他眼里可是半点不能当真。
    两位长辈叫了茶,太傅左思右看,他年事已高,说起话慢悠悠的:“三公主性子不错,子柏忽而闹着和离,究竟是为何事啊?”
    李意行早知有此一出,他接过下人送来的茶盏,看着杯口。
    “三公主性纯恬静,作为夫人,其实没什么不好,”他缓着语气,目中温柔,“但我与她本也无几分真心,于喜好而言,公主性情懒散,不好诗书,并不懂我,于族中而言,我与她就更不是一路人了,分离是迟早的事。”
    郎主看他几眼:“你倒是舍得。”
    李意行抬脸,朝两位长辈道:“男女情爱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李潮生听得脸酸,他将信将疑看着这个表弟。
    自和离的消息出来,李意行就一直这幅模样,笑意温和,既不像难过又不像解脱,外头的一切议论猜忌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痕迹,李潮生对这个表弟算不上知根知底,只下意识认为反常。
    倘若他真的不喜欢,怎么会对三公主那样体贴?
    李潮生深知表弟不会勉强自己与不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否则也不至在临阳城做了那么多年活菩萨,城内爱慕他的人不乏貌美聪慧的女郎,何故偏偏就能应下这桩婚事,又与三公主先前那般羡煞旁人。
    为了弄清楚内里乾坤,郎中与太傅议事后,李潮生紧紧追在李意行身后:“表弟,表弟,到底怎么了?”
    恰逢闻山带着东西从外头回来,李意行在公主府真正住的时日很短,衣物却收拾了好几箱,那把长弓从临阳被带到洛阳,如今又辗转回他的手里。
    闻山对着几大箱子,手足无措:“世子,这些,这些如何处置?”
    李意行将那把长弓握在手里细细摩挲,腕间的青色血管被血色宝石衬得病气
    他低头思索:“扔了就是。”
    这是要与前尘斩断念想?闻山只敢往好处去猜,他不敢多嘴,点点头飞快下去了。
    长弓夺目,李潮生也多看了几眼,李意行与他一边走,一边问道:“表哥还想着辞官么?”
    “倒是想辞官,辞不去啊!”李潮生每每提及此事都十分扼腕,干脆接过长弓搭了起来,没有箭矢,他全当是解闷。
    李意行似笑非笑:“军中缺人,表哥若是入营不就好了?”
    谁不知晓军中缺人,但李潮生同样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军营中再怎么闲职,也比不得他当个文官自在,一听表弟说这话,他连忙闭上了嘴。
    见他如此,李意行也不强求,只是点了点下巴,眼中微嘲。
    .
    郎主于三日后决定离朝。
    王楚碧将述职折子一拖再拖,不知打得什么主意,总算在月尾时看完,还给了各家。因此,李家来的最早,却是与其他几族一同回程的。
    李意行自然也要回去,他的官职本就在临阳,如今与王蒨和离,就更没有留在洛阳的道理。
    天色渐寒,出发的那一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郎主来寻李意行时,看见这个儿子悠闲坐于窗边,提着小壶给盆草浇水,瞳仁中惬意又宁静。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阿耶:“该动身了?”
    郎主点头,领着他往外走,李潮生亦要回临阳,三人与太傅道别。
    王楚碧如今是新的傀儡,一早就站在城门口给诸位送行,李潮生跟在李意行身边,四处寻看,没有见到王三公主的身影,他略感遗憾,正要告诉表弟,却发现李意行一直垂着眼,好似根本不在意王蒨来了没有。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
    回临阳走的是官道,天色寒了,为了御风,马车的四壁裹上锦缎,厢内也用上了热炉。李意行与郎主共行一辆,父子二人并没有什么拘束,李意行穿着雪色的衣袍,衣料软软贴着他,像是羽毛,他没有束发,正在陪父亲下棋。
    郎主看着他:“现下只你我二人,你与我说实话,当真不在意?”
    李意行抬起眉眼,他面色秀雅端美,不急不缓道:“不在意。”
    大概是觉着这话茬无趣,他极快地收回目光,又落下一子:“献丑了。”
    棋局已成,郎主浑不在意地摆手,忧心道:“以往是陛下在位,即便我不在洛阳,心中也有个底,如今不得不叫大公主接手,这实在……”
    “实在叫人寝食难安!”
    晋宁公主从出生时就是个变数,谁也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若说公主摄政大逆不道,欲效菀琰公主,可眼前也没有能够诛杀公主的陛下。
    郎主一再思索:“王家无人可用,我不信三位公主背地里不曾议论过。”
    李意行静默了一瞬:“不是从宗族拉过了几个年幼的郎君和女郎?”
    “说是栽培,可那毕竟是晋宁公主,谁知晓她野心多大?”郎主疑虑,“她怎么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二人谈话时,案上的水滚了起来,李意行回过神,提着小炉沏茶,墨色的发垂落在他的衣襟前:“既如此,洛阳城内还得盯地再紧些。”
    郎主接过他的沏茶,见他语态悠闲,无奈:“子柏,你有时太随性,太温和。”
    两人正说着话儿,马车一阵急停,水炉从案上滚落,冒着热气的水泼了满地。郎主稳了稳身子,拉开帷幔,看向车辕,外头已传来惊叫声:“是叛民!”
    李意行神色稍凝,想起了那场不曾有收获的刺杀。
    卫慎没有死,难民与叛军一计不成,必会再发,何况今日出行的不仅有李家,另几条道上的袁家、谢家、刘家,想必都遭了此事。
    他细想了几息,外头已动起手来,人群中有从军队叛逃而出的士兵,对军族十分熟悉,还有满腔怨恨。他们人数很多,将随行在后头的士兵被缠住了,郎主提着剑正要出去,已有几人先一步杀了车夫,直入厢内。
    郎主常年在军营中,剑法并不曾懈怠多少,他应付地有些勉强,但尚能撑住,李意行在一旁看着,抽出剑帮他。
    他许久不用剑,早已不记得那些剑法,帮着打几手不成问题,要用剑杀人就未免太困难了。
    好在那些乱民中多数都是流民,没有受过任何训练,除了领头的一个有些难缠,其余几人都是滥竽充数,郎主喘着大气,将他们尽数斩杀。
    李意行的衣摆上被沾染了血迹,他低头看了一眼。
    外面的厮杀仍在继续,郎主看了眼李意行:“你且待着,这些人不难对付,不要出去。”
    李意行扔掉手里的剑,他面色苍白,双目中流露出脆弱的气息:“子柏明白。”
    郎主只当他是被污了衣裳心头不快,转身要往外走,忽地被人捂住眼,抓着头颅往案上猛撞!
    案上的东西早就散乱了一地,这一声撞击只让地上的玉杯更加破碎。
    他还不曾反应过来,更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后脑很快就被撞击了第二下!震荡与剧痛让他失去了意识。厢内接连发出两声巨响,李意行面无表情捡起一把短匕,割开父亲的喉咙。
    他神色平和,双目无波,就连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都只在几息之间。
    或许只是眨了几回眼的功夫。
    纯白的衣袍上染了大片的猩红,沾在他的下巴上,连乌黑的发都不小心被血迹喷薄。
    李意行没时间擦拭,他丢掉匕首,又换了把剑,毫不犹豫对着自己肋处刺了下去,刀剑入肉,发出模糊的声音,他骨节分明的手抓着剑柄,白皙的手上亦被沾了血迹,腕上的青色病气的青筋微微鼓起,将血珠逼落至别处。
    他一点点将剑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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