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她不情不愿地接过杯子,递到父王手里,内宦犹豫了一番,不知是否要验,皇帝却自己接了过去,一饮而尽:“做这些虚礼干什么!”
    这一切事情都在短短半柱香内结束。
    没有质疑,没有停顿,所有事情水到渠成,比王蒨所想得要容易太多,几个臣子已与皇帝说起别的,美人趴在皇帝怀里,李意行正侧脸看她。
    就这样?她有些恍惚。
    王蒨知道父王不会验她送去的酒,因为她嫁给了李氏,皇帝便以为她事事帮着李家人说话,李家人想动他,还需要偷偷摸摸下毒?验毒就更是打他们的脸了。
    他没想到这个怯懦的三女儿也生出了反骨,王蒨则是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
    她在脑中挣扎了许久的事,随着那杯酒一同尘埃落定。
    王蒨站了没一会儿就告退,与李意行一同往外走,穿过长径,李意行看出她心情很差,倒也不知为何,轻声问她:“夫人怎么了?”
    王蒨被他的声音拉回来,她站在树下,望着四周,一阵头晕目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身冷汗。
    “郎君,”她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找回一点清明和冷静,“回去吧。”
    乔杏和霖儿都跟着他们,也没看出不妥来,三公主如以前一样,不爱与人说话,见了陛下草草行礼、不得不敬酒,随后又找个借口离开,乔杏跟着三公主许多年,知道她本就如此。
    没有人对她投去质疑的目光,可王蒨心中的鼓跳却越来越响,不停扑腾,她无法欺骗自己。
    药性不知什么时候会发作,今夜皇帝用了很多东西,其实就算查出来又怎么样?谁会在乎皇帝是生是死,王家还有活人在,无非是换个木偶演戏。
    王蒨不断说服自己,终究还是做不到若无其事,她静静等待着事发。
    与之相反的是李意行,他十分悠然地跟着她回席间,又陪着她退出宫门外,一道回府。
    王蒨没有拒绝,她与他坐在轿内,看向宫门外,忽然道:“前世,他们也是这样骑着马,冲进去的?”
    李意行瞬间变了神色,他看着她,颓然:“许久不见,你就要与我说这些。”
    在临阳的月余,路上奔波的那几日,李意行一直在念着她,盼她消气,盼她有一丝的心软,可他刚见到她,就被泼了盆冷水。
    王蒨心头有千万种糟糕和不安的情绪,她急求于发泄出来,最终还是别过脸,不再与李意行说话。可李意行却不能让她如愿,他察觉出一丝不妙:“阿蒨,发生了何事,你先告诉我。”
    他如往常一般,放软语气,讨好一样去指背去蹭她。
    王蒨再无法忍耐,她拍开他的手:“李意行,尊贵的世子大人,你装出这幅模样,是在做什么呢?”
    李意行错愕地看着她:“阿蒨。”
    在他眼中,王蒨的这顿脾气来得莫名又急促。
    “看我心头不悦,你就来哄我?”王蒨烦他,“你对着别人去行这哄骗之举,我无福消受。”
    清丽温润的眉眼之间,因她的话语而渐渐染上冷色,李意行端坐在她对面,想让她冷静些,试着道:“你就算厌弃我,也该知晓我只愿对你如此……我只是怕你遇到了伤心事。”
    王蒨拧着眉头,怒意是散去几分,她只怪道:“你不知么?最让我伤心的人就是你。”
    “还是说,你在装傻?”她困惑不明,又反问,“你这样自甘下贱地贴着我,不觉着很没劲么?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能否别来烦我?”
    李意行看着她,唇角紧绷,喃喃道:“你在说什么……阿蒨。”
    “听不懂吗,”王蒨想起那天夜里在花楼的见闻,一字一句恶声对他,“你若是那样喜欢伺候人,就去花楼挂个名好了。反正那些小倌会做的事情,你也上赶着要做。”
    厢内无声,李意行的面色青白交错,唇被他咬的猩红,他不可思议:“你拿我与倌人比?我在你眼中,就那么不堪么?”
    他从小自视甚高,名满下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心爱人的眼中,与花楼的倌妓乐人无甚出入。
    王蒨否认:“是你自己要寻上门来。那日我在花楼听到了,倌人会被斥为卑贱的狗奴,李意行,你比起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也是……”那几个字在她唇齿间翻涌,最终她还是无法当着他的面骂出口,只轻飘飘道了句,“也是贱奴吗?”
    李意行僵在原地。
    他从前认为自己有高贵的出身,一切道路都顺风顺水,进可左右朝纲,退可挥霍成山,万千族人见了他都要叩头,如今他却坐在心爱人的对面,被她质问,他是贱奴吗?
    他当然不是。
    可他的讨好让她厌恶,原来他与男倌无二,甚至还要再不堪些。
    李意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期许了那样久的重逢,是这样的对话,他在她眼里是最卑贱的人,阿蒨的一言一句好像在刻意诛心,他看着她,双目中有了湿意。
    与此同时,他并不明白,阿蒨为何会有这样大的火气?
    很快,杂乱的马蹄声传来,追上公主府的马车,宫内的内宦太监气喘吁吁,焦急道:“不好啦公主!世子!陛下急病,昏迷不醒。”
    第47章 烟霞   表面装得清高无欲,实则却败坏到……
    正在回府路上的大臣与公主都一同往宫里赶,排队贯入宫门。
    陛下急病,除了当差的太医,已归家的医官也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驾车而来。
    今夜注定不安宁,前脚夜宴,后脚出了这样的事,群官们酒意退散,恢复了清明,静静立于寝殿外,太医们只往里进,不往外出,底下一干人仰着脖子等待。
    晋宁公主与庆元公主本就还未离宫,这会儿站在屋檐下候着,面色都不大好。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是敛眉肃目,各怀鬼胎,他们聚在这里,有的忧愁陛下的龙体,有些已经往日后的安排作想,倘若陛下倒了,朝中又有谁能当事?
    又等了一会儿,内宦通报三公主与世子过来了,婢子举着夜灯,映照出二人匆忙的身影,投在玉阶台上。
    没有人去看华陵公主,都只看向场上的世子与太傅、司马,一旦陛下有什么不测,今夜就没有人能睡得着。
    世子的脸隐藏在昏暗中,看不出什么来,高挑的身影在公主旁,似是轻抚了公主的肩头,以作安慰。
    良久,以张太医为首的一干人推门而出,天色已晚,昏浮的灯将他们也衬的满脸如蜡色,太医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还是王楚碧疾步向前:“父王怎么样?”
    张太医退后几步,跪拜于地:“下官斗胆,陛下似病似毒,不敢断言!只能待陛下醒来,再、再作定夺。”
    台下哗然,王蒨死死掐着手心,听到太傅先一步问道:“什么似病似毒,还望太医明言。”
    张太医连额上的汗都不敢擦,耳边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他,他道:“急病昏迷是真,陛下唇间发紫,面容乌沉,是中毒之兆。可若是服毒,剂量未免太小些……这些年陛下每日酗酒,须知,饮酒劳身,小官亦曾听闻过因饮酒而毒死的事,因此才不敢妄言。”
    “太医的意思是?”王翊急躁地想要一个结果。
    “下官已写了药方,若陛下明日能转醒,兴许只是因酒意,若是不曾,则……”他低下头,不敢再说。
    江善听了许久,他原本沉默,这会儿招了手,唤来福胜:“今夜陛下都吃过些什么?”
    福胜认真思索:“陛下所用之物都仔细验毒、试毒。太常大人、宗正大人、还有三公主向陛下敬酒,杯子亦是没有问题的。除了……除了三公主的敬酒不曾有人试过。”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百官注目,千万种惊疑的猜测落到了王蒨身上,华陵公主站在鎏金色的光影中,平静的脸色有了变化。
    王蒨原本就一直在等待,真到了此刻,她反倒能够直面自己做的一切。
    可她还未开口,江善却是看了她几眼,笑了声:“荒唐。”
    他转脸,阴毒地看向福胜:“要说也只能是御膳房的人出了差错,你,去给咱家把今夜当差的人都先押起来,听候发落。”
    福胜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屁滚尿流地滚了下去。
    那些不善的目光从王蒨身上移开,王楚碧向前走了两步:“父王定然无事,诸位大臣不必忧心,本宫今夜在宫里等着消息。”
    起初,许多人是顺着福胜的话有所思虑地看向三公主。
    可很快,他们又如江总管一样打消疑虑,三公主从前就连与人大声说话都不敢,后来又为政而出,入了李家。这是以夫为天的世道,天下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三公主进了李氏,一言一行想必也都是李家的授意。
    而李家人,不必如此迂回,真要下手,他们会做得更干净些。
    官员们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另生事端,张太医两碗药下去,陛下的龙体暂且保住,他们也就不再多留了。
    这场夜宴惊得许多人浑身冒冷汗,王蒨走在人群的最后,她停了步子,先去转而找了长姐。
    宫内比不得公主府,如今出了事端,恐四周多是人盯着。王蒨忧心忡忡地在内宦的带领下去了邢室,今夜当差的婢子与太监们都被押在里面。
    梅珍姑姑是宫内掌事,这会儿也在其中。
    她不卑不亢地站在阴处,正与长公主交谈,见王蒨过来,她又喊了声:“三公主来啦。”
    王蒨忍着酸涩开口:“姑姑,阿姐。”
    王楚碧望了眼四周,暗示她离开:“你怎么还不回府?姑姑不会有事。”
    “放心不下父王,心里不踏实,”她这话是有几分真心,她不踏实,因父王还没死透,又道,“委屈姑姑了。”
    梅珍姑姑看着两位公主,眼中渐有奇异之色,她与王楚碧一样催赶道:“陛下只是急病,明日就能出来了。三公主不必忧心,快回去吧。”
    她们二人一起让她离开,知道阿姐与姑姑的用意,王蒨只得内疚道:“我进来看一眼就走。”
    无辜的婢子们被关押在刑房里,迷茫又无助,她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清楚自己卷入了什么样的纷争,只能祈祷陛下明日就会醒来。
    一双双明亮的眼盯着王蒨,王蒨没有说话,与姑姑和长姐道别。
    她感到害怕,怕自己保不住那么多人的命,自责她们要受到牵连,想做的事情越多,要承担的风险也就越多。她独自上了马车回府,城内有人燃起烟花,绚烂场景中,她的心萧瑟和孤寂。
    回府后,她挥退下人,去了后湖。
    那条湖泊的岸边,有一块勉强能落脚的长石,坐在上面,看到的既不是她的寝房,也不是府外的街道,只能看到一轮皎月。
    王蒨坐在石板上,蜷缩着身子,终于、一点点哭了出来。
    她从前就痛恨自己的软弱,如今试着成长,反而能够一点点接受了,在做了那么让她难以承受的事之后,种种情绪纷杂,她允许自己哭一会儿。
    她还没有办法完全割舍掉那个胆小、爱哭的自己,也许本就没有必要割舍,那都是全部的她。
    王蒨只是希望自己不仅仅只有胆小和无能。
    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李意行在吵闹的烟花声中进了府。他没有让人跟着,自己找到了王蒨,无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空中的烟花炸出了一片深紫,待余色染上她们头顶的夜空,就只有一片绛雾,不仅是月,湖水上也照出一片深黛,好像是烟雾一般,她们的身影都在这片奇异而诡谧的景色中。
    幽深的紫色,让两人所处的场景有几分扭曲,仿佛错位。
    但远处空灵的歌声,又提醒着她们二人仍在世间。
    王蒨背对着他,自嘲:“世上只有你和我,有这样重生的经历吧?”
    李意行缓缓靠近她,坐在她身边,与她一同看着月亮:“我想也是。”
    她擦去盈盈如波的眼泪:“李意行,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问到此处,他勾起唇轻声笑了:“我终于梦到你,以为把握了圆满的机遇,服毒而死。”
    “服毒啊,”她小口叹气,“痛吗?”
    痛吗?他思索着,面容恬淡。
    服毒不是一息死去,人在死前要挣扎许久,那时他却笑着饮下,即便剧烈的疼痛让他呕出深色的血,可他却恨不得再快些,再痛一些,让他见到阿蒨。
    李意行终于摇头:“不疼。”
    两人并肩又坐了会儿,王蒨继续说道:“我今夜很害怕。”
    她没想瞒着他,也知瞒不过,李意行却冷了脸色,打断她的话:“阿蒨,你什么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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