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四 死也要向前倒下
家乡水甜，故土人亲。如今，赵传进每日在故乡大地上奔忙，每时与父老乡亲们交往，越是家乡水甜，越是故土人亲，他的心就越不安宁，总是魂牵梦绕着南国边陲。在那里，他闯过了第三次生死关。赵传进五十三年人生里程，其中二十余载戎马边关。这是非同寻常的二十年，这是刻骨铭心的二十年，多少次血与火的洗礼，多少回进与退的考验，他从稚嫩走向成熟，从胆怯走向勇敢，从热情走向深沉，从急躁走向坚定。由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青年，成长为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他时刻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那鲜血浸染的战旗，那硝烟滚过的战地；他时刻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那摧枯拉朽的战斗，那死也要向前倒下的战友。
1979年初春，赵传进已担任某军干部处副营职干事，负责全军正营、副团级干部的考察与任免。一日，他接到上级命令，对全军所有营团，要选配两套领导班子。赵传进敏感地意识到，部队将有重大行动。这时，他所在的部队驻守在祖国南疆。一段时间以来，边防线那边的守军，不时向我方发起骚扰、袭击。我方守军忍无可忍，早已刀出鞘，弹上膛。只等上级一声令下，一场不可避免的自卫还击战将在南国边陲全线打响。为全军所有营团考察、选配后备领导班子，这是战争的需要，也意味着战争的残酷。要赢得战争的胜利，靠的是坚强、勇敢、聪明、灵活的指挥员。他在考察、选配每一个营团干部时，严肃细致，出以公心。
自卫还击战的枪声在南国边陲打响。赵传进所在部队出发前，上级要每个官兵给自己的亲人留言，夹进背包里，存放在山沟。赵传进没有留言。他想得很周到：自己一旦在前线倒下，再也不能回来，妻子看了留言，反而更难过、更痛苦。出发时，他拉着妻子肖宗莲的手说：“当兵不打仗，是个遗憾。能赶上这场战争，算我有福。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带着孩子回老家，替我服侍老父亲。”
部队开上前线，赵传进既要打仗，又要随时调遣后备干部，从牺牲了的连、营、团指挥员手中接过指挥权。有个连，一天时间里，连续牺牲了五任连长，才终于攻克了同登县城。他目睹递补上去的每一任连长，面对敌人强大的火力，都是冲锋在前。他登上三三九高地，面对五任连长的遗体，他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真正感受到了中国军人的伟大。接着，扣马山战役打响。按照中央军委部署，整个自卫还击战以攻下凉山为胜利目标。扣马山，是通向凉山的要道。敌我双方，都知道扣马山的重要，敌方派重兵防守，我军派劲旅攻击。战斗异常激烈。
指挥所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赵传进接到前线报告：八连突击排排长甄平在攻打主峰战斗中英勇牺牲。他心中不由一颤。甄平，是军政治部副主任甄文林的儿子。在扣马山战役打响的前夜，他随甄文林检查战备情况到过甄平所在的八连。父子相逢，儿子“啪”的给父亲敬了一个军礼。父亲看见儿子浑身汗渍、泥土和消瘦的脸庞，满意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甄平立正回答：“报告首长，我们排担任主攻，一切就绪。”甄文林深知扣马山山陡林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主攻的成败关系到战斗全局，任务十分艰巨。父亲对儿子严肃地说：
“要机智勇敢，冲锋在前，不当孬种！”
“是！就是死也要向前倒下，决不给祖国丢脸！”甄文林是沙场老将，似乎有一种预感，也许这就是父子的生离死别。甄文林深情地问儿子：“给妈妈捎什么话吗？”
“打了胜仗，儿子给妈妈的心里话就全说了。”
赵传进站在一旁，感动得热泪盈眶。这就是中国军人对祖国的爱，对母亲的情啊！
赵传进回想起这一幕，泪水哗哗流。他还知道，甄文林年近六旬，身经百战，多处受伤，就甄平这一个孩子。如今，甄平为国捐躯，甄文林老两口将来谁服侍、照顾。这对甄文林夫妇的打击太大了。他不敢将甄平牺牲的消息报告甄文林。他向甄平所在师的副师长李万儒报告，可李万儒不顾右腿伤残，拄着拐杖，率领穿插营，潜入敌后，阻击敌人的后援部队去了。赵传进找不到副师长，就找师长。师长是解放战争中有名的战斗英雄，那时官至营长，南线追歼中，率领全营官兵，抢占制高点，右眼珠被敌人的子弹打出。他抠掉流血的眼珠，依然挥着驳壳枪，指挥冲锋，一鼓作气攻下了已被敌人抢占的制高点，为大部队追歼南逃敌人打开了通道。这时，师长也到前线去了，正指挥尖刀排，掏敌人的指挥所。战争中，我们的军队之所以百战百胜，就是因为领导者无一不在前线指挥、冲锋，没有一个只说不做，或说一套做一套的。
赵传进欲直接向甄文林报告甄平牺牲的消息，想了想还是不敢。正为难时，军后勤部长检查军需供应来到了指挥所。赵传进知道，后勤部长与甄文林是亲密无间的老战友。他向后勤部长报告了甄平牺牲的消息。后勤部长异常难过，老泪纵横。末了，哽咽着说：“要打仗，就会有牺牲。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子弹是不留情面的。这些，老甄比我懂。他会挺得住。”
夜幕降临，在战场上奔波了一天的甄文林回到指挥所，后勤部长上前握住他的手，心情沉重地说：“老甄！你的好儿子平平，在主峰战斗中尽忠了。你，你要挺住！”
刹那间，甄文林那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滚下两行悲痛的泪水。他二话没说，转身，拖着那残留弹片的双腿，迈着沉重的脚步，朝儿子牺牲的战场走去。赵传进紧随其后。
甄文林走近儿子的遗体，缓缓揭开盖在儿子身上的白布，又解开军衣，注视良久。末了，甄文林连连颔首，老泪涌流。赵传进肃立一旁，心如刀绞。他明白：甄文林检查儿子是在冲锋时倒下的，还是在后退时倒下的。子弹从前面射入，穿透了甄平的左胸。此时，其躺着的身躯仍保持着接受命令时的立正姿势。
甄文林含着泪，用颤抖的声音说：“平平！我的好孩子。你完成了祖国的使命，没有辜负爸妈的希望，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你的。爸爸向你告别了，你好好安息吧……”
赵传进和立在周围的战士听到这无私无悔的话语，都感动得泣不成声。
不久，甄平的妈妈关玉娟也来到了前线。她伫立在儿子坟前，抚摸着碑文，轻轻地呼唤着：“平平！我的好孩子。妈妈看你来了。妈妈带来了你喜欢吃的酱萝卜。”说着，一颗颗泪珠，随着一条条酱萝卜丝，撒落在甄平的坟头。关玉娟边撒边说：“孩子！你不是说打了胜仗就是给妈妈的心里话吗？我都知道了。你做得对。”
这悲壮的一幕又一幕，深深镌刻在赵传进的脑海里，此后的数次战役中，他总是寻找一切机会上前线。他要为烈士报仇，他要继承烈士的遗志。有几次，敌人的子弹从他头顶掠过，打掉了他的帽子，削走了他的头发。战友们开玩笑：“幸好你个子矮，要是再高一点就没命了。”他回答：“矮个子命大。因为敌人的子弹打来，有高个子在前后挡着。”
赵传进一次次从死神手中挣脱。自卫还击战凯旋归来，他荣立三等功。同时被提升为甄平生前所在师政治部正团职副主任。他感到万分惭愧。荣誉、鲜花、级别，他都得到了，而在战争中牺牲了的千千万万个甄平得到了什么呢？他们的亲人得到了什么呢？牺牲一个班长，抚恤费800元，牺牲一个战士，抚恤费500元。这不够买一头牛啊！更不够请一个三陪女郎，或是摆一桌酒，或是出一次国，就连给一台手提电话交一个月的话费也远远不够啊！赵传进每每想到这些，便对个人的一切：位子、票子、房子、面子，等等，这些在某些人眼里视为至高无上，至尊无价，梦寐以求，不可侵犯的东西，他却看得风一样轻，水一般淡。唯一的心愿是充分利用有限的生命，牢牢抓住宝贵的时光，为国家，为人民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从战争中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福，能享受阳光雨露、明月清风就是最大的满足。这些都是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如果要争、要抢、要夺、要占，那是猪狗不如。烈士们九泉有知，会多么寒心，会多么痛苦。因为有了这种想法和认识，所以，赵传进从部队转业回家乡时，他没有提着“炸药包”，拎着“手榴弹”，握了“通行证”，笑脸求张三，低眉拜李四，一切顺其自然。他得到通知：转业到临澧县人大常委会，担任专职副书记。有人劝他：你是正团职，又是多年管干部工作的。为何不去谋个更权重、更实惠的位子。他只笑不答。与长眠在南疆的千千万万个甄平比较，他知足了。
赵传进高高兴兴回到故乡，行李还没打开就去报到。他没想到，就连人大常委专职副书记这个一无实权，二无实惠的位子也没有他的分。究竟干什么？他还要等通知。一等数日，没有消息。他内心烦躁，手脚肿胀。正派的人，事业心强的人，最大的苦恼就是闲着没事，浪费光阴。他向有关部门表示：
“我只要做事，不要做官。随便安排我干一项工作就是了。守传达，烧锅炉，搞收发，做内勤，什么都行。”
听的人以为他闹情绪，正话反说，便严肃地指出：“老赵啊！切不可居功自傲。这是地方，不是部队。地方与部队的情况不一样。你千万不要把部队的那一套照搬到地方。不然，你会吃大亏。回家安心等待吧！党组织会给你作出恰当的安排。”
赵传进百分之百地想发火，可他又百分之百地忍住了。出门时，听见身后还在提醒：“老赵啊！切不可居功自傲，伸手要官！”赵传进回头，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胸膛一鼓一鼓地道：“只有狗娘养的，才会伸手要官！”
赵传进脚步咚咚回家去，途中，巧遇县委办公室主任。这是他的老熟人，关心地问他工作安排如何。他一路上经冷风吹，满腔的气愤已消，心境显得很平静，便缓缓地讲了全过程。县委办主任听完，说：“你要真不想做官，只想做事，就委屈你，到我那里当副主任，分管后勤。你看如何？”
赵传进高兴得像个孩子，连声说好，并表示：“官大官小，都是做事。明天我就上班。”
赵传进当上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每天起早睡晚，带领机关后勤人员买菜、煮饭、烧水，带头打扫厕所，冲洗澡堂，清理臭水沟，总是一副劲鼓鼓，乐呵呵的模样，既没有委屈感，也没有劳累感。机关面貌日新月异。一年过去，天翻地覆，有口皆碑。
第二年，赵传进出任中共临澧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不久，又逢新的机构改革。上级有精神，像临澧这样的小县，只设9名县委常委。县委书记作难：现有县委常委11名，能减谁，能不减谁。谁都不能减，谁都可以减。可上不可下，可增不可减。这是中国官场的特色，这是中国政体的特色。县委书记苦在心头，愁在眉头。
谁也没有想到，赵传进在县委常委会上主动提出：辞去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职务。何去何从，任凭安排。
1988年4月，赵传进出任临澧县公安局局长。公安工作难做，但他和几名局领导勤于思索，善于运筹，充分调动党委一班人的积极性，不断探索新时期公安工作的新思路、新模式。
队伍“五制管理”别出心裁：骨干目标管理升降制、全局民警优化组合制、风险保障制、全局工作分线包片的“四百分”责任制、教育管理规范制，在队伍中起到了极大的激励、约束作用。公安部予以充分肯定，并全面推广。
治安管理形成经验，省公安厅向三湘四水推广。
刑侦工作特别倾斜，从局到队到所，普遍高度重视。1996年4月，迎来了全省刑侦工作现场经验交流会在临澧召开，与会代表对临澧提出的“刑侦强则全局强，刑侦活则全局活”感受很深。
临澧县公安局的经验是全面的。中共湖南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省公安厅厅长李贻衡曾对赵传进说：“临澧县公安局的工作都走在了前面，做出了样板，如何深化改革，更上一层楼，你们要积极探索，创造出更多更好的经验。”书记的话语重心长，赵传进铭记在心。是的，只有改革才能出潜力，只有改革才能出效益。
改革就要分析形势。1995年上半年，临澧县207国道线连发五起重特大车匪路霸抢劫案，全局民警奋战六个月，终将这些案件全部破获。他没有沉浸在破案后的喜悦之中，而是在认真的分析、研究。看来，国道线已成为新时期对敌斗争的主战场，重兵撒向国道势在必行。1995年10月，临澧县在全省率先成立打击车匪路霸指挥中心，实行24小时专业队伍路面控制，收效特别明显。这一举措又受到省公安厅、公安部的肯定、推广。
正因为他有这种敢为人先的精神，赵传进这个名字被更多的人所熟悉。这个战斗在最基层的指挥官，因为经常深入群众调查研究，倾听群众呼声，又善于思考，荣幸地应邀参加全国公安政工理论研讨会，1994公安英模代表座谈会。他充分利用这些大好时机，以一个人大代表所特有的洞察力，站在全省全国的高度，大胆揭示当前打击机制、公安队伍建设、后勤保障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并相应地提出多项解决的措施，受到上级领导的肯定。他还多次在全省公安工作会议尤其是全省第十四届公安工作会议上作典型发言。他本人先后被省公安厅评为先进工作者，被省综合治理委员会荣记一等功，多次被市、县记功授奖，多次被评为人大代表活动积极分子。在他领导的这支248名民警组成的队伍中，受到公安部表彰评先的就有3人。局党委9名成员，个个都立过功，评过奖，政委徐达海还曾被评为全国公安战线抗洪抢险先进个人。近几年，全局工作在全省名列前茅，14个机关股室，有13个被市局评为红旗单位和一类单位。更令人激动的是：1991年9月，临澧县公安局因抗洪救灾成绩突出，赵传进与政委徐达海双双登上了首都的领奖台，捧回了集体一等功的奖牌；1992年，又跻身全国优秀公安局行列；1995年、1996年，两度捧回全国优秀公安局、全省优秀公安局奖牌。他感到这些奖牌好沉好沉，今后的路还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