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平康里有三曲,其中尤以中曲、南曲最负盛名,这里住的娘子都是“妓中铮铮者”,貌美自不必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才情十分了得。
    花魁娘子都有自己的宅院小楼,挂着牌匾,什么花想容、隔云端、露凝香、双翡翠……光是从这些楼名都能想象到居于其中的是何等美人。
    他们进了“月下逢”。
    龟奴见二人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引客进入内间,又赶紧请鸨母出来待客。
    鸨母是个半老徐娘,虽然上了年纪却风韵犹在,扭着腰出来见到崔晚晚,啧啧称奇:“娘子这般品貌甚是罕见……”余光瞥见一旁的冷脸郎君眼神不善,赶紧把剩下的话咽回去,风情万种地笑问:“不知二位想点哪盏花灯?”
    红纱灯笼上写了楼中花娘的芳名,若是挂在外头就是此时空闲,可以接客。
    崔晚晚看也不看花灯,拿出沉甸甸一袋钱给鸨母:“我想与裴都知一叙。”
    唯有花魁娘子中的佼佼者方能称为都知,裴都知便是平康里令无数男子趋之若鹜的名妓。
    鸨母笑容一僵:“娘子见谅,裴都知今日不待客……都没挂灯笼呢。”她作势要归还钱袋,可又有点舍不得,
    “她应是在的吧?”崔晚晚把钱推回去,“你告诉她崔二来了,问她见不见。”
    片刻之后,龟奴便把二人引入内院。穿过花厅,堂宇宽静,遍植花卉,是个极为雅致的场所。不过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昆仑奴,跟门神似的。
    进雅间坐下,小奴儿呈上香茶糕点,崔晚晚怡然自得地吃起来。
    拓跋泰瞧她轻车熟路的样子有些气闷,道:“小碗从前常来?”
    “也没有,偷偷跟着二哥来过,还被他抓包了。”崔晚晚惋惜,“可惜我都没得及摸摸美人的手。”
    她彼时年幼,身姿单薄不太看得出起伏,穿上男装跟着崔浩溜进青楼,出手还十分大方。伎女们瞧她个子不高容貌昳丽,都以为是谁家金贵的小公子出来开荤,争着抢着要来伺候。可还没等她“一亲芳泽”,便被崔浩拎了出去。
    一股酸气冒上来,拓跋泰抓着她胳膊,冷哼出声:“你这是男女通吃?”
    又乱吃飞醋。崔晚晚盈盈一笑,去摸他的脸,放肆调戏:“平生爱美人,郎君甚美矣,吾之最爱也。”
    俩人正打情骂俏,裴都知来了。
    她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眼柔美,打扮并不媚俗艳丽,也不一味寡素,而是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平心而论,她不及崔晚晚貌美,但能在平康里稳坐都知名头数年,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妾见过郎君,见过娘子。”裴都知低头行礼,随即抬眼,温柔含笑,“不知是哪位故人借崔二公子的名号前来?”
    若非搬出崔浩,她都不会露面。
    “是我。”崔晚晚上前,凑近打量她,真心夸赞道,“裴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与我想得一样。”
    能做都知的皆是心思玲珑、长袖善舞之人,裴都知也打量她一番,心中有了论断,微微一笑:“娘子谬赞,妾蒲柳之姿,远不及娘子容色之万一。崔二公子是令兄吧?”
    “他是我二表兄。”崔晚晚胡乱给自己编了个表妹的名头,直表来意,“这位……”她想了想,也给拓跋泰安了个新身份。
    “我这另一位表哥姓褚,从前住在乡下,今日第一次来京城,我特意带他来平康里长长见识,你们有什么好玩好看的都拿出来。”她眨了眨眼,笑意狡黠,“你别看褚表哥是乡下人,家境不是一般的殷实,人也大方。”
    就差明说他是个任人宰割的冤大头、乡巴佬了。
    裴都知阅历非凡,极会察言观色。自进门她就知晓这位郎君不是凡人,他目光锐利,有睥睨天下之态,这是久居上位的掌权者才具备的气势,而他冷肃的神态下又还蕴含着一种杀伐血气。
    崔二出身清河崔氏,听闻崔氏有女容色倾城,于是入宫为妃,眼前的女子自称是崔家亲眷,恰有一副罕见的倾城之貌,而她口中的褚郎君,年轻俊朗,大权在握,铁血武将……
    裴都知许久不曾紧张了,此刻却心跳飞快,她维持住落落大方的姿态,提议道:“那就小设一场曲乐酒宴,行酒令玩,如何?”
    崔晚晚当然赞同。
    裴都知恭敬退下,先行去做准备,离开二人视线,她几乎腿软得站不直。鸨母见状赶紧扶住她,关切询问怎么了。
    “无事。”裴都知缓了好一阵才稳住心神,对鸨母说道,“里头的两位客人极尊贵,姆妈千万不能怠慢。”
    很快排面铺开,乐师歌姬也来了,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裴都知还领了几位知情识趣的美人来一齐饮酒行令。
    她们都得了叮嘱,并不敢冒然骚扰那冷面英俊的郎君,而是围着这位貌美娘子打转,哄她开心。
    一时间,崔晚晚竟“左拥右抱”,好不惬意。
    如裴都知这般八面玲珑,自是不会顾此失彼,于是提议换个玩法,她使了个眼色给几位美人,这一轮游戏下来就变作崔晚晚作“觥纠”去罚酒,而拓跋泰要饮酒。
    “一个敬一个喝有什么意思。”一位叫盈娘的女子笑着夺过崔晚晚手中酒杯,媚眼一抛,“平素我们都是这么玩的。”
    她微微扯开衣领,把一杯酒缓缓倒入锁骨窝中,暗示道,“这般才有趣,你的郎君必定喜欢。”
    饶是厚颜如崔晚晚,此刻也面浮赧色,嘴硬不肯承认:“什么我的郎君,他是表哥。”
    “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大家嘻嘻地笑,盈娘还咬耳戏谑:“我们这么多人,今夜你那表哥却看都没看一眼,只顾着瞧你,还不快去敬他一杯——”
    裴都知也推波助澜:“小娘子这身衣裳不便,不如换了吧。”
    众女起哄,拥着崔晚晚去更衣,褪下胡服换上裙衫。不同于宫装里外三层的端庄,平康里的娘子们都穿着薄软轻盈的纱裙罗衫,隐约可见玉肌,崔晚晚被她们打扮一通,簇拥着送回来,径直推进拓跋泰怀中。
    “表妹醉了,有劳您这位表哥好好照顾。”
    众女笑着告退,关上房门。
    “表妹?”拓跋泰想起她方才如鱼得水的模样,勾起唇角取过酒壶,“玩尽兴了?”
    崔晚晚赖在他怀里,丝毫不察危险来临,竟还傻乎乎跟着他喊:“表哥——”
    拓跋泰伸手在她锁骨处揉了揉,忽然执壶倒酒。
    肌肤被冰凉酒水激得颤栗,液体很快从锁骨窝淌下来,浇得胸襟全湿。
    拓跋泰把人箍在怀里,缓缓俯首而下,两片薄唇衔住美人锁骨,滚烫无比。
    “表妹盛情敬酒,为兄却之不恭。”
    ……
    月下逢的客房乍看与精致闺房无二,细瞧便能发现处处巧思。
    对着门口摆一张短足长榻,榻面以藤屉编织,四只足底做成如意云头样。长榻旁边是一把逍遥椅,宽敞可容二人,两侧扶手还包了软布。还有一张嵌云石的大案,也是比寻常案桌要宽大,约莫齐腰高。
    仕女屏风背后才是架子床,浮雕图案花纹,铺着香衾挂着纱帐。“崔表妹”落入其中,醉眼惺忪看着床头,忽然道:“有人。”
    “眼花了?”褚表哥低低发笑,觉得她呆愣模样甚是娇憨可爱。
    “真的有人。”她伸手抚上床头图案,还拿指头抠了抠,“还是两个。”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图案并非常见的云纹花草,而是两只小小的人影交叠一处,刻画得栩栩如生。仔细环视,这张床的四周都绘满了秘戏图。
    拓跋泰仔细观摩一番,随即打横抱起崔晚晚绕出屏风,把人放于逍遥椅上。
    “表妹”晕乎乎:“你作甚?”
    “表哥”解下革带,笑眼肆意。
    “乡下人长见识。”
    第67章 戒尺   郎君要食醋吗?
    都说平康里是销魂窟, 此言着实不假。月下逢里的鸨母花娘乃至龟奴各个都是人精,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总有千种办法哄客人开心。在这里不管什么王孙贵族、官宦才子, 只要是客, 都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二人出了皇宫, 隐去天子和后妃的身份,到了平康里也只是寻常宾客,不受规矩束缚。崔晚晚总算弥补了年少时的遗憾,赏美听曲跳舞饮酒, 最后醉酒胡闹睡下,而拓跋泰也暂且放下朝堂琐事,陪着她一醉方休。
    天边泛青,平康里的喧嚣渐归平静。月下逢最深处的庭院阁楼里, 绣屏银鸭香蓊蒙, 花帐细影背后一阵“窸窸窣窣”。
    崔晚晚从枕着的臂弯里撑起身子,睡眼惺忪:“阿泰, 你是不是该上朝了?”
    她一时睡得迷糊,还以为是在宫里, 坐起来穿衣,张口就喊佛兰。
    拓跋泰闭着眼,把人扯回怀里, 一副无所谓的口吻:“春宵难得, 朝不上也罢。”
    “你要当昏君不成?”崔晚晚挣扎着去挠他,“快起来,不许赖床。”
    拓跋泰低笑:“这个时辰回去,八成要撞见谏议大夫, 难道你想看朕挨骂”
    谏议大夫是专门劝谏天子过失的官员,选的都是耿直敢言之人,斥责起天子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能说两个时辰不歇气。
    崔晚晚这才想起他们竟然夜宿宫外,并且还是在烟花之地!若被朝廷里的老古板们晓得,不仅天子挨骂,她这个始作俑者恐怕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她捂脸哀叹:“昨晚应该回去的……怎么办呀?”
    尽管崔晚晚惯常胡闹,但在国家大事之上,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此刻她兀自懊恼不已,本来只是想寻开心长见识,哪知一不留神就陷进了“温柔乡”无法自拔。
    “劝谏天子勤勉,晚晚颇有贤后之德。”拓跋泰这时还打趣她,瞧她依旧苦着脸,终于拿出一颗定心丸。
    “你当朕如你一般忘乎所以,行事不计后果?今日休沐无朝会,放心。”
    崔晚晚瞬间转悲为喜,雀跃扑倒他:“那我陪郎君一起赖床。”
    “莫喊郎君,再叫几声表哥来听听,表妹。”
    耳鬓厮磨至日上三竿,二人方才懒起梳洗,裴都知亲自带人送来干净簇新的换洗衣衫,还有适宜宿醉以后吃的暖胃粥羹,可谓百般体贴千般周道。
    待到收拾妥当两人走出月下逢,鸨母与裴都知亲自恭送他们离开。
    等人走远,鸨母才问裴都知:“到底是什么贵客你这般看重,鞍前马后了一宿。”
    “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可能就见这一回。”裴都知潦草带过,轻打哈欠,“下回崔二来我可要让他赔我这一夜。”
    从香浓脂重的平康里离开,外头又是另一番景象。
    日出之后,街市就慢慢热闹起来。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皆是人间烟火气。
    明明才用过小食,可崔晚晚闻着食肆飘出来的香味,硬拉着拓跋泰进去,非要再吃一碗馎饦。
    店家是对夫妻,在门前支一口大锅,烧着滚水,男店家揪着面团挼成二寸长的薄片扔进去,手法飞快像是落雪纷纷,煮熟以后用竹箅捞起盛入海碗,店家娘子则浇上酱汁与胡麻油端给客人。
    平民百姓的吃食图个实惠,这一口碗比崔晚晚的脸还大,她胃口又小,吃了几筷子就停下来,一脸难色。
    拓跋泰见状了然,自觉伸手接过吃了起来。
    “我吃剩的呢。”
    崔晚晚伸手挡着不让。她面露羞赧,莫说这人是尊贵的皇帝,即便是家里的父亲兄长,也从未吃过她的剩饭。
    “无妨。”拓跋泰却不以为然,也毫不嫌弃,说道,“百姓农桑不易。”
    从前他受过太多苦难,所以懂得底层人的艰辛,都说穷者骤富便会忘本,滋生出奢靡挥霍,譬如江肃、房牧山之流。而他是从云端跌至泥潭,又一步步爬出来登极天顶,一来一回间,洞察万般世情,更坚守了本心。
    “君子以俭德辟难。”
    一道老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只见方老丞相也进了这间食肆,正巧目睹了方才一幕,赞同之余又无比欣慰:“今我何功德,不曾事农桑,念此私自愧,尽此不能忘。公子甚是勤俭啊。”
    他朝拓跋泰拱手示意,没有道破天子身份。拓跋泰抬手指着身旁:“方相公请坐。”
    “老夫还有一小友,公子不介意吧?”方丞相转过身招了招手,“寻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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