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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申城本是江流入海口,八百里奔腾的景致最为壮观。江海碧波,河川奔流,过晚风沁凉,浑然天澜色。
    食味阁就坐落在激流湍急处,登高而望,可见水面匆匆空阔无边,远处青山连绵,黛色点缀,行如北斗紫微。
    我嘬着上好的桃花酿,满心郁结地看着对面左右逢源的滕歌。他穿着一袭飘逸的长袍,前襟袍袖上绣着四指鹰爪,举步间沉稳而冷静,正和几位穿戴高贵的同僚推杯交盏。如果说申城是不折不扣的江湖庙堂,那食味阁便是文人墨客、世家贵胄认准的销金窝。
    店小二看我的眼神很怪异,好像生怕我给店里的桃花酿都喝完一般,滕歌忙完交际花该做的事,一见菜盘子端上来,执起筷子去夹。我一筷子敲在盘子边沿,漫不经心道:“师兄带我来这,只是为了给肚子添油水?”
    滕歌夹了几次都夹不到心爱的鸡爪子,眼睛眯成危险的信号:“桃花酿别喝饱,跟我见一个人。”
    我眼前燃起烟火:“什么人?”
    “你先学些礼数,我再带你去见她,滕仙主的徒弟不能没了规矩。虽然师父一向不看重这些,但你也不能真把桃花酿喝完吧?”
    “……你就算现教也没用,我才懒得学这些繁文缛节。”
    滕歌淡淡看着我:“把你嘴边的桃花糕抹干净再说,怎么到哪你都喜爱桃花。”
    我怔楞,缓之笑笑:“是啊……一见倾心,忘之不却。”
    滕歌懒得搭理我,夹了心爱的鸡爪子,没吃几口,食味阁门口传来骚动,随着身姿婀娜举止贵气的女子渐入视线,滕歌放下筷子,缓缓道:“你可知道天罗网?”
    “略知。”似乎傩教就靠它控制的倾回万民,包括王宫贵胄、山主匠人。
    此刻,食味阁六层都瞧着这个光彩瞩目的女子,我们位于四楼的雅间,尽管隔着数不清的头顶,仍能看见她逶迤而圣洁的裙摆划过台阶,缓缓踱步到最高楼的独间,我心中已有盘算,滕歌见我了然,也不多说,放下筷子领我去拜谒。
    食味阁的最高楼可谓看尽申城的山河,这独间不光有婀娜贵气的女子,还坐着锦衣似雪温煦如春的丰慵眠。
    我一边被女子幽深打量的眸子盯着,一边眼尖地瞧见丰慵眠手中的茶杯倾在白衣上,我提醒道:“小心烫着。”
    大概是我的话实在多余,女子紧接着用自己做工精湛的衣摆擦拭丰慵眠微红的指尖,滕歌暗中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低下头摆出温顺的姿势,而女子在遭到丰慵眠刻意避开后,不咸不淡地望着我道:“你是谁?”
    “本将的师妹。”滕歌道:“师父新收的,山野粗人,没见过世面。”
    女子音色更沉:“怎么好像面熟的很,却又没印象,连梨落公子都识得。我怎么不认得……”
    我有点后悔跟滕歌来闯龙潭虎穴,还不如在下面喝光桃花酿来得爽快,没待多久,便听外面锅碗瓢盆的声响大作,脚步声更是杂乱,二楼雅间有个年轻的小公子吵嚷着要上来,一睹女子惊艳的芳容,让门外的几个傩师拦住,小公子扯着嗓子喊:“天罗王,鄙人真是您的爱慕者,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
    名曰天罗的女子闻言,眼波毫无波澜,只是接口道:“是么?那你从这跳下去,如果活着,我便应允你见我。”
    小公子毫不却退,站在窗口,朝奔流的水面一头扎下去。
    落水后只溅起一丝浪花,便被湍急的水流淹没干净,天罗让人拿出小公子的鱼袋,脂粉玉手将其捏碎,一同散下,一个人的痕迹就被轻飘飘的抹去,她倏然伸手抚摸我的脸,娓娓道:“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你的鱼袋我可从没见过呢。”
    天罗说这话时,我后背都在发麻。偌大倾回,鱼袋是身份的象征,上面镌刻着其人一生,交由傩祠保管,唯有天罗网掌握所有人的鱼袋,用星恒之法编录所有人的信息,而天罗王每一任都是过目不忘之人,能记住万家的面貌与信息,但凡没有鱼袋,或者天罗网没记载的人,都属于无主之人。
    即傩鬼。
    可以说傩鬼的根源皆来源于此。
    天罗王手底下的人称为天罗卫或天罗女,只有每一任天罗王才能自称天罗。
    一旦被她认定我是无主之人,天罗网下无处遁形,就算我是滕仙主的徒弟也无济于事,我渐渐觉得被滕歌戏耍了,他显然为了争夺师父的宠爱,要将我出卖。
    不等滕歌笑着张口,我在天罗略带寒意的抚摸下,艳羡道:“我又不像天罗王生得美,天罗王自然没功夫记着我。”
    好在丰慵眠替我岔开话题,谈到食味阁的茶水清香,天罗为了讨好丰慵眠,手微微垂落,尖锐的指尖划过我的脸蛋,虽没划破,但带起丝丝疼意,丰慵眠看着天罗给他倒茶水,余光瞥见我脸上的指甲印,面上一紧,而后缓缓藏起,和天罗闲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滕歌也不说明来意,拉着我坐下喝了几杯,清幽的独间涌动着莫名的氛围,感觉天罗快要把丰慵眠这个“唐僧肉”吞下肚了。我如坐针毡,自顾着低头夹菜扒饭。很久才听到天罗唤我一声:“滕将军的师妹很能吃啊……”
    滕歌舒眉笑道:“她不但能吃,而且饮酒海量,天罗王要不要看看。”
    在天罗的默许下,食味阁把剩下的桃花酿一股子端上桌,我有凤血种脉自然很胜酒力,莫说这五坛桃花酿,就算十坛也不过尔尔,我大概知道滕歌打着什么主意,心里也认可他这种殚精竭虑的做派,端起一坛,仰头一饮:丫,还挺多,回头肚皮别撑破咯。
    丰慵眠拳头攥得越来越紧,天罗将他一根一根掰开,娇笑道:“又不是冷,你攥拳做甚?”
    滕歌和天罗闲适的交谈,说话也不似之前那般张狂桀骜,聊着聊着,随口问道前阵子准备的童男童女。
    天罗执掌世人的鱼袋,在傩教的地位仅次于傩主,没想到他连傩主都敢采摘,如今对天罗温顺眉眼的,属实让我觉得看不过去,故意洒了酒在他衣摆上,滕歌面色一沉,我苦大仇深地瞪了他一眼:老娘回头找你算账!
    天罗此刻也醉醺醺的,酒气遮了脸,看样子心情不算坏,听滕歌这么一问,不甚在意地应道:“傩主要准备五百童男童女施行海祭,离世海怕还要等上一年才能开启。”瞄了我,“待到明年,傩教和朝廷将举办新秀甄选,到时候有名望的世家仙门都会齐聚尚城,滕仙主的师妹必然也是天纵之才,新秀甄选的前三甲可以一同进入虚碧崖。”
    五百童男童女海祭?新秀甄选的前三甲能进虚碧崖?
    这是多么大的手笔。我嘴角泛冷,翻个白眼,被丰慵眠瞧见,他一温眉眼,似乎在笑我这些小动作。
    五坛桃花酿下肚,我微微笑道:“天罗王美赞,小女入门尚晚,且灵根不足,难以拔得三甲。”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滕家在朝中已是举步维艰,你师兄刚刚得了虚职……哪能任由你如此天真。”
    天罗有个刻着星象罗盘的翡翠球,里面闪烁着的正是天罗网。
    滕歌没有出声反驳,显然默认了她的说法。
    原来滕家在朝中形势颇为复杂,远不像看起来的高贵斐然。
    我想了想,觉得在傩教和朝廷眼皮底下竞争新秀,实在是件刺激又有心跳的事:“还要听家师安排,要滕摇参加不难,万一学艺不精输得极惨,怕有失家师厚望。”
    滕歌淡淡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师父从未寄托厚望在我身上,我是驴子是马他都不太关心,但此刻滕家颜面为主,一切私底下的嘲讽争夺都得按捺下,滕歌点点头:“一切得听师父的。”
    忽听丰慵眠静静开口:“那五百童男童女听说有丢失的?”
    天罗神色一紧:“不过几个无知小儿,妄图逃离命运……多可笑。”说这话的尾音黯了眸光,眼底涌动着不平。
    申城的初夏多雨而温润,烟水迷蒙,宛若刚上妆的绝代佳人。
    这里便是入了夜也不会凄清寂静,坐在食味阁的最高处听楼内传来欢歌笑语,江畔燃起万家灯火,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有种枕戈以待粉墨亮相的刺激与紧张。
    丰慵眠盘坐端正,像是烟火包裹住的美玉,连问几句关于丢失孩童的事,天罗都是随口敷衍,只得放弃:“在下出去散散酒气。”
    他离去的背影坦荡,天罗吃酒吃多了,显得慵懒倦怠却不失风华,低声道:“梨落公子会把鱼袋给谁?”
    世人的鱼袋都在天罗手中,只有主棋者的鱼袋在自己手里。等到择主的那一刻,才会把鱼袋交出去。
    丰慵眠脚步一顿,还未回答,那边天罗痴痴的笑:“到底不会是我。”
    滕歌看着她,嘴角带着几分笑意:“天罗王掌管世人的鱼袋,还有什么不顺遂的。”
    天罗也不反驳,只是淡淡地看向窗外奔腾的流水:“说的是。”
    我借口还空坛子,也出了独间,没想到丰慵眠步伐很快,我抱着两个空坛子不好追,只得放弃。递还小二后,眼见灯华初昼,食味阁皆是喜宴丝竹,人们在美酒佳肴中放浪形骸,方才和滕歌推杯交盏的几位权贵也醉得不成样子,而我迄今还在清醒着,有点苦恼,只好去河边吹吹风。
    一想到破败院子的几个孩子,只感到头疼,丰慵眠倏尔出现在身后,抚摸我的额头,见我目光炯炯,一点不像醉酒的模样,自己笑了起来:“倒忘了你血脉特殊,丝毫不惧酒力。”
    正好子夜时分,城门紧闭,城中放起了花灯。
    我原先见过长安城的壮阔,如今瞧此也有不输的气魄,不禁感慨道:“我从未好好看清倾回的面目,先前被追得四处逃窜,如今才有点山河应有的包容和辽阔。”
    丰慵眠拿出一枚鱼袋,玉身质地,宛如鱼形,上面没有刻上任何字。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我会想办法把你的鱼袋混进天罗网中,这样在倾回你再不会是无主之人。”
    我瞪大双眼,这得担多大风险……
    “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如今的名字怎么写。”他莞尔笑,灯火皆不及。
    “滕摇。”我一笔一划地写在他掌心。
    丰慵眠篆刻在鱼袋上,神态专注又认真,等“滕摇”二字浮现,递给我看:“蔓蔓丝青藤,扶摇尽云端。”
    属实浑然天成的手法,仿佛含括了我的一生。
    说话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一个轻盈悦耳的嗓音道:“听说天罗王来了?”
    “在顶楼。”门口迎客的小厮道。
    “还有谁?”说话是个女扮男装的人,摇摆折页扇,看起来风流雅致,食味阁忙里忙外的伙计都对她十分恭敬。她也不摆架子,待人亲和而彰显力度,是个使得八面玲珑的好手。
    然而从我这个角度,并不能细细看清她的眉眼,只是觉得她这等做派,万分熟悉。
    小厮又答:“还有滕将军。”
    “哪个滕将军……”显然知道滕仙主的名号。
    “滕歌将军。”小厮将她迎进食味阁,她步入门前,缓缓看了我们所处的绿篱一眼,丰慵眠拉着我蹲下,我看着他不说话,心中却道,他该不会觉得这样偷偷摸摸很有趣吧?
    等那女扮男装的人进了楼,丰慵眠才松开揽住我的手,面色泛红道:“有点唐突。”
    “她是谁?”
    “食味阁的主人。”
    我一个激灵,觉得这实在不妙,只觉得丰慵眠轻轻地扯了我一下,往上面一指。我立刻会意,蹲在此处能被楼上瞧见,到时候说不清。
    丰慵眠跟我告别,说有事在身,让我别进食味阁了,天罗的心思难以揣测,保不准会派人查我,他得赶紧想办法把鱼袋放进天罗网,说完毅然决然地又入虎穴。
    我不等滕歌,绕着河岸吹了一阵凉风,几名天罗卫懒散地打捞着方才跳河明志的小公子,只等着过了此夜,将粉碎成靡的鱼袋和尸骨无存的证据一并记载。
    岂会看见河岸旁哭晕了的老妇人。
    食味阁虽好,但油水足,饿坏了的孩子猛地一吃,怕是要拉肚子虚脱的。我从街边买了几个烧饼,去酱铺买了几斤牛肉,折到八宝记门口,懒洋洋地走不动路,又买了几盒糕点。拎着大包小包,七拐八弯地转进了破败而温馨的小院子。
    滕仙主刚给虚弱的小子运完功,一窝孩子跑来够我拎着的吃食,先前抢我糕点的少女安静的笑着,我分了烧饼和牛肉,将糕点递给她:“这回慢点吃。”
    少女接着糕点,笑成一朵花,我问她的名字,她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又想给屋里病弱少年送去,被滕仙主止住,弯着眉眼道:“我叫笑笑。”
    笑笑……我抚摸她的头:“好名字。”
    笑笑指着屋里的少年道:“他是我大哥,为了救我们逃出来,才被傩教喂下蛊。”
    吃了顿饱饭,等孩子们睡下后,滕歌酒气熏熏地敲门,滕仙主避开他的拉扯,我怕惊扰傩教,查到这座院子,忙推着这两人离开回客栈。
    刚到客栈还没坐稳,傩教挨家挨户搜索逃窜的童男童女。
    滕仙主皱眉:“那少年中的蛊几乎无解,并且死后会肉身不腐,形如走肉。傩教要这种走肉做甚?”
    行尸走肉?那不就是小僵尸么。我冷笑:“死人无法诉苦,用法得当会乖巧听话,最难驯服的才是活人。”
    “不但少年身上有这种蛊,其他孩子也有。”
    滕仙主的话掷地有声,连滕歌也有所触动:“看来这种蛊之前就被中下了,根本不是为了掩护他们逃跑被中的,只是这些孩子年幼无知,以为逃跑还有一线生机。”
    哪有什么一线生机。
    这是要所有童男童女毫无知觉地沦为血祭!
    但是催化这些蛊的印子是什么?
    按理说差不多时刻中的蛊,少年身上已经开始显现,其他人还没有动静。尤其这种蛊,真像滕仙主说的,没有解法?
    不多时,搜寻童男童女的傩师来到房门前,大力推开:“里面何人?”
    “简山滕歌。”滕歌负手而立,神色毫无方才的醉意。
    滕仙主腰佩尘世剑,仙人之姿令人不敢直视。
    傩师心里打起退堂鼓,只道:“童男童女受傩鬼蛊惑走失,上头派天罗王前来搜寻,待会天罗王吹奏箫声,恐有动乱,请诸位留在房间,不要随意出去。”
    傩师走后,我问滕歌:“箫声催蛊?”
    滕歌沉了眉眼,闭目不答。滕仙主看向窗外,有股惊心动魄的味道。
    只听食味阁顶楼箫声起,响彻山河,傩师和天罗卫整装待发,没过多久,笑笑所在的院子方向传来不似人声的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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