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
    成元十一年,便在这样的平静之中悄然结束了。
    又是一年春好景,成元十二年的二月,延京城重新暖和起来。
    紧接着就是亲蚕礼,宗朔自然而然地下旨令贵妃代皇后职交办。
    不知不觉间,仁安皇后薨逝已有三年。放在寻常百姓家里,夫主能守满一年妻丧便不错了,皇帝与元妻情深意笃,三年未立继后,已是能写入史书传颂万年的夫妻相和了。
    正因此,朝臣们再也无法忍耐,各部尚书联名上奏,请立继后。
    如果说去年的奏议,只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年的进言,于百官而言便是理直气壮地进谏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六宫自然也不可无主。
    皇后的政治身份于国家而言与皇帝几乎是同等重要,先蚕礼哪能年年由贵妃领办?
    宗朔倒是早料到了这番诸臣这番话,立刻将奏文打了回去,“朕生母懿德皇后薨逝后,先帝十二年未立继后,不照样国泰民安、江山昌平?”
    掐指算算,这都快二十五年过去了,谁还记得懿德皇后的事?
    朝臣们哑然了半天,很快又反应过来,继续上奏表态:“先帝不立继后,那是慈父心肠。因先帝彼时已有嫡子,不再立中宫,则是为陛下考量啊!可仁安皇后去时,没能给陛下留下嫡子,没有嫡子,国祚不稳,储君不继,这哪儿成呢?”
    宗朔等的就是这么一问,他煞有介事地附和:“是啊是啊,先皇后无福,没能给朕留下一儿半女,实在遗憾。没有嫡子,确实是朕心头一桩愁事。先皇后品德高尚,家境匹配,唯独就是没能生育子息。再立继后,朕别得不求,但求是个能生育的女子,保朕有嫡出子嗣才好啊!”
    众臣被皇帝感慨得有些傻眼,虽说大家也盼着继后能诞下嫡子,这样未来的皇位传承就不会有太多争议。可是,女子生育之事,哪里是旁人能打包票的?
    大家提议的这些女子,无不是高门贵女,或有才名,或有孝名,家世绝对都是匹配的,最多是容貌上有些参差,这个叫皇帝自己选一选就算了……可,保证生出孩子,还得是儿子……这就没人敢承诺了。
    当初先皇后作为太子妃被选定的时候,作为顾家女,她也是匹配太子的上佳之选。多少年来与皇帝亦是鹣鲽情深,素有美名。
    谁能想到,皇后一直生不出孩子呢?
    妇人家的毛病都是隐疾,也不是三两日就能查出来的。
    皇帝眼下挑继后,旁的不管,但问生育,这不是把推荐人选的臣子给彻底难为住了?
    不过这也没法彻底打击到朝臣们请立继后的心思,有些激进的臣子,立刻把值得推荐的女子家中姐妹、姑嫂、母舅家的子嗣生育情况细细书陈于奏章之上,力证该女不管是从家族遗传学上,还是从福气玄学上,生儿子都没有问题。
    宗朔收了这样的奏表,一时哭笑不得。
    他特地拿回了后宫,当晚摸出来,交给谢小盈一起看乐子。
    “你瞧瞧他们,为了让朕立继后,不遗余力至此,真是个笑话。”
    谢小盈看着旁人家祖宗十八代的谱系表,同样目瞪口呆,她仰着头问:“陛下,他们怎么查到这么多的啊?”
    这上头,不光标清了同族人生了多少儿子,还把真假嫡出都写出来了。有的虽写着是嫡出的子嗣,但实际上是妾室生的,为了抬举孩子的身份,才记到嫡母名下。
    但不管多少,这一家的女儿嫁出去,总归都是有儿子的,这起码说明他们家遗传学上没任何生育问题。
    宗朔似笑非笑,“若是查,自然查不到这么仔细。”
    谢小盈很快反应过来,“……那就是这家人主动告知的?”
    为了让女儿做皇后,这种光耀门楣的好事,当然是一整个家族都愿意鼎力支持了。
    虽然上奏表的人与这家根本没有干系,为显得推荐有分量、有价值,那当然都选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出来力荐,方显得这个氏族当真是素有美名,品格高贵,堪为表率。
    若是没能被皇帝选上,这家人自己也能保住面子,女儿再嫁,亦不成问题。
    但表面上没关系,暗地里自然是有结交。
    既然陛下对生育之事这样顾虑,那必定是要极尽可能地证明,自家女儿定是“有福之人”,能为陛下解除后顾之忧了。
    谢小盈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若有所思地问:“陛下,朝臣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能怎么拖着这事?”
    宗朔想立谢小盈为后的事,于他二人言,已是心照不宣了。
    谢小盈懒得遮遮掩掩,能名正言顺做宗朔的妻子,她干什么把机会拱手让人?
    最重要的是,掌宫之后,再叫她跪下来,给另一个陌生而年轻的女孩磕头认主,推着她的孩子去管别的女子叫母亲,谢小盈已很难接受了。
    后位,她本无意去争。
    可宗朔已将她送到了咫尺之遥的地方,谢小盈也不愿再退了。
    只是,谢小盈同样清楚。谢家为商贾人家,在这世道里是最登不上台面的出身了。并不仅仅是卑微,更重要的是,鼓励行商从根本上就妨碍了皇室和朝廷的利益。宗朔固然已不会因出身看不起她,但内心里,他依旧忌惮对商人家族的抬举,会造成士族的动荡,甚至影响到困缚于土地的百姓同样走上行商的路。
    这一重矛盾若不解决,谢家如不能光明正大的踏入士族阶级,皇帝是不会让谢家成为后族的。
    宗朔将希望寄托在谢家三代的子孙上,他与谢小盈,都唯有等。
    等,便需要时间。
    可眼下的朝臣,似乎不准备再给皇帝更多时间了。
    宗朔看出谢小盈眼神里透出的忧意,不由莞尔,凑上前,伸直捏了捏谢小盈的鼻尖儿,“盈盈,怕什么?朕许诺给你的事,何时有过食言?”
    谢小盈叹气,握住了宗朔的手,两人习惯性十指相扣,“我不是怕陛下食言,是怕陛下为难。”
    宗朔得意笑起来,“这有什么为难的?他们吵他们的,朕带你出京躲着。”
    “……今年要提早去离宫吗?”谢小盈问。
    “不去离宫。”宗朔望向谢小盈的眼,“朕陪你回家。”
    第151章 启程南巡(一更)   只朝臣们心知肚明,……
    朝臣断然想不到, 堂堂皇帝居然三十六计走为上,立后的事儿还没出个章程,皇帝竟下旨南巡, 转脸儿备了龙船御舟。旨意冷不丁落下来, 三省六部全忙翻了,一时顾不得请立继后的事, 心思全放在沿途诸州接待、护驾与预备皇帝陛幸之事上。
    大晋统一江山,当初是以延京为据点,一路向南打去。南边的小国朝廷没多少负隅顽抗之力,因此降得快、打得也顺利。但江南一向富庶多才子, 将北朝沾了胡族血统的皇室不大看得进眼里。先帝在世时,因穷兵秣马,南方一度有世族不甘于安、蠢蠢欲动,试图举兵起义、趁乱上位。幸而南方世家林立, 彼此利益相争, 最终未能成事。
    宗朔登基,朝内稳固后, 立刻便启程南巡,笼络南方各大家族, 恩威并施,安定民心。
    这一举,实在是十分重要。
    转眼七年过去了, 即便有立后这样的大事挡在前面, 当宗朔下敕南巡时,朝臣们也未能发出多少异议。因他们都清楚,为配合朝廷力行税改,查丁量亩, 成元十年,宗朔下旨拆并了几十个郡制,全部改设为州,州下辖县,将各世家在地方上的领地拆得七零八散,然后交到了皇帝亲自钦选出来的守选进士郎官手里,将他们遣派到了地方上,各自为官。
    大晋的取士常科每年都办,宗朔勤勉,更是每隔几年就会开制科,亲选生员。因此新下派到地方的官员,大多都是出身平民或寻常官宦人家的进士,只为皇帝效忠。
    这样一变,南北方的世家利益都受到了颇大的撼动。
    北方由延京牢牢掌控,有什么异动也很快就被弹压下去,南方势力则大不相同。
    宗朔此行,便可从中选取忠心、有利的世家进行扶持,借力打力,以安定国家、拱卫京城,将税改贯彻下去。
    如今的朝官,寻常出身的读书人已能与世家子分庭抗礼。对皇帝这样试图拆解世家势力,维护百姓利益的政旨,十分捍卫。
    宗朔二月底下敕,三月,众人的目光便已不再关注代皇后行先蚕礼的谢贵妃了,而是开始争论皇帝离京,谁人该在京城掌理朝务,镇守宫城。
    成元五年时,因有皇后与魏国公在,京城防卫理所当然地落到顾家手中。
    眼下六宫无主,皇亲国戚之中数得上的便是英国公杨守一家了。只朝臣们心知肚明,以今上的戒备之心,恐不会让杨家在这个时候得手。
    果不其然,四月初,皇帝下旨,中书令杨守虽帝驾离京,京中事务交由尚书令全权代掌。
    尚书令乃是宗朔亲自提拔起来先帝一朝受过冷落的旧臣,其忠心不言而喻。这样一来,英国公手里所剩无几的权柄也要移至他人手中。不少敏锐的朝臣都有所猜测,皇帝此行恐怕目的不简单,说不准随驾途中,就要寻借由头,彻底发作了杨家。
    四月中旬,御驾启程离京,后宫之中,唯有贵妃与大公主、三皇子随扈,因外朝都在挂记杨家的事,几乎没什么人留意到内眷上的安排。
    春风和煦江烟暖,一年当中最好的辰光,谢小盈领着宗瑶宗珩姐弟两个,先是乘车舆离京四五日,复而才到运河北端的港口登船。沿路万里繁华,彩旌飘荡,围布拦壁,远远能听到民众喧哗的热闹,官道上却唯有马蹄笃笃,显出十分的静谧。
    谢小盈从出发前就有些忧虑,她印象里尚有成元五年乘船入京时痛苦晕船的记忆,能和皇帝南下旅行她固然期待,但对走水路的计划却心有戚戚。她提前召了陈则安商议对策,陈则安早有预备,开了两副调理脾胃的汤药,令谢小盈登船前先喝上一回。
    因自己晕船痛苦,谢小盈怕两个孩子头回坐船不适应,还命人备了各种生津酸甜的蜜饯,辅以止晕解呕的汤剂,以防不时之需。
    无忧跟着谢小盈避暑,倒是离宫过几回。但这还是头一次出远门,整个人兴奋非常。
    中途车驾停下来休整的时候,无忧总是闹着要下去玩。薛妈妈紧张极了,生怕一个没看住,公主自己跑没影了。
    眼看着女儿就要五岁了,最是无知无畏的年纪,谢小盈也心生警惕,反复教育无忧,“咱们出了宫,可就没人认得你是公主了。外头盗贼横行,看你是个奶娃娃,一抱就跑,到时候爹娘都护不住你,你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娘娘与你小弟弟了。”
    被这样唬了几回,无忧总算老实了些。
    但还是忍不住镇日趴在车围上瞧风景,弄得满面黄土,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愣是变成了泥人儿。
    偏外头不便洗澡,谢小盈也怕让无忧受风着凉,每天只能擦一擦。到了晚上,御驾在驻跸州县的刺史府邸下榻。谢小盈一边给无忧擦身子,一边捏着女儿的小鼻尖教训:“再这样疯,娘娘就不喜欢你了。脏娃娃一个,爹爹也不肯抱你了。”
    宗朔听这几日谢小盈与女儿的对话,禁不住发笑。他白日里都是策马急骋,倒不是为了赶路,只是去沿路各州县微服私查,了解百姓生计。比起无忧,他才更是一身尘土,无处清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宗朔原本坐在外头等谢小盈,听见母女两人的对话,宗朔迟疑片刻,便从正房里退了出去,叫人在厢房里备水,自己去好好沐洗了一遍。
    等乳母分别将宗瑶与宗珩领走去安置,宗朔这才回到卧房里。谢小盈在净室里,正拿着巾子收拾自己。听到身后响动,还没来得及回头,宗朔已凑上前,拦腰把人抱住了。
    “你那话到底是说给无忧听的,还是给朕听的?”宗朔从后头压着谢小盈的身子,低声附耳问,“嫌朕脏,不肯叫朕亲近了是不是?”
    谢小盈身上还挂着水,她拿手肘去搡宗朔,“陛下怎么愈发小心眼了?我那是教育无忧,怕她玩得疯了,和陛下能一样吗?”
    宗朔佯装不信,吮了一口谢小盈的耳垂,顺势将人的衣衫扯落了。
    谢小盈惊得闪躲,“你……这骑了一天马,都不累吗?”
    “看着盈盈就不累了。”宗朔兴头上来,便是最能甜言蜜语的时候,不由谢小盈挣扎,他将人直接往里间的榻上抱去。
    谢小盈被他胡搅蛮缠的劲头给气笑了,她嫌弃这里是旁人宅邸,不肯从他,不管不顾地抬脚踹人,使劲蹬了宗朔一下,嘴里嘟哝着拒绝,“陛下何至于呢?再隔两日就到船上了,好歹这里是你的下官私宅,做这种事,你也不害臊。”
    被道德绑架的宗朔抬起头,露出一双委屈巴巴的眼,“朕都洗过了,还抹了你带的那个香膏,你果然还是嫌弃朕。”
    “……”谢小盈没想到自己还被反绑架了回来,一时愣住,接不上话。
    宗朔装戏有点装过头,嘴角绷不住往上扬,他生怕谢小盈反应过来,忙不迭俯身吻上去,堵住谢小盈一贯的伶牙俐齿,叫人说不出话来。
    谢小盈闷闷哼哼地做最后挣扎:“彤史女官不在呢。”
    “……明日朕让她们补。”宗朔咬谢小盈的唇峰,不许她再分神,“左不过朕身边如今只有你一个,留着她们,也无甚大用途了。”
    ……
    一路奔袭,总算到了码头。
    随扈臣属列在两侧跪地恭迎圣驾,这样大的阵仗,别说宗瑶宗珩看着新鲜,就连谢小盈都感到几分震撼。
    她仰头望着河面上接连停泊着的巨大船体,正中龙船竟有四层楼高。雕梁画栋,金碧珠翠,宛若一座移动的水上宫殿。宗朔已率先登舟上船,臣民跪地山呼万岁。
    谢小盈着了大礼服,领着宗瑶,让乳母抱着宗珩,待龙舟移驾向前,她登了紧随其后一座绘着朱鸟飞凰的大船。
    随行的宫人既有掖庭局重新安排的,亦有原先颐芳宫侍奉的宫人。
    荷光与兰星都前来随驾,颐芳宫则交给了香云与香浮看管。
    贴身伺候的活计仍是颐芳宫的人来做,只一些船上的粗使与来往沟通的活计交给了新发派的宦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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