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聂九罗嗯了一声:“睡前关。你现在感觉还好,是降温起了一时的作用,但时间再久一点,降温也没什么效果了,火炙之前,你还得熬着。”
    所以有些紧要的事,得趁炎拓人还清醒,先问清楚。
    她话锋一转:“有个叫熊黑的,一直给你打电话,那是什么人?”
    炎拓犹豫了一下:“就是今天和我一起的那个。”
    聂九罗:“就是他把人捶到半死不活的?”
    炎拓头皮微麻,怕她为这事把自己也给迁怒了,但又否认不了:“是。”
    聂九罗:“他为什么走了,把你留在那?”
    炎拓解释:“其实是我先走。他觉得我在那碍事,动手前就已经把我放下车、让我先走了。”
    聂九罗没绕明白:“那你怎么没走呢?”
    炎拓只好实话实说:“我一直都这样,表面上答应,暗地里……”
    他想找个稍微体面一点的词。
    聂九罗:“偷窥是吗?”
    算是吧,炎拓含糊认了。
    “那他为什么在明明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没有再伤害另一个人,突然离开了呢?”
    理论上,做好事应该不留名,但这是个得分点,说出来了,也许能让双方的关系更圆融些:“我给他打电话,把他支走了。”
    聂九罗:“你为什么把他支走?”
    炎拓苦笑,在聂九罗面前撒谎一定很难,她是刨根究底型的,非把砂锅纹(问)到底不可。
    “我一直以为,里头有个小孩。觉得,已经重伤一个了,另一个没还手之力,还有个孩子,就……算了吧。”
    聂九罗:“用什么借口支走的?”
    “我说我中了埋伏,在东面出事了。”
    回答的没破绽,那个熊黑来电话时,的确提过:哪呢你在?我特么东头都转遍了。
    “那个熊黑,也是伥鬼?”
    “不是,我曾经见过他被咬掉三个手指头,但后来,全长齐了,一根不少。他跟狗牙一样,是地枭。或者严谨一点,是地枭的变种吧。”
    地枭?
    聂九罗好一会儿没说话,面部表情倒还控制得当,但胸腔里那颗心完全是在疯狂乱跳了,她语气很平静,像是对这事一点都不在意:“但车上有个狗家人,跟我说,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常的味道。”
    “骚味吗?”炎拓也想起来了,“我有一次听到他们谈话,他们好像确实没有味道。”
    没味道……
    聂九罗喉头发干,她微舔了下嘴唇,试图进一步确认:“熊黑跟狗牙一样,狗牙有味道,他却没有?”
    炎拓说:“狗牙好像是特例,我听他们提过一句,说狗牙如果不是‘杂食’的话,本不应该有味道的——不过我听不大懂。”
    真是神特么特例,细思极恐:一个特例,误了多大的事。
    “你身边,狗牙或者熊黑这样的人,有多少个?”
    炎拓的回答让她头皮发麻:“我不知道,最早的一个,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
    这话说完,屋子里静得有些过分,只余风声:窗扇透进来的风,以及空调出风口的。
    过了会,聂九罗站起身:“我去洗澡,你先休息吧。”
    她把手机拿进了洗手间。
    ***
    进了淋浴间,聂九罗先打开喷头,让热水兜头冲淋了自己二十秒不止。
    炎拓的话,真实度很高。
    狗牙和熊黑这种,跟传统认知里的地枭,差得太多了,形貌跟人已经毫无二致,“枭味”随之消失,也在情理之中。
    难怪进入南巴猴头的三人梯队,说失联就失联了,狗家人的鼻子完全成了摆设,根本预知不到地枭的靠近。
    难怪蚂蚱畏畏缩缩、不肯攻击熊黑,这符合兽的本性:如非必要,它们不会同类相杀。小兽也会天然畏惧块头更大的。
    狗牙被闻出了味道,是因为它“杂食”——是指吞吃了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吗?那他“主食”应该是什么呢?
    更可怕的是,它们已经来了那么久了,“最早的一个,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
    炎拓的父亲一代就发家了,那年头起家的,多少沾黑带白,地枭如果那个时候就已经进到他家里了,这么多年的经营……
    在它们面前,板牙这群人,完全是杂牌军。
    ……
    八号,去南巴猴头领瘸子。
    明天就是八号了,还能去吗?
    聂九罗一把揿停淋浴,湿着身子跨出淋浴间,随便包了条浴巾,抓起手机。
    有必要给蒋百川提个醒。
    app点开,已经有了一条“那头”的消息。
    ——聂二,这两天接连出事,谨慎起见,八号的约先不赴,观望几天再说。
    聂九罗手指微颤,管它赴不赴约,最重要的消息,她得传过去。
    略一思忖,她迅速键入。
    ——我今天离开的时候,看到炎拓被他的同伴救走了。
    ——跟了一段,跟丢了。但是听到一些事。
    ——重伤老刀的是地枭。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蒋百川会想得很“透彻”的。
    信息发过去,显示“未读”,这一晚鸡飞狗跳,老刀又送医,应该很忙吧。
    好在,最重要的消息送到了,聂九罗长松了口气。
    ***
    临睡前,聂九罗闭窗关空调,她实在冻得够呛了。
    这还不够,她从提袋里翻出宽胶带,寻着了衔口处,哧啦一声撕开:得把炎拓绑上,以防他半夜发狂。
    炎拓看到胶带扯出老长,也猜到了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不声不响就缚,封他嘴之前,聂九罗问了句:“要喝水吗?”
    炎拓摇头。
    不喝了,他记得出症状叫“扎根出芽”,他不想为这些根芽提供水分,再说了,喝了水,万一起夜怎么办?
    关灯前,他看到聂九罗倚靠在床头,拿了酒店内刊做垫板,在一张淡金色的长纸条上写下了什么,写完之后三折两绕,鼓成了一颗星星,嗖地扔向了不远处敞口的行李箱。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灯灭了,星星在半空划过一道淡而微亮的光迹,像流星。
    炎拓闭上眼,许了个愿。
    许愿明天的天生火来得顺顺利利,不管什么根什么芽,都别在他身上作妖。
    ***
    聂九罗说得没错,降温的作用是一时的,火炙之前,还有的熬。
    睡下之后,那种感觉又来了,仿佛身体深处有个炉灶,慢慢烘热他的血,起初还能忍,只是不舒服而已,到后来,血就越来越热,整个人汗出如雨,闭眼之后,不是黑色,而是烫热的绯红色,绯红色里,还有沸腾着的气泡不断上扬。
    炎拓努力去忍,他知道聂九罗并不很待见他,被她救已经很走运了,明天还有赖她取天生火——他不想吵到她睡不着、发脾气。
    体温继续往上,幻觉就来了。
    他看见人屠人的惨烈场景,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那些人兽皮藤叶裹身、披头散发,嘴撕齿咬,石砸矛杵,血肉横飞,肠穿肚烂——那些伤口,像是加在他身上的,他身体一阵阵发抽,然后强加抑制,因着嘴巴被封住、没法帮助喘气,双目充血,几乎都要暴突了。
    又看见太阳,巨大的太阳,血红欲滴,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又车轮般一点点碾入黑暗。四下一片凄厉而又绝望的嚎哭。
    再然后就黑了,太阳死掉、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渐渐的,黑里现出了一双又一双、密密麻麻的眼睛,次第向他逼近,炎拓拼命往后躲,冷汗涔涔,慌不择路。
    滋啦一声响,是茶几被他撞移位了。
    这声响,把他唬出一身冷汗,人也短暂清醒了:茶几离着沙发有段距离,茶几都被他给挪了,他这是挣出多大的动静来了?
    床头传来摸索的声音,再然后,床灯开了,聂九罗打了个呵欠起来,汲上了鞋去洗手间。
    看来是去起夜。
    路过沙发边时,她停了一下。
    炎拓闭着眼装死,一动不动,仿佛睡得非常安静:刚刚的声响,都是你的幻听、幻听,其实没动静,茶几本来就是那么摆的。
    聂九罗进了洗手间。
    他听到马桶用水,龙头冲洗,再然后,她又出来了。
    炎拓阖着眼,自己都相信自己在熟睡了。
    忽然间,身上罩下一片凉,一条刚浸拧过水的大浴巾落到了他身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灯已经又灭了,聂九罗上了床,被子一掀一落,床垫吱吱响了几下,就又安静了。
    炎拓没动。
    他觉得,就这样躺着,很好很好。
    第45章 14
    这一晚的蒋百川,的确忙到脚不沾地,老刀的伤势很险,县医院说治不了,建议转西安的大医院。
    蒋百川有心跟着去,但南巴猴头的事还吊在那、走不开,只得安排人手、调拨车子,又拜托西安那头的熟人代为关照,直到夜半一点多,才步出县医院那满是消毒水味儿的门诊大厅。
    其他人都已经先回了,外头剩了辆普拉多等他,邢深也还没走,大概是嫌车里闷,正倚着车头看天。
    真好奇在他眼里,天是什么样子的。
    年纪毕竟搁在那了,蒋百川极度疲惫,干抹了一下脸,权当醒神,然后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快速浏览这几个小时错过的各类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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