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来不及。”
许皓月沉默了几秒,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陆成舟的一颗心,重重往下坠。
他在痴心妄想什么呢?那天他把话说得那么绝,把人姑娘伤得那么重,现在又腆着脸来找她,想用一句轻描淡写的挽留,乞求她的心软原谅。
都说酒后吐真言,可陆成舟迟来的真言,却让许皓月更加心灰意冷。
要借酒壮胆才敢说出口的挽留,多少有点勉强的意味,像赶鸭子上架,没劲。
万一酒醒后就反悔了怎么办?那她不是空欢喜一场?
所以一开始,就不该对他有所希冀。
许皓月眉眼低垂,眼神黯淡无光,语气透着失望:“为什么不在清醒的时候说这句话呢?是不敢,还是不想?”
陆成舟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现在,就是我最清醒的时候。”
“你喝醉了。”
“我是喝了点酒,但是没醉。许皓月,你听我说,”陆成舟语气急切,仿佛压抑了许久的心事,终于有机会向爱人倾诉,“那天我故意说那些话伤害你,是不想让你再为我牺牲。你有你的家人、你的世界、你的人生,不应该为了我,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地方。”
许皓月心里涌动着伤感的情绪。
这些话他两年前就说过,她何尝不懂?此时此地,又听他说一遍,心里那种无奈的宿命感更深了。
“那现在呢?你为什么又要我留下?”
陆成舟慢慢向前,宽厚的胸膛贴近她的鼻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扑下一阵浓烈的酒气。
“我以为自己可以很洒脱,当初说好的两年,时间一到,就迅速抽离。但是,当我看到空荡荡的家,才突然发现,洒脱算个屁,我想要的只有你。”
许皓月心头一软,几乎要落下泪来。
陆成舟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细细密密的吻一路向下,快到她的唇时,被她一偏头躲了过去。
许皓月眼眶酸涩,吸了吸鼻子,在心里恨恨地骂道:狗男人,到底喝了多少?味道简直辣眼睛。
“你车停哪儿了?”她突兀地冒出一句,话里有话,“换个地方吧,这里蚊子多。”
陆成舟无奈地笑了,解释道:“喝了点酒,就没开车。”
“那你怎么过来的?”
陆成舟说得轻描淡写:“走了两个小时。”
许皓月心头百味陈杂,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心疼地骂上一句:“傻子。”
夜深人静,整个世界都沉睡了,他半醉半醒,一个人走在山路上,身周是黑压压的山林,眼前亦是无尽的黑。
四周空寂无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清晰又笃定,没有一丝踌躇。
走了两个小时也不觉得累,步子反而越走越轻快,只因夜路的尽头,有他心爱的女人。
许皓月只要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心口就升起一股暖意,再坚硬的寒冰,也融化成了一滩水。再深的伤口,也奇迹般地治愈了。
陆成舟牵起她的手,往夜色深处走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她忍不住好奇。
陆成舟回答简短:“山上。”
许皓月不禁瞪大眼,惊诧地问:“山上?现在上山安全吗?”
村里不是有句话吗?太阳下山人上山,半脚踏进鬼门关。
陆成舟回头,笑意温柔,“有我在,怕什么?”
夜晚的山上没有想象中恐怖。陆成舟举着强光手电走在前面,许皓月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脚下的路还算平坦,铺着一层落叶和杂草,踩上去松软坚实。
月光清亮,静静照着群山,层林上空如同弥漫起一层白雾。
他们很快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片斜坡,空旷的草地上只有一棵树,因为能独享阳光雨水和土壤,所以生长得恣意奔放,树干粗壮得要两人环抱,树冠蔓延遮天蔽日。
许皓月站在树下,俯视着还在沉睡中的清源乡,黑压压的一片,只有一处亮着微弱的光。
“那是你们学校。”陆成舟不知何时起站在了她身后,伸手遥指那一点亮光,“一到深夜,整个村子只有学校还亮着灯,隔得很远都能看见。”
许皓月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下,好像还真是。
因为村子里没有路灯,所以一入夜,学校门口的那盏大灯就是全村最亮的光源,而且一直到天亮才会熄灭。
“从山顶的哨所能看见吗?”她问。
陆成舟讳莫如深地笑了:“能。”
“你执勤的时候,是不是老盯着那点亮光看呢?”许皓月一针见血地戳穿他,语气颇为得意。
陆成舟笑意渐浓,坦白道:“一到晚上,我就爬到哨所的房顶,盯着那处灯光,想象着你就在灯下,看书,备课,改作业,或者睡觉。”
原来,每天晚上,她在学校操场远眺山上那一盏灯时,他也在山顶遥望着学校的这一处亮光。
两处灯火遥相辉映,两道目光隔空对望,无声诉说着恋人的思念。
这大概是这场爱情里,最浪漫的一幕。
许皓月回过头,微微仰着脸,看着陆成舟青色的下巴,视线慢慢往下,落在他突起的喉结处。
心有些痒。
她勾起眼角笑,“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盏灯?”
“不是……你等等。”
陆成舟说完,举起强光手电,仰头观察着树冠,完全没有接收到她的信号。
过了一会儿,他扶住树干,手脚并用,蹭蹭两下就爬到了树上。
许皓月:“……”
她可以确定,他绝对是喝多了。
别人喝醉了会耍酒疯胡言乱语,他倒好,二话不说开始爬树。
难道是因为人类都是由猿猴变成的,所以爬树的天赋被刻在了基因里,现在被酒精激活了?
头顶上树枝簌簌作响,许皓月正胡思乱想着,陆成舟纵身一跃,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一把树枝,递到她面前。
哦?这是猴子求偶的方式吗?
许皓月不敢轻举妄动。
见她一脸狐疑,陆成舟笑了,从树枝上摘下一枚圆鼓鼓的果子,剥开外壳,不由分说地塞进她嘴里。
唔,好甜好软……
熟悉的味道让许皓月不由得一愣。
原来是荔枝啊。
这黑灯瞎火的,她看不清这棵树的模样。不过,她一向是五谷不分。就算看清了,在见到它的果实之前,她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并肩坐在草地上,沐浴在温柔如水的月光下。
丝丝甜意浸入心头,许皓月问:“这么早就有荔枝了啊?”
陆成舟解释:“荔枝成熟一般在六、七月份,这棵树占据了最好的地形,所以是整座山最早开花结果的。”
“这是妃子笑吧?”许皓月不记得荔枝树长什么样,但对荔枝的品种是相当了解。
陆成舟“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低低地笑了。
“笑什么呢?”许皓月不解,以为自己又闹笑话了。
“我在想这个品种的名字,妃子笑。”
这名称取自于古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唐玄宗便命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将新鲜荔枝运回来,只为博得美人欢心。
陆成舟往草地上一躺,手臂枕在脑后,淡淡地说:“以前听这个故事,总觉得杨贵妃是个吃货,唐玄宗是个昏君。现在有点不一样的体会了。”
许皓月也往后一躺,窝进他的怀里。
陆成舟揽住她的肩,继续说:“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把所有好吃的都捧到她面前。”
板栗、山楂、明虾、荔枝……许皓月脑子里冒出了一堆食物,都是陆成舟明里暗里送给她的。
原来他很早就喜欢她了。
许皓月身子慢慢往上挪动,香香软软地蹭在陆成舟的胸膛,扬起下巴,轻轻吮住他的喉结。
他浑身一阵过电般地颤栗。
月亮悬在夜空,像一只悲悯的眼睛,温柔注视着世间万物。
陆成舟翻了个身,背对着月光,幽暗的瞳仁沉沉地凝视着她,强势地吻进了她的唇齿深处。
月亮不停地晃动,许皓月仰头望着它,眼神逐渐迷离,从喉间溢出的嗯声,时断时续、百转千回,久久回荡在山间。
陆成舟紧紧抱着她,手臂越发用力,几乎将她骨架拆散。
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别走,留下来,跟我结婚,生孩子……”
是恳求,也是承诺。
一遍一遍,像入了魔般语无伦次。
许皓月嘴唇都被咬破了,指甲嵌入他健硕的背,哑着嗓子,颤声回应着他:“好,我不走,我不走……”
眼前的月亮在一瞬间彻底黑暗,整个世界都静音了,两人浑身绷紧,呼吸窒住,颤抖了半分钟才停下来。
这次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但两人都不后悔。
陆成舟喘着气,轻轻擦拭着许皓月额上的汗,低眉深深凝视着看她。
“别吃药,对身体不好。”他吻上她红肿的唇,“要是怀孕了就生下来。”
许皓月疲惫地闭上眼睛,喃喃道:“可是我们还没结婚。”
静默片刻,陆成舟问:“你户口本在这里吗?”
许皓月摇了摇头,“在我妈手上。不过,她挺喜欢你的,应该会同意我们的事。”
“好。”陆成舟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在怀中搂紧,“那就这么说定了。”
许皓月闭上眼,歇息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这就算……求婚了?
她还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陆成舟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拍拍她的脸颊,低声哼笑:“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许皓月静静看着他,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不需要那么多繁复的流程,也不用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形式,两个人商量好就够了。
她弯起唇角,重新躺回他的怀里,故作苦恼地说:“那我不是还得再搬回去?”
陆成舟笑笑,“明天我帮你搬。”
“明天要举行送别会,中午应该能结束吧。你要不那时候过来?”
“嗯。上午我得回局里做汇报,应该来得及。我要是来晚了,你就等等我,别一个人搬东西。”
说到搬东西,许皓月想想就有气。她仰起脸怒嗔着他,哼道:“之前让我收拾东西走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疼呢?”
陆成舟安静了几秒,哑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不疼?”
那天,送走她后,他的心脏疼得如痉挛般抽痛。他不得不攥紧了拳,用力捶打着胸口,这样才能用外力的疼痛来压制住内心深处的痛楚。
在市局培训的这段时间,这种钻心剜骨的痛并未缓解分毫。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愚蠢至极的错误——他用恶行恶语赶走了最爱的人,还狠狠伤了她的心。
培训结束后的聚餐上,他被灌了几杯烈酒,满腔愁绪涌上心头,就再也撑不下去了。他找了个借口离开酒席,迫不及待地往回赶,只为赶在她走之前,见她一面。
本来他并没有下定决心要留住她,可一见到她,便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没有她。
这辈子,他别无所求,只想要一个她。
山间清风朗月,两人依偎在一起,渐渐入睡。
恍惚间,许皓月想起他们的第一次。
黑暗中,她问,你不是说,我是飞蛾扑火吗?如果最后,我们不能从火中逃走……
他决绝地说,那就一起燃烧。
两只飞蛾沉浸在光明和炽热中,奋不顾身,流连忘返。
这一刻,他们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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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清晨第一缕阳光唤醒,陆成舟缓了缓神,整理好两人的衣服,背着许皓月下了山。
在学校门口,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
“中午来接你。”陆成舟伸手将她挂在脸侧的乱发捋顺。
看着她半睡半醒迷迷瞪瞪的模样,他不禁弯起唇角,眼里满是宠溺的笑。
许皓月困得睁不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又打了个哈欠。
陆成舟忍俊不禁,捏捏她的脸颊,柔声说:“等我。”
许皓月睁着惺忪的眼,冲他摆了摆手。
她急着回宿舍补觉。
虽然舍不得跟她分开,但一想到几个小时后就能再见面,陆成舟心里的难过便冲淡了不少。
目送她走进学校后,他强迫自己转身,走到村口,搭最早的班车下山。
上午的汇报进行得很顺利,陆成舟将这次培训的要点归纳整理后,向森警大队的同事们逐条讲解,并回答他们的疑问。
汇报结束后,陆成舟收拾好资料后,匆匆驾车离开。
离约定的时间超了半个小时,他莫名有些心慌,车开得又急又快,在上山的路口,差点跟一辆黑色奥迪车迎面撞上。
幸好他刹车及时,那辆车的车主也没跟他计较,打着方向盘从另一侧拐了过去。
奥迪车在小镇上虽然不常见,但也不算什么稀罕物,比起之前出现过的保时捷、法拉利,算是接地气了许多。
陆成舟没有多想,一路疾驰开到学校门口,车打了个转儿停下。他拔腿冲进了学校。
操场上人都走光了,桌椅来不及收拾,凌乱地摆放着,看台上依旧是一排长桌,红绸布在风中轻轻飘动。
看样子,送别会才刚结束,他没有迟到太久。
陆成舟缓了缓心跳,大步跨上楼梯,一步三个台阶,很快就到了二楼。
走廊尽头的房间,安静得可怕。
里面没有人。
陆成舟在门口呆呆地站着,愣神间,身后响起陈知墨的声音:“陆警官。”
他僵硬地回过头,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人呢?”
陈知墨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说:“都走了。”
“都?”陆成舟明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敢相信,“也包括……许皓月?”
陈知墨看着她,目光中有一丝悲哀。
默了会儿,他把视线转向屋内,“她留了个东西给你,在桌上。”
陆成舟挪动着沉重的双腿,缓缓地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纸。
这是一张素描画。
画纸的边缘已经泛黄,黑色的碳素有些褪色了,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背影,走在滂沱大雨中。
在他身旁,有一个女人的身影,高举着手,为他撑着伞。
笔墨的颜色很深,像是后来加上去的。
陆成舟死死地盯着这张画,嗓音冰冷得令人害怕:“她什么时候走的?”
“没走多久。”陈知墨停顿了下,好心建议道,“你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陆成舟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没必要。”
在原地伫立了许久,他将手中的画揉成一团,随手扔到墙角,转身走出了房间。
骗子。
他面无表情,走出学校。正值中午,日光明晃晃地刺眼。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她走得真干净,一点儿痕迹不留,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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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这次是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