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一层薄薄的红油漂浮其上,酸甜的滋味在小灶房里蔓延。
    姚珍珠选了今日厨房预备的高汤,只倒了小半碗,然后加水和山药,闷盖而煮。
    她回头问周萱娘:“姑姑,太孙殿下可爱吃蛋?”
    这道汤不加蛋就会比较清香爽口,加了会更加香浓,味道会更丰富,全看个人口味。
    周萱娘点头:“吃的。”
    姚珍珠点点头,她低头看了一眼灶膛里的火,然后又侧耳倾听锅里的咕嘟声,心里数着数。
    其实她没怎么特别学过火候和时间,厨艺是门熟艺,也就是说熟能生巧,但若要登峰造极,便需要的是天赋。
    姚珍珠于厨艺一途,天生就比旁人要优越。
    大部分菜色,她不用上手,站在边上瞧着别人做上一遍,回头自己再做,就能达到八、九不离十的地步。
    这也是为何赵如初当时要收她当关门弟子。
    她有天分,有爱好,还有比旁人更多的认真,她可以成为名厨。
    姚珍珠只要站在灶台前,她看起来比平日里都要严肃,可她那双漆黑的葡萄眼眸,却熠熠生辉,让人难以忘怀。
    那是对自己手艺的笃定,对掌厨的热爱,对菜品的尊重。
    姚珍珠侧耳倾听,整个小厨房里鸦雀无声。
    旁人也不知她是如何判断,只见她略微动了动鼻子,立即掀开锅盖。
    比刚才更浓的酸果酱味一下子便飘散出来。
    姚珍珠定睛一看,见细碎的山药碎在红色的汤汁里翻涌,她单手拿起一个蛋,用筷子尖在蛋上轻轻一磕。
    然后把鸡蛋使劲在手里一晃,迅速在锅里洒蛋液。
    她磕得口很小,撒出来的蛋液特别细腻,如同雪花一般飘散在汤中,红白黄色上下翻涌,很是漂亮。
    蛋花一下去,这道汤就差不多了。
    姚珍珠几乎没加任何调料,先把荠菜全部下入,倒了小半碗芡汁,再加了小半勺盐和白胡椒粉,用大汤池在锅里那么一搅动,直接对边上的帮厨道:“启锅。”
    宫里的灶台都是活灶,锅也不大,用两根挑枝顺着锅耳一提,直接就能把锅从灶上取出,不用再过火。
    汤圆已经备好了白瓷汤盆,端端方方放在枣木食盒里,姚珍珠用大汤勺盛了小半盆汤,零星洒了些香菜,这道汤就齐活了。
    她盖上盆盖,对周姑姑说:“好了。”
    这道酸果荠菜山药汤一共只用了不到一刻就出锅了,红绿白黄,颜色鲜亮好看,味道也是酸甜适中,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夜晚,很能引人食欲。
    周姑姑很是满意,她暗自点了点头,待姚珍珠解下围裙,便让如雪上前拎了食盒,她则对姚珍珠道:“姑娘,请随我来。”
    姚珍珠先对汤圆和帮厨的黄门道谢,然后才跟着周姑姑出了小厨房。
    在拐回毓庆宫之前,周姑姑没多言,姚珍珠自也不会多问。
    然刚一回到毓庆宫,周姑姑便开口:“这汤是姑娘半夜里亲手所做,不如姑娘同老身一起去面见太孙殿下?”
    姚珍珠愣住了。
    “姑姑……”姚珍珠倒是有些犹豫,“我去了,恐会惹殿下不愉。”
    刚有个司寝宫女惹怒他,这会儿姚珍珠再去,怕会被迁怒。
    周姑姑却摇了摇头,徐徐往前走。
    她身形消瘦,芙蓉缎的短褂穿在身上,依旧显得空空荡荡。
    “姚姑娘放心,殿下从不迁怒。”
    她边走边说:“姑娘亲手做了汤,怎么也要去同殿下说些话,不用靠前,打个照面也是好的。”
    姚珍珠本就聪慧,此刻一听便明白,周姑姑这是给自己博脸面。
    司寝宫女,争的自然便是贵人们的恩宠。
    若面都见不着,恩何来,宠又何来?
    周萱娘是好意,姚珍珠不会那么不是抬举,一下便想通,快步跟了上来。
    周萱娘浅浅勾了勾唇角,这四个姑娘里,太孙殿下见了三个,只有这位姚姑娘能平稳度过一夜又得了厚赏,不是没道理的。
    宫里是要争,是要抢,可若是没脑子,怎么争抢都无用。
    一路来到前殿,姚珍珠小心扫了一眼,没见着地上有血,也没见着慎刑司的嬷嬷,这才略松了口气。
    刚刚的事端发生在荣华殿,大抵嫌弃那边闹,李宿这会儿已经回到毓庆宫正殿,周姑姑直接领她来到殿门口。
    守着门口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黄门,他见了周姑姑也不阻拦,直接小声道:“好些了。”
    意思就是李宿现在气顺了,不会再无缘无故发脾气。
    周姑姑回头看了看姚珍珠,她也不多吩咐,直接领着人进了大殿。
    大殿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外殿、小厅、雅室里统共只守了三个黄门,皆是静立不言。
    再往里面走,姚珍珠便在寝殿外的书房外瞧见了贺天来。
    李宿读书的时候不需要宫人伺候在身边,贺天来偶尔进去给他端茶倒水,磨墨开笔,很快就又会退出来。
    见周姑姑拎着食盒过来,贺天来那张素来面无表情的脸难得有了些笑意。
    姚珍珠不用仔细去听,都能感受到他这会儿略松了口气。
    “姑姑您可来了。”贺天来小声说。
    周姑姑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姚珍珠就站在书房门口,自己则拎着食盒进了书房。
    她依旧停在距离李宿五步开外的地方,轻声道:“殿下晚上可是又没用好?”
    “尚可,姑姑不用担心。”李宿道。
    李宿这一日在上书房过得不平顺。
    几位小皇叔排挤他,从不给好脸色,他父亲又早就上朝,根本不用再去上书房。
    而他的兄弟们,不提也罢。
    这一日日熬下来,若非太傅对他悉心教导,时时提点,他又不敢拂了贵祖母的面子,这才继续在上书房读了下去。
    原本他暴戾冷酷的名声传出去,这些人还知道收敛一些,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是一个个都来找他不痛快。
    这也就罢了。
    结果回到毓庆宫,得知又被安排了司寝宫女,他倒也没怎么生气。
    昨日那个姚宫女就很懂事,今日的若还是如此,他倒也可以忍耐。
    然而,今日的这个实在是令人不喜。
    周萱娘不去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道:“殿下若是晚上不垫补一些,夜里安睡仔细胃痛,明日还有武课,可怎么撑得下来?”
    以前太孙闹胃痛时还会召太医,然而太医多来几次,后宫里就有人明里暗里说太孙身体孱弱,不堪大用,后来李宿便不喜再叫太医。
    太医院那些老头们,也不怎么特别用心瞧病,万事只求四平八稳,太平方吃了好几罐子,也不见胃口好一些。
    他逐渐年长,明白了这宫里要如何生存,再害了胃病,便总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忍着。
    忍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周萱娘看他脸色,便知道这一次的胃病来势汹汹,并不如他嘴里说的那般云淡风轻。
    被周萱娘这么一念叨,李宿也不好太过冷硬拒绝,若是过两日贵祖母回了宫里,周萱娘过去念叨两句,她又要为自己操心。
    李宿叹了口气:“我用一些吧。”
    周萱娘浅浅笑了,她把食盒拎过去,打开后取了小玉碗,给他盛了一碗山药汤。
    说是汤,但看里面的用料,叫成羹更为合适。
    李宿从小在宫里长大,自然吃过酸果,此刻见了红彤彤绿莹莹一碗,鼻尖又萦绕着酸味,自然便明白是什么。
    他同周萱娘一向很是和气,打心底里把她当照顾自己的长辈。
    周萱娘轻声细语,很是和蔼:“殿下,这是酸果荠菜山药汤,刚我请姚姑娘亲手做的,您且尝尝。”
    姚姑娘?
    李宿下意识抬起头,就被周萱娘指了一下,顺着往门口看过去。
    姚珍珠就立在门外,隐约听到里面叫自己名字,隔着珠帘福了福。
    她没说话也没进来,只安静守在门口,看起来很是安静。
    李宿倒不是很反感她,怎么说呢,他对这位姚宫女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很能吃。
    而且吃起东西来特别满足,胃口能顶他两个。
    李宿不由想到她今日早晨吃早饭的样子,那张小脸似乎都要发光,眼睛里带着笑,嘴角鼓动,咀嚼的动作又快又轻。
    如此想着,再去看这一碗山药羹,他难得有了些胃口。
    李宿盛了一勺,浅浅抿了一小口,酸果特有的酸味便直冲口腔。
    羹汤里有酸果的软滑果肉,有清爽略苦的荠菜碎丝,还有已经软烂得一抿就碎的山药。
    若是再细细品,还有蛋花的滑嫩和白胡椒略带的一点点辣味。
    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可却很好吃。
    那酸先在味蕾上跳跃,激活了他空落落的胃,那苦却又清爽宜人,抚平了酸里的刺激。
    辣很轻,几乎不易察觉,可汤羹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却如同一道暖流一般,滋养了疼痛的胃。
    最后回味上来的是甜。
    这甜纯粹是甜果果肉里带的,初时不显眼,可几口汤羹下肚,那种甜味却缓缓浮上心头。
    这一整日的烦躁、抑郁、□□,全部被这一碗汤羹平复了。
    李宿一勺接着一勺,很快把那巴掌大的一碗山药汤吃完了。
    这一碗汤下肚,胃里尖锐的痛被热汤抚平,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闷胀。
    李宿长长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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