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荀霂从未对那天的“意外”解释什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实验依旧正常进行。
这几天的雨很频繁,北方的盛夏多是雷阵雨,和家乡终日阴沉的夏日不同,不会绵绵不绝,不会让人心生淡淡的愁绪。
谢尽华望着窗外的雨,就这么看着,听着,恍若隔世。
单独的实验依旧在进行。只有两个人的治疗室中,谢尽华突然开口问荀霂:“荀医生,我有些与实验无关的问题,你愿意回答就答,不愿意可以保持沉默。”
荀霂没有露出诧异的神情,手倒是顿了一下,“请问。”
“每个人都有喜欢与被喜欢的权利吗?”
谢尽华把玩着减压球,捏得指尖发白。
“每个个体都该是自由的,可以选择去喜欢别人。而自由的前提,是不伤害。但伤害的定义是模糊的,具有个体差异,我们只能尽量为之。”
“就算一个人是妥妥的罪人,也可以选择与被选择吗?”
“罪恶是道德规则赋予,而人并非完全由道德规则构成。”荀霂认真地回答着,浅褐色的药剂仍旧均匀地抹在伤疤上。
今日,雨,伤口倒不觉得疼,反而舒服,温暖。
“谢谢你给我答案。”
为什么会问荀霂?因为谢尽华认为,荀霂始终以理性在解决一切事情,他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给出的答案会比其他人更客观。他一直在观察,并从他的身上捕捉理性者的特征,或许有一天,需要将之化为己用。
“对了,最近有没有开发胃药实验的计划?”谢尽华忍不住多问一句。
“暂时没有。最好的胃药,就是规律且健康的饮食,还有良好的睡眠。”
得到荀霂认真的答复,谢尽华点点头。是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实验终于进入尾声。
“本次实验效果良好,绝大部分志愿者的病痛都有所改善。未来我们会有追踪访问,请各位尽量保持手机畅通。如果更换号码,请将消息发送到我的手机上。”
谢尽华最后单独找荀霂告了别,主动问了他的微信,俩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微信名都叫x。也是,荀,谢,也算是缘分吧。
“x先生,幸会。”谢尽华微微笑道。
g字头的列车飞速驶出b市,阳光灿烂,穿透明亮的玻璃,有点晃眼。谢尽华拉上窗帘,主动给柯余声发了消息。
“我回来了。”
容易被四个字冲昏头脑的人不多,柯余声恰好就是,他欣喜若狂。
“季先生!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你了!”
“以后都叫我谢先生吧。”我终究是谢尽华,有情绪的真实的谢尽华,而不是季远春。
“谢先生!!!我好想见你啊!!!”文字都带着他强烈的语气。
“会有机会的,不过,不是现在。网侦希望委托你一件事。”谢尽华找了件正事来搪塞住这个亢奋的角儿。
柯余声委屈地嘟囔起来,隔着文字都能想象出那八字眉与小脸色:“网侦行不行啊,这么多事……”
“网侦专家不多,一般也都招募的计算机科班出身的人,没你这么有黑客经验,不知道对方怎么想的。”
也有道理哦。
“你手里活要是都结了,先帮他们整,有经费给你。我也接到紧急任务,等我腾出手,过几天再去找你。对了,中午记得吃饭。”
“谢先生是在心疼我吗?”
“是心疼你的胃。”
“四舍五入,就是心疼我!”
孔蔚晴瞅着斜前方明明还欠着不少账没做完就开始手舞足蹈的老大:原来恋爱真的会使人变傻,还怪可爱的。
“这次是需要找一些网络公司的底细,是公事。”
“啊?打击流氓软件还是违规网站?”
“都有。怀疑他们用了多重假身份推广,可能已经形成了产业链,利用廉价会员赠送福利的幌子骗取小额会费,初步估计,每天能收入百万。”
柯余声想了想,“这套路怎么像盗版网站上那些卖假小黄片骗钱的app?”
“大概是。不过这次发现的几家的本家隐约指向了同一家公司,怀疑是相互勾结。具体你跟他们对接,我这个门外汉,没必要掺和。”
网侦的人从城里接上了柯余声,在稍微有点偏远的网侦大楼开了个会。和谢尽华联系外援的网警给大家介绍了柯余声。有几个网警之前是见过的,几人还算友好地打过招呼。
网侦的大牛王建伟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心情十分愉悦:上次来做外援的就是他啊,很好很好,风华正茂朝气蓬勃!而且打补丁的熟练程度和自己不相上下,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可谓是祖国的栋梁之才啊!他自然也看到了柯余声曾经是卓思飞手底下的人,不过当年他才多大,王建伟可不介意这段故事,只感叹他如今能有这般成就,还愿意来帮忙,实在是国之幸事。
经过分工安排,柯余声要在网侦大楼这边办公半个月左右,直接参与这场斗智斗勇的网络攻防战。
为什么说斗智斗勇?
一是数量多,数据多,让人看花眼,而平台收入也都通过专业的洗钱团队成为了成千上万笔难以追溯的收入。二是涉及面广,虚假备案,网页广告,违法诈骗,复杂的重定向机制等等,都是查明真相的阻碍。三是后台大,嫌疑公司拥有严密的风控系统,明面上没有确凿证据,平常的措施不好实施,想要伪装身份暗中搜寻,也是难上加难。
让王建伟有些意外的是,柯余声似乎并没有太多维护正义的激情,只是对即将到来的攻防战表现出了不符合年龄的沉稳老辣,像是经历过类似的阵仗。他曾经见过一些参加夺旗赛的年轻人,柯余声似乎在哪里与他们不同,然而他也说不清。他擦了擦冷汗:希望这个人才别走歪,不然是真难对付!
柯余声拿着已有的资料,模拟了几个钓鱼软件的操作流程,扒了一堆数据,又捣鼓半天对方的架构,摸出个套路,开始动手编起代码。这些小东西自然不在那家大公司的风控系统下,暴力拆解或者当个蒙面强盗应该没问题。但如果是去查这家公司就不一样了。
柯余声没急着动作,和王建伟等专家们说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思路清晰地提出自己的方案……果然被拍桌子骂了。
柯余声可没职业警察们的正派,净是江湖人的鬼点子。王建伟还好,毕竟计算机领域很容易涉及到隐私侵犯等没有明确规定的问题,他是见得多,司空见惯。旁边刚调来不久的正直大哥瞬间就炸了:“你这是要黑进他们网站,并且靠修改他们的数据等一系列手段验证,然后记录监控窃取日志来钓鱼执法还是先违法再执法?这不行!”
“我倒是觉得可行,只是踩线,能最快得到信息,阻止他们的行为。不过一定要保证不暴露。”一个网警姐姐点点头。
这伙人后来就道德问题争论了半个小时,柯余声被吵得头有点大,干脆一拍桌子:“得啦,我还有个正义的方案——我退出,坏事我来干,你们有证据就来抓我啊!”
第三号隐身者潜伏在数据的浪潮中,沿着暗无天日的通道一路向前,穿梭进一道道关口,忽而学着旁边过客的模样,披上了伪装的朴素外衣,徘徊在几个端口之间。
他选中了第一个端口,又急忙退了出来——严格监控,身份验证,这是正常访问的通道,他没有证明,无法进入。
第二、三个端口被封锁住,严密无比。他知道他徘徊试探的举动一定被监视着,但只要不做出行动,他只是只迷途的羔羊,人畜无害,被保安赶一下就会乖乖离开,继续游荡在无边网络中的那种。
他在观察,被无形的天网笼罩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他必须要完成任务,即使被抓住,被粉碎,也要带走香饽饽似的目标。
路人们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丝毫没意识到身后罪恶的双手已然来袭。瞬息之间将监听器安插在过客们身后,瞬息之间劫走了他的身份,并为替罪羊赋予外来者的身份,抢先在他前面进入端口,通过身份核验,留他在原地丢失自我,逸散为无影的碎片。
这个身份的等级太低了,面前几条路都无法通过。他这次身份验证也一定已经被记录在案,如果正主找上门,自己就会被保安追捕——我记得这里有一道没有锁的门,那是楼梯,如果我可以再找到一扇没有锁的门,甚至一扇窗,我就可以突破权限进入楼宇深处。
警报猛地响起,一群保安从身边刷刷地跑过,将另一个混进来的家伙抓了起来!
趁此机会,将伪装与另一个已登陆的家伙互换。好极了,他的权限更高,但如果直接利用他的身份,自己的操作日志也会被记录,所以一切只是个骗局,我也不可能就这样把真实目的与路线展现给你们。即使要多费些功夫,即使我只有一个人,我也可以借助身份,制造骚乱,混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窃取资源传递密信,从黑暗深处走来,完美地融入这片虚无的存在,如此捉摸不透。
我是谁?我是你们抓不到的黑帽子啊。
这不过是0与1间的数据较量,俨然如谍战般惊险。
柯余声面无表情,随时监控着自己的退路。如果迫不得已,就要抓住时机“原地自爆”,销毁一切痕迹,坚决不让对方抓住把柄。
吴迪和经侦的小姑娘围观得两眼发直。
他们看到的只有屏幕上不断跳出的字符,一行行枯燥的信息自动蹦出来,唯有柯余声的脑海里藏着一张趋于完美的可见的清晰地图,他的监控逐渐布置在角落中,观察着一切的变动。操作者,潜行者,在正常的访问数据中像是变色龙似的,飞檐走壁,游刃有余。
“几个点都安插好了,等对方更新,会自动把数据传过来。虽然我是在网侦大楼办个人的事,你们现在是我的同伙,可别揭发我。”柯余声接过吴迪手里温乎的红烧牛肉方便面,吸溜吸溜地吃起来,“下回油包少放点,有点腻。”
“嗯嗯……原来骇客搞入侵是这样的啊……”小姑娘忍不住打个哈欠,“我以为像电视剧里打电竞似的那么酷才申请来的……”
柯余声笑道:“哪有打电竞那么酷,观众是不会直接看到酷炫的画面的,就算是ctf,那也是硬撑两天时间玩儿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暗度陈仓,远交近攻,还要抹去痕迹不被反攻回来,你说过程是孤独的,它又挺刺激的。而且,可不是随便在键盘上乱敲就能闯进去,这是体力活,更是脑力活。其实我还挺想去每年的defcon看看……要不是我这乌漆嘛黑的背景,我还挺想去蓝莲花战队的。”
吴迪竖起大拇指,“我觉得你和建伟叔一样厉害!”
“我比他厉害。”柯余声说得轻描淡写,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吴迪撇撇嘴,“我不信。可是……余声哥,你说乌漆嘛黑的背景是什么意思?”
柯余声抬抬眼皮,贼兮兮道:“卓思飞,听过吗。”
经侦的小姑娘一拍大腿,“啊,那个特凶残的杀人犯?听说他也是个黑客。”
“那是我师父。”
另外俩人眼珠子当场都要掉出来了。
“而且人是我弄进去的。”
“卧槽?”吴迪更惊了,“余声哥别逗了!你也就大我两三岁吧!”
“计算机方面,从来不看年龄。”柯余声咕嘟咕嘟地喝着面汤,长长吐了口热气。
“唉!好像在下载什么东西了!”小姑娘指着屏幕上突然跳出的进度条。
“嗯,还挺快,但是由于风控,下载速度有限,可能时间比较长,还可能会出意外中断。你俩要不想看了,去过二人世界也行,不用陪我。”
俩人瞬间脸红,同时嚷嚷道:“没有!”不过柯余声说得对,那俩小年轻确实有好感才总一起待着,所以他们没过一会儿就打着“时间晚了余声哥也早点休息我们先回去了”的名号开溜。
“啧,也不知道这么多天过去,亲爱的谢先生……会不会来看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