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夜

    花轿进了平北王府大门,虞晚晚下了轿。
    等了片刻,迎亲的鼓乐声忽然就停了,喧闹、嘈杂的人声也须臾间安静下来。
    在鸦静雀默中,蒙着红盖头的虞晚晚听到了一道脚步声向她走了过来。
    这脚步声不重也不清,不慢也不快,只是一步一步,就像踏在了人的心口上,让人不由自主的就肃然生畏。
    虞晚晚感觉到喜娘扶着她胳膊的手都紧张的在微微颤抖。
    喜娘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看着脸上冷清清,不带一点喜色笑容的新郎官—平北王,哪里还敢说什么吉祥话,是连忙低头行了个福礼,把手中的喜绸捧了上去,又把喜绸的另一边塞进了新娘子手里。
    虞晚晚被喜娘扶着,刚要迈步,就觉得手里的喜绸倏地一紧,她没防备,就被带着向前踉跄了一步。
    还没等她站稳呢,喜绸一抻,她又趔趄着被拖了半步。
    干嘛~~
    遛吉娃娃呢!
    虞晚晚也不能放开喜绸,便忙向后扽了扽。
    没管用,喜绸是直直的拽着她往前蹭。
    喜娘都慌了,她就没见过走的这么快的新郎官,只能用手尽量托住虞晚晚的胳膊。
    虞晚晚借着喜娘扶她的力道,身子后仰,脚呈丁字步,使全力站稳,把喜绸又向怀里使劲扽了扽。
    江泠从喜娘手里接过喜绸,转身便往院里走。
    他人高腿长步大,可刚走了两步,就感觉后面的人拽了下喜绸。
    江泠没有理睬,又往前走。
    但这次明显感觉到后面的新娘子没动,而且像和他较劲似的,又往后拽了下喜绸。
    江泠按下心中的不耐,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
    喜娘看着抻得直直的,像拔河绳似的喜绸,和竟停下来不动弹的新郎官和新娘子,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两个祖宗想干什么?
    虞晚晚感觉手里的喜绸的拉力略略小了些,应该是前面的人停下了,忙微声道:“请王爷稍稍走慢些。”
    她这话其实是对喜娘说的,让喜娘与江泠偷偷示意下。
    但江泠是习武之人,耳目清明,一下子就听到了。
    江泠的头不由得便又侧了侧,扫了一眼虞晚晚。
    虞晚晚头顶莫名的就感到了一股子冷压,似在回应她刚才的句话。
    好吧~
    既然山不就我,那便我来就山。
    虞晚晚动了动胳膊,示意喜娘加快步伐。
    她则一手微提了裙角,干脆的拽着喜绸 ,向前跨了一大步。
    喜娘反应不及,被错后了半步。
    好在头上的红盖头是软罗纱织成的透着亮,王府地面铺得又是大块青石板,还打扫得十分干净,平整得根本不用担心会被绊到。
    可大魏贵女行动处,讲究弱柳扶风,袅袅多姿,要做到如此,首要一个字就是:慢。
    故此谁都没想到,今日最瞩目的新娘子,竟撇开喜娘,动似脱兔,如一股红色的小旋风直接刮到了王爷身边,几乎与王爷并肩了。
    满院子的人下巴都要惊掉了。
    平北王会不会一脚踢开这个声名不佳、胆大无状的王妃啊?
    那这场大婚可就热闹了。
    可是,可但是,可可但是,今天的日头是打西边出来的,平北王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只瞧了新娘子一眼,就在所有人惊诧不已的目光中,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平北王妃则随在平北王侧旁,一个欣长挺拔,一个高挑娉娉,喜绸相联,大红吉服的衣袂微微飘动,两个人步履竟出奇的协调一致,有股子的说不出的意蕴美感。
    江泠行军打仗雷厉风行,最不喜手下人行事拖沓迟缓。
    大婚的流程繁琐冗长,不断在挑战他的耐心。
    尤其穿了这么一身大红色,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染了红漆的滑稽玩偶,怎么都不舒服。
    若眼前这个,真要像那些个贵女扭扭捏捏,一步三摇的晃,江泠觉得自己都能忍不住捏了她的脖子,直接像训兵一样把她揪进喜堂。
    不过到现在,这人还算识情知趣。
    所以在跨火盆时,一向用兵奖罚分明的江泠看了虞晚晚的长裙,便难得回手托了下她的胳膊。
    虞晚晚是没想到江泠会来扶她,她看不到江泠的表情,即使看到了,江泠也是没表情的,但既然堂堂冷王爷释放了善意,她是不能浪费的,便忙借了他的力,抬脚跃过火盆。
    呦~呦呦~~哟哟哟~~~
    阎王爷竟也有主动体贴人的时候了?!
    这可真是三更半夜见太阳了!
    这一幕是秀闪了在场所有人的眼,也冲淡了些拜堂时,平北王的母亲嘉敏长公主和父亲江子泽都没有到场的尴尬。
    拜过天地,虞晚晚被送进喜房。
    但江泠的洞房,是没人敢闹的。
    屋里只有四、五个皇室宗族的公主、郡主在,权作是来添喜气的。
    喜娘扶着虞晚晚在喜床上坐好,捧了皇帝赐的玉如意,回头去找新郎官来挑盖头。
    诶?!人呢?
    平北王怎么没进来啊!
    喜娘第一次遇到成亲成了一半,新郎官不见了,顿时头上急出了汗。
    屋里其他人自然也是诧异,互相看了看,有位年长的宗妇强笑着打圆场:“许是人有三急,等一下吧。”
    旁边的人忙附和,也是给自己找安心:“对,对,一会儿人就来了。”
    但这一等,半盏茶的时间,江泠还是没有出现。
    房间里气氛可就不是味了。
    大魏皇族,在靖安之战中,死的死、亡的亡,现在活着的辈分最高的,就是嘉敏长公主一人。
    而嘉敏长公主作为江泠的母亲,没有出席今日的大婚礼,态度算是非常鲜明了。
    但这桩婚事却是宫中地位最高的皇后娘娘下懿旨赐的。
    皇室女眷们夹在这两尊大佛之间便是有些左右为难。
    今日与嘉敏长公主关系好的人多是选择礼到人不到。
    喜房里的这些个,其实都是与皇后亲近些,被礼部央告着才来的。
    原就是来的不情不愿,谁知道还碰到这样的场面。
    几个人互相对了对眼,心里都隐约估摸出来,到现在都没有人来知会一声,这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城门失火,必会殃及池鱼。
    这些人便坐不住了,一个个找了由头,麻溜的出了喜房,走人为上。
    屋里便只剩下喜娘和虞晚晚的两个陪嫁大丫鬟春桃、夏荷。
    喜娘心中叫苦,两眼直冒金星,她也是赶鸭子上架,被礼部安排着不得不来的。
    今天她提溜着心,战战兢兢的做事,生怕出一点纰漏。
    没想到都入洞房了,却来了这么大的岔子。
    真是要人命了!
    虞晚晚此刻也有些紧张了!
    之前一个月的婚事筹办,早就让她明白她在平北王眼里是无足轻重的。
    但她并没有因此失落和不开心,因为她站在平北王角度,共情来看这桩婚事,平北王救她后又能娶她当王妃,在大魏朝的男子中已经是很负责任了。
    他们两个又不是在演什么狗血的“霸道王爷爱上我”的戏码,江泠也没昏头,凭什么非得对她好,宠着她啊。
    虞晚晚倒觉得她若是北平王,也得这样晾着些忠平侯府,好让候府这帮人明白点事儿,安稳些。
    虽然今天她心里是有准备面对江泠的冷淡,但这种新郎官干脆消失的情况还是出乎了她的预料。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虞晚晚从喜床上站起了身,她不想再傻等下去了:“春桃、夏荷,你们两个去外面看一下,若是有人就叫进来一个。”
    春桃、夏荷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早就是惊惶不安了。
    但没想到往日脾气暴躁的自家小姐竟还挺平静,没吵、没闹的吩咐她们做事,便忙应了声是。
    可这时,就见房门啪的一下被推开了。
    “你们都出去!”江泠冷冷的声音似寒泉过冰。
    但听在喜娘耳朵里可是如临大赦,她是连滚带爬的就跑出去了。
    春桃和夏荷战战栗栗的没动弹,这平北王瞅着就像要吃人一般,她们怎么也得保护小姐啊。
    “春桃、夏荷按王爷的吩咐,先出去吧。”这时候虞晚晚冷静的开口了。
    春桃与夏荷互相看了看,到底听了自家小姐的话,向江泠行了礼,出了屋。
    关上了房门,她们想着站门边听动静,一旦屋里有事,就算冒死也得冲进去救小姐。
    但门外早就站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太监,撩着眼皮,手中拂尘一挥:“二位姑娘,那边等着吧。”
    就上来两个小太监,直接捂了她们两个的嘴,架到另一个房间。
    喜房内,江泠大步走到虞晚晚面前。
    虞晚晚站在脚踏上,看着盖头下出现的一双黑色蟒纹靴。
    竟不是红色靴子,平北王是换装不穿喜服了?
    “虞氏!”
    没叫“王妃”!
    虞晚晚瞬间便明白,婚事看来是结束了。
    那,现在是要走离婚流程了?!
    “小女子见过王爷!”虞晚晚忙端庄敛袖给江泠行了福礼。
    这时候她可不能惹了江泠,一定得争取好离好散。
    “你!”江泠疾言之语还未出口,就被虞晚晚尊敬温婉的一声王爷,噎在了舌尖,转了两圈,降了两个音调才吐了出来。
    “你可知道刚刚出了什么事情?”
    好嘛~
    这话问得,她上哪知道去啊。
    虞晚晚只能从令如流,自觉当起捧哏,关切的接了话茬:“王爷,到底怎么了?”
    “兵部爆出克扣贪污军饷大案,犯案人等就有你的大伯虞绍良!”江泠语气中带着一丝难掩的愤怒。
    哦,原来江泠刚才是处理这个突发事件去了。
    贪污军饷,相当于是从他掌管的军队里往外偷钱,这等大事,他当然得生气了。
    但虞晚晚倒是放下了一些心。
    她大伯,还是朝堂上的事,和她没什么关系吧。
    “大理寺与刑部联合办案,已经去忠平侯府捉拿人了。”
    呀!这是要抄家吗?那她父母会不会受牵连?
    虞晚晚有些着急,不过还得先表明态度:“王爷,我大伯犯了重罪,自该受国法处置。
    您在兵部,若是因小女与您的关系而受牵连,小女自请下堂。”
    也别等平北王撵她了,先把漂亮话说出来,博个好感,说不定平北王看在她如此识趣的份上,能帮她父母一下。
    江泠手指捏了捏袖口中的和离书,他还没说,这个虞晚晚倒是先说了。
    非但没替她大伯求情,还自愿离开,这脑袋倒不像是外传的草包脑袋。
    江泠刚要拿出和离书,胃突然如刀绞一般,痛得他眼前一黑。一股寒气直冲心肺,喉咙发甜,鲜血便喷了出来。
    江泠站立不稳,单膝跪倒在地。
    蒙着盖头的虞晚晚就听一声闷哼,视线中,江泠竟低头跪在了她的脚边。
    ……这是干嘛?!
    虞晚晚惊得忙往旁边挪了一步,然后就听见江泠像被人掐住了喉咙,痛苦的呃呃两声。
    虞晚晚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她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掀开盖头,蹲下身去,扶住了江泠。
    喜房的桌子上燃着两根婴儿手臂粗的龙凤喜烛,墙角处还点了鸳鸯戏水的夜灯。
    虞晚晚借着明亮烛光,看向身旁的青年男子。
    她一下子便能感觉出,眼前的这个人此刻正在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疼痛。
    他紧闭着眼睛,两手捂着胃部,唇边带血,浓黑双眉紧蹙,额头汗滴涔涔,身体颤抖得都有些痉挛了。
    “你怎么了?”虞晚晚嘴里急急问着,手则快速的放在江冷的鼻下,呼吸正常,再放到颈部,血管有明显的跳动。
    虞晚晚正待去翻江泠的眼皮,却被他突然紧紧的扣住了手腕。
    他的手力道极大,疼得虞晚晚一哼。
    不过,她倒松了一口气,真正急重症的病人是不可能有这么大手劲的。
    “我去叫郎中来吧!”
    虞晚晚站起身想去叫人,奈何江泠箍着她的手腕根本不松手。
    她试着去掰他的手指,他反而握得更用力,就跟要饭的饿了十几天见到了肉包子。
    虞晚晚无奈的又蹲了下来,天大、地大,这时候病人最大。
    她看江泠另外一只手还在紧紧的捂着他的胃,便拿手轻轻抹去他嘴角的血,柔声哄他:“你是不是胃不舒服?那我去煮碗南瓜山药粥给你暖暖胃吧!”
    虞晚晚话一出口,就见江泠倏地睁开了眼睛,直直的看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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