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因节上人多耽搁了些,回来时仍是已经华灯初上。
    才进垂花门就见影壁前头站了个小太监,正是长公主身边儿人,扎地打个千儿,道是晚膳已经备好了,长公主打发过来等着看几时开宴。
    皇帝一面走一面叫先备下,道换了衣裳就过去,又吩咐叫李答应过来。
    陆满福忙支使人去办,紧赶着上前去开门,进门却见朝云刚刚从里头出来,一面往边儿闪一面福身,手上却压着那软竹帘子没打起来,但瞧过来一眼,期期艾艾的道:“小主在换衣裳呢……”
    那意思是叫稍待,可主子爷那里没话,就是不想稍待,天底下的路,没得叫他等的道理,何况三天没见了,这会儿正是想见人的时候呢。陆满福一使眼色,叫她赶紧打了帘子。
    朝云磨磨蹭蹭打起来的,待他进去,李明微实际上已收拾得差不多,背身站着,只剩褙子上两粒纽子没扣。
    皇帝倒不是有心进来看她换衣裳的,只是想着最多外衫脏了换一件罢了,没什么好避忌的,因一进门就停住,在窗下椅子上坐了等她。
    待那边久久没动静,方是一笑,“好了就转过来吧,你早晚要见我不是?”
    这话一说即知她不会转身了,索性起身走了过去,勾住肩头一揽,低笑:“多大的气性,今日还不理我?”
    “未曾。”她抬眼自他面上轻轻一扫,容色和淡,“仪容有失,不宜面圣罢了。”
    “确然。”他拈住她颈间一粒落了单的纽子轻笑,只将人扳过来面对着自个儿,手上清清淡淡的,一粒解一粒扣的替她纠了下去,瞥了眼旁边没及收的一件外衫,见袖口上一片油渍,只问是怎么弄得。
    他是极喜欢在这样的细微处亲近人的,久了大约也能习惯,她只带了分笑意答:“没留神把粽子馅儿磕到身上了。”
    皇帝一听即知是长公主的主意,必是闲得无事带人包起粽子来了,但一笑道:“长姊也是没得折腾了,晚上有什么明目?”
    她只道:“您待会儿瞧瞧就晓得了。”
    惯是惜字如金,他倒没与她计较,把那一排青白相间的拧花盘扣整理好,便招了陆满福进来,叫她出去等着。
    她依言在厅里稍坐,漫垂着眼睛饮茶,一抬眼见容钰一手抓着香袋一手拽着大阿哥走过来,心里瞬了瞬,到底攥紧手指起了身。
    跟他就要有跟他的自觉,今日是个孩子,明日,指不定要向谁低头。
    容铮很知礼,一到廊下就松开容钰遥遥颔了下首,容钰再拽他,他却不前了,寻着回廊往东走了耳房旁边的小门。
    容钰在后头叫了一声大哥,见他不理,也没再管他,自个儿抓着香袋跑进了门,瞅一眼西屋那边儿,大着胆子把那宝蓝绣大白兔的香袋递给了李明微,一撩小马褂,笑眯眯说了句姐姐帮我系上。
    他是最会蹬鼻子上脸顺干儿爬的人,自下晌挨到身边来叫她系了第一次,一下午就没再消停过。
    李明微只蹲下身来,耐心的寻了扣襟替他系香囊。
    容钰将将与她平齐,正看到那小小的海棠花步摇在眼前晃,手上一痒就拔了下来,朝云要挡都没来得及。
    没料到是打实用的簪子,一抽出来半边发髻就散了,乌黑的秀发云雾一般披散下来,容钰瞧着却傻了眼,讷讷的把簪子递上来,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李明微倒没见恼,一面将香囊上的绳结从扣襟里穿出来,一面吩咐朝云收了簪子,一个小小的蝴蝶结打上,方起身坐了,叫朝云挽头发。
    见容钰黏着没走,脸上带着两分做错了事的心虚惭愧,只在他肩上拍了拍,略带了两分笑意,“去玩吧。”
    容钰扭着身子跟她撒娇,一时打帘子的声音,立时脚底抹油了似的拔腿往后面去了。
    不料还是没来得及,皇帝一面理着袖子一面走出门来,打眼一扫,正看见那蕃莲纹丁香色的小袍子打中堂对联处一闪而过,喝了一声站住。
    容钰一哆嗦,慢慢腾腾的往外挪,却拐着弯儿的往李明微身边儿靠,悄悄扫他老子一眼,见那脸黑得锅底似的,心里只是长长的嘘气。
    大哥常常嘀咕什么来着,红颜祸水,美色误国,这美人儿果然是误事,害他耽搁了去找大姑姑避祸的良机,也不知道她抵不抵用,能不能叫他阿玛败败火。
    从漕运司里一声不吭的就敢跟襄王溜了,狗胆子一天比一天大,皇帝本来是要收拾他的,眼瞧他一点点的缩到了李明微后面,却没好发作,嘴角一拉,只喝了一句:“属乌龟的?出来!”
    容钰小小的探头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么骂就是他没生气,因讨好的笑了笑,小声道:“阿玛忘了,儿子是属耗子的,专门儿打洞钻地缝儿……”
    “耗子?”皇帝点着头笑,走过来伸手拎他,容钰一个哆嗦,仰头抽着嘴角朝他笑,心道怎么着也要挨上两个爆栗子了,没料他阿玛的大手竟只是在脑壳上拍了拍,道了声走吧。
    平安过关,李美人儿好用,他懵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笑嘻嘻的回过头来想冲她笑一笑,那美人姐姐本也是看着他的,他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笑脸,就见她忽的轻轻抽了下手臂,一下又顿住,不甚自然的低头看向了他阿玛的方向。他顺着那目光望下去,正见他阿玛在牵她拢在腰间的手,握在手心牵下去,半遮半掩进了袖子里。
    眼见那边要过来的样子,忙得闪身跑了,到后厅里去找容铮咬耳朵。
    见容铮对他说得毫无反应,便梗了脖子看他,“你别不信,等会儿瞧瞧就知道了。”
    怡宁挨他们坐着,听得只笑着看过来,问二哥哥在说什么。
    容钰只朝她摆了摆手,叫她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儿,逗得怡宁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个小丫头片子,容钰没跟她一般见识,擎等着他们过来来同容铮分辨分辩,不料竟是他阿玛同殷知府前后脚进来的,有一会儿才见着李美人和长公主一起进来,却也没挨他阿玛坐,反隔了两个位置坐在了长公主旁边。
    皇帝是带她去前面见了殷陆离。
    故人一日两相逢,也不过是相顾无言。
    他很好,皇帝说江南一行,扬州境内,是他唯一没窝过火气的地方,归功于知府殷陆离。她记得,圣驾回京一日,即是他调任江苏巡抚,大展宏图的时候。
    大约他看她也很好,所托也不过是自加珍爱、恭肃奉上八字,或他看她不好,以为应当这样来劝诫她。无论如何,他已做了一个身为长辈应该做的,无论如何,前尘往事都已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烟消云散。
    而她对于他的记忆,大约也要从今日开始渐渐模糊。
    朝云将一只薄胎白瓷的小酒杯放在了手边,往容钰那边瞧了一眼,他隔桌扬了扬酒杯做口型:“这个梅子酒很甜。”
    这孩子懵懵懂懂里头兼有着心细如发,她望了眼白瓷杯里漾着的深红色酒酿,微微一顿,即抬眸一笑,举杯放到嘴边沾了沾。
    长公主瞥眼看到笑他,容钰只朝她一咧嘴,扬扬杯子一口干了,再装作若无其事似的的去瞥他阿玛。
    一个桌子就那么点儿大,皇帝对于他那点子小动作心知肚明,不过视而不见,只叫丫头满了襄郡王手边的酒杯:“赶了一天路过来,明儿就走,你也不嫌累得慌。”
    “可不累得紧。”襄郡王笑了笑,“可嘉兴烟雨楼,我同人约上了啊。不巧遇见杨文正才先折来了这里,算算明儿来得及,我还是照旧赶过去。”说着看了眼殷宗泽,“你这里不用着急,要是收拾不完,就等我回程时再来带你,自然,我也乐意你明儿就跟我一起去嘉兴,同我做个伴儿。”
    一顿饭时候,疏忽就定了他入京到庄王府做世子伴读,殷宗泽自然是想留一段时间的,正要说明,皇帝就先开了口:“可当人人是你,没老没少。你既爱折腾,仍是忙完了再回来一趟,嘉兴到扬州,也不过是停一回船的事儿。”
    “您这训了我一晚上了,与我留两分薄面。”襄郡王只笑,“这不就回京了嘛。成,殷大人替宗泽收拾着,约莫半个月我就过来。”
    殷陆离但应着,殷宗泽也略微松了口气,只容钰盘算着他再过来扬州的时候他们早就走了,心里就不大是滋味儿。
    襄王一向和他是臭味相投的,打小就有事儿没事儿的带着他到处玩,两年没见面好容易见了,他才带他逛了一趟市集就要走,他自然舍不得,却没敢说话,只眼巴巴的瞧着他。
    襄郡王只越过大阿哥来捏他的鼻子,拧了拧道:“甭急,赶两个月你们回京的时候,我也在京里了,到时候带你去放鹰。”
    容钰扁扁嘴:“今儿晚上先把烟花放了。”
    襄王但笑:“成。”
    第56章 平常时候
    双桥乡一户人家半月大的孩子生了鹅口疮,病情凶险,路明远受邀出诊,足有十日才医好回了家,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人请去了府衙。
    舟车都已经备好,御驾临行,是专程等了他半日。
    气血亏损,半年之内当以调养为重,不宜有孕。
    从里间里出来,须发皆白的路老大夫对着等在外面的至尊天子磕了个头,直接了当的言明了结果。
    皇帝屈指在酸枣木茶几上轻扣,凝了眼里间,转眸看他,略显沉吟:“朕未曾注意,倘有了呢?”
    不宜有孕,却非不易受孕。
    路老大夫抬眸看了他一眼的,眼神复杂,瞬了瞬才答:“草民举荐一人,倘小主有孕,经他调养,可弥补十之七八。”
    康平年间的太医院左院判胡永年,有名的妇科圣手,专程为太皇太后调养过身子,因顺安一朝时惠嫔难产事而被罢官免职。不过惠嫔一向是孙川照料的,与他无关,纯属先帝迁怒太医院,连累了他这个院判。知悉此人履历以后,皇帝倒还比较满意,尚未起程一纸诏书就发往了浙江。
    陆满福将折子归置了叫人一份份送出去,赶到最后一封,就自己亲自出去交代了,出门时正遇见李小主回来。
    朝云伴着她,打眼一瞧,整个人都是娴娴静静的。
    打从上一回别扭狠了在怡宁格格那里躲了一阵子,万岁爷那里也就收敛了些,每每得闲的时候,只把空下的当儿拿来同她读书下棋,写字画画。有时整天也说上几句话,李小主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安闲宁和。尔然在旁伺候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两人之间心神意会的相视一笑。
    他面上带笑,撑了伞就迎上去替她挡太阳,一面道:“这日头大,小主怎么也不撑把伞,晒伤了可怎么办?”
    她是教养极好的人,往常傲气是真傲气,如今和气也是真和气,平常时候,开口都是温声细语的,只道是没几步路,去去就回来了,不妨事,又叫他去忙,不必相送。
    从前她拿乔,他心里是真没少编排了,眼下瞧着,分明是十分好的一个姑娘,便觉往日里她做的一些没谱儿的事儿,大约也是时事弄人。
    一路将人送到了船舱门口,打帘子送她进去,适才找人去送信。
    外头太阳大,里头却不热,靠背阴一处的窗子支了起来,拿竹青色薄如蝉翼的流云万福窗纱糊了,外面是一望无尽的芦苇荡,另一边拉着竹帘,只有清风习习带着水意透窗而过,飒是凉爽。
    皇帝在窗下看折子,处理了一些,手边还搁着两摞。
    是打初一一日就积下的。连轴转了几日,除了几份加急的,剩下的也就都搁着,今日得空,才拿出来慢慢看了。
    他爱与她厮混,然而做事的时候专注,虽叫了她在旁边研墨却并不大顾不上她,瞧她在对面一目十行的看书坐得无聊,适才叫她去书库里找些爱看的少来,没料她去了不久就空手而归,望一望后面也没人送进来。
    这些书是过山东时巡抚赵怀仁所送,赵怀仁书香世家出身,品味不俗,其中还有许多古籍孤本,他瞧过书目,大多合意,适才收下。
    她眼界高,旁处挑不出来则罢,此处不可能挑不出来。因不由奇怪道:“怎么什么都没拿?”
    她一面走过来一面弯了下嘴角:“您没告诉我是呈奉御览的书,封条还都没拆过,我怎么能逾越呢?”
    “傻姑娘。”他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已叫你去了,不就是仅着你去挑的么,你管什么封条。”
    她含笑摇了摇头,瞧那白瓷小碟里的朱砂已经半干了,即舀了桃胶去勾兑朱砂粉,垂眸细细的研磨。
    他搁下朱笔握住了她的手。
    她顿了一下,察觉他没有开口也没有松手的打算,适才抬眸看他,眼里仍带着笑意:“您怎么了?”
    他望着她目光很柔和,抬手抚了下她的嘴角,轻轻勾唇,温声道:“你不要笑。”
    不要笑,她牵了下嘴角,发现还是微微上扬着,便没听到似的道:“您说什么?”
    她同他拗了两年,肯这样迎合已经不易,还能指望这十来日的功夫就叫她有什么真心实意么?他总有时间慢慢等她,因一笑改了口,但道:“过来。”
    他坐得是罗汉床,中间摆着矮几,她忙活着勾兑朱砂就坐在对面,因他说过来便敛眼笑笑,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挨着小几站在了他手边。
    “太远。”他盯着她轻笑,眼里有诱哄的意味,“过来让我抱抱。”
    她默了一会儿,到底走过去,挨在了床边儿,叫他一伸手捞在了怀里,抱坐在罗汉床上。
    这两日他是时常抱她的,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抱着,清浅的呼吸,淡淡的苏合香味,萦绕了一室的默默柔情,叫人平生一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倘若,倘若他只是他……
    她阖眼,掩去了心底那个荒唐的假设。
    他想着是不是与她说些什么,低眸看看她已经阖了眼,便把人放倒在了膝上,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
    大约还太早,她一向心防重,是连自个儿也要防着的,只怕这个时候与她说什么,她就会防什么。
    何况遇见的是他,依她的心性,动一分心就要伤一分,倘他能知足一点,就叫她这般一辈子陪在身边,业已经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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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临时在扬州逗留,登船时已经入夜,栏杆四周都挂了红纱灯笼,远远就看见两人在船舱外面支了小桌临水对弈。
    她摇摇走过去,见两人双双看来,即是一笑:“安心吧,我走了一天,累的很,看一眼你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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