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为何要他见她呢?她那样不堪,还有什么脸面见他?她惶惶然往里面走,一步一踉跄的回了屏风后面,抱着自己蹲下来。
    第31章 枉论生死
    他隔着屏风听她哭泣,一抽一抽的饮泣,咬着衣裳呜咽的声音。
    声息许久不止,他终究开了口:“明微,你有什么苦楚,都可告诉我。”
    有什么可说呢?说她没了孩子,那孩子是她与人无媒苟合的私生子;还是说她受尽了羞辱,羞辱她的,就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至尊天子?
    她已经活得一塌糊涂,没必要再带累他。
    就这样吧,她眼泪滚得厉害,却没了声儿,只是侧脸靠在臂弯,阖眸半晌,鼻音深重的说了句:“您走吧。”
    “微儿,”他转过身,触了触面前金丝楠木的雕花框架,声音缓和平淡,“我与你讲上一堂课是八年前,今日再讲一课,你愿听么?”
    她没有反应,他便径自开了口,“佛家讲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如是七苦,生而为人者,都无法避免。若以此来看,诸受皆苦。可你看那芸芸众生,生老病死者有之,别离憎会者有之,求之不得者,更是不计其数,却无几人因此轻生。”
    “微儿,《法句经》里头说‘常者皆尽,高者亦堕,合会有离,生者有死’,本苦乐性不相舍离,人之一生,即是由苦与乐两部分组成,生有苦乐,死亦有苦乐,未尝一死就是解脱。”
    她怔怔的听他的话,往常总能深深触动,今日只像是一场雨打在了蒙了一层油纸的心房,打得砰砰作响却浸之不透。
    可情不自禁间就将心声吐露出来:“舅舅,我不求解脱,我是要去陪他。”
    竟不小心叫他知晓了,她侧了侧头,目光只落在身下一方小小的地毯上,“我说了同他一起走,我不能失信。您以往也说的,言而有信,我是兑现我的诺言,您不要为我伤心。”
    “微儿,何曾有诺言?至始至终不过是你为自己寻的借口罢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不要再骗自己了。生死由命,他不过应了自己的命数,生死轮回,你即便死了,也不能再见到他。”他唯恐说重了话她承受不住,忙又道:“他总有他的去处,自会有他的父母亲人,微儿,你往后的路也还长,也自会有你的子女儿孙,你何必要自寻死路,为他添上一层业障呢?”
    生死轮回,那么哪里还有他呢?再转世,再轮回,他也不再是他了。
    总是她害了他,她阖了阖眼,不愿再与他争辩,也不愿再听他开解,闭着眼不再说话。
    只有死了才干净。
    他自然能感受得到她的态度,手上一攥,看向她席地而坐的角落,“微儿,你若主意已定,也可。”他轻轻点头,背过身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几时你改了主意,几时我出这个门。”
    她没什么反应,直过了许久外面无一点动静,方才哽声开口:“您是逼我。”
    他长长叹了口气,“明微,活着有时候是很苦,却可做许多有意义之事,死是最简单的,可你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她哽咽,“舅舅,我还有什么可活呢?”
    “微儿,人活一世,并非全为自己而活。”他看过去,抬手捋了捋不长的胡须,语气微微黯然,“你未曾看到过,东南战乱,数千人流离失所;未曾见过佃户地主,圈地欺民,米粟满仓,却犹有人饥寒交迫;未曾知晓那些贪官污吏,国之蠹虫,压榨百姓,中饱私囊。微儿,这世上有许多事要办,也并非只是依靠男儿丈夫。”
    “愿竭一生之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想起他说过的话,由不得嗤笑出声,笑得满眼泪花,曾几何时,她听他与母亲说话,他毕生的抱负,也曾叫她满腹豪情,一心追随他的脚步。可终究她不是他,做不得他的舍身求道。
    “诸行是常,无有是处。”她低低念了一句偈语,垂眸含笑,“舅舅,我答应您,我若能活一日,就活一日。”
    汝但一切处无心,即无诸行,亦无无行。
    不得舍身求道,可她愿舍身渡他一程。
    ******
    襄郡王揣着蛐蛐罐子进宫是在第二天晌午,佯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路乐呵呵的晃进了养心殿。
    “哎我说郡王爷……”吴宗保打着哈哈把他拦在了大殿外头,“万岁爷这两日身上不爽利,朝上又忙,人躁着呢,说了谁也不见,您就甭凑上去挨呲哒了……”
    “得得,我稀得进去找他似的。”襄郡王翻了过白眼儿,但把那竹篾编的罐子怀里一丢,“拿去给李姑娘吧。”
    李姑娘,哪里还有李姑娘!吴宗保心里嘀咕,面色却不变,一径笑道:“万岁爷恩典,昨儿一早李姑娘已封了答应,王爷得称李小主了……”
    答应,襄郡王心思一转,略略凑近了他,“我说吴老头儿,问你件事儿,那晚上养心殿大半夜的传太医,不是她怎么着了吧?”
    “哪儿能呢!那晚上万岁爷给戏园子里的新漆熏着了,闹头疼……”吴宗保眼皮都不眨一下,笑眯眯的神情,谎话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起先没在意,夜里疼狠了,李小主劝着才召的太医,又跟着陪了一夜,天亮才睡下的。”
    襄郡王斜挑着眼神儿看他,蓦地一笑,语带揶揄,“咱们陛下就这么就抱得美人归了?”
    吴宗保笑,满面春风似的,“郡王,家门口儿呢,您就这么编排人,不好吧?”
    襄郡王大笑,回头招了个小苏拉过来,目光落到他怀里的竹笼子上,“这小东西难养活,我府里都是他照看的,专程带了过来,打小跟着我的人,身家也都清白。你瞧着,抽空回了皇上,皇上愿意留他就留,不留就叫他回去。”
    吴宗保痛快应着,叫人领下去安置了,但笑呵呵的送他出门,一路看他走远,脸上笑意也就水纹似的散开了。
    他叹了口气,脚步颓乏的进了门。
    养心殿的压抑气氛一连维持了数日,后殿里镇日药味儿不散,日日只有太医请两回脉,宫女送药送膳进出几回,几乎就没了动静。
    皇帝夜里就宿在前头的东暖阁,至带殷陆离去了一回华滋堂后便没涉足过后院,像是忘了那个人似的,每日上朝批折子,召大臣议国事,先帝生祭过了以后,还去过两回后宫,瞧着一派如常,可在他面前多呆一刻,都叫人觉得脊背发凉。
    前两日红光满面的两个御前公公,更是一下变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是以皇后那边传话过来说永和宫收拾好了,问李答应身子可否见好时,陆满福拿捏了几次不敢进去回话,到最后没法子了,才借着上茶的空档,期期艾艾的说了出来。
    皇帝立时就剜过来一眼,“她好没好,你不省得?”
    “奴才……”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有一会子才道:“答应那边已经好了,才早上太医来看,说没大碍了,将养将养,日常不要吹风受凉就可了。皇后主子的意思,恐怕是想问问主子爷牵宫的意思。”
    皇帝默了一会子,一甩手丢了朱笔,陆满福心里一跳,才要跪下,即听他道:“支会坤宁宫一声,今晚上候驾。”
    帝后和睦,走宫是常事,皇帝说一声来,坤宁宫也不过是有条不紊的准备了起来。
    他一向是有过来用晚膳的习惯,皇后也就等着他,一般戌正也就过来了,今日倒还提前了两刻钟。
    天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他用膳时惯不言语,皇后也便只是陪着,不时替他夹两道爱吃的菜。
    至就寝时才说说话,宫人服侍他们换了中衣之后掩帐退出门去,他懒散的靠在床上,但看皇后从妆台前走过来。
    成亲多年的夫妇,也许是太过熟悉,彼此间总是少些情愫。
    他侧了侧身,匀了块儿空地给她,躺在枕上轻阖着眼。
    她坐下来,特特留了灯,方要开口,便听他道:“别提她。”
    她一顿,但笑了笑,说起秀女已阅了两轮,过两日就可选看了,他爱应不应的不爱多说。她便又道:“今日额涅同我说,这回先帝祭礼,她心里头总不踏实,入了四月便斋戒半个月,选秀的事,还是您听老祖宗的话拿主意。”
    太后不是信佛的人,赶这当口斋戒,倒是为选秀讨太皇太后欢喜,叫她全权做主——她是惯会做媳妇的人,老祖宗热衷这个,一心的选美人抱孙子,可她不待见皇帝耽于女色,索性就躲了,叫他自个儿看着办——也是她一惯放心自个儿儿子。这样的事儿不是头一回了,谁心里都门儿清皇后特特的拿来说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挡脸,轻嗤:“绕来绕去的还说她。”
    他同人闹别扭,心里还挂着,像是她不说就没了似的,皇后一讽,但道:“太后在前,打算不得不提前做,有什么我得跟您说清楚。我看了日子,她身子倘若好了,初二就迁到永和宫,待过上半个月,额涅斋戒出来再叫她过去请安。这一层躲不过,得在老祖宗同额涅跟前磕了头才算数。”
    皇帝自听得明白她的意思,趁着日子好好把人捋捋,莫到时候惹得太后不快。
    她那副鬼样子。他心里厌烦,胳膊又朝眼前挡了挡,囊着鼻子道:“睡吧。”
    该提的都提了,皇后也不犯再触他霉头,熄灯上了榻。
    一道躺了半晌,彼此都静的没声,却是谁也都没睡着。
    她将将要动一下胳膊,皇帝手就伸了过来。
    夫妻伦常,这些年也淡,例行公事似的,只他今日格外躁了些,开始还压着,后头便叫人有些受不住了。
    她抿着嘴唇抓他的胳膊,略略用了些力气。
    他心里一恼,反手去扣她的手,拉到一半才想起她是皇后。
    皇后,他觑着眼打量她,吐出了一口浊气。
    第32章 永和新人
    从东一长街往北,到景和门往东,过了承乾宫,就是永和宫。这位置相对于皇帝所在的养心殿已是极偏僻,像是皇城里特意隔出的一块儿,住了一水的汉人妃子。
    永和宫没有主位,前后四个配殿,前院东配殿住的是代掌诸事的常小媛,西殿是原魏贵人的居处,后院里两个常在居东,两个答应居西,尚有几人住在围房里头。
    此处原就与别处不同,自魏贵人出事以后更甚,太后责令永连坐禁足,一时几乎门可罗雀。
    直至前些日子有人过来拾掇西殿,诸人看着,只当是魏贵人走了,内务府要将其间陈设收回。不想一天两天的,竟又往里添置了新物什,那些心如死灰的贵人小主,眼睛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常小媛是潜邸旧人,早已无宠多年,剩下的常在答应,皇帝更是翻过几次牌子后就抛到了脑后,只一个魏贵人尚还有宠,虽不隆盛,可那么一次两次的,足够永和宫聊以度日。
    她一出事,永和宫也如冷宫一般无人问津了。如今再添新人,又是魏贵人住过的偏殿,可见位份也不低,特特封出来的独一个,眼见得就是皇帝兴头上的人。这样的人搁在自己宫里,水涨船高焉能不叫人高兴。
    这位是谁,几人猜着,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听人提李答应,说答应,照的却是贵人的例。她迁宫头一日上皇后还使了嬷嬷过来,召了众人在庭前训话。
    李答应身子不好,少不得人伺候,故皇后娘娘恩典,叫她暂依贵人的分例,独居西殿,配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嘱咐诸人不可争风嫉妒,不可闲言碎语,若叫皇后得知,必不轻饶。
    人人心里自打着算盘,哪里还有嫉妒的份儿,往后这永和宫的荣辱,恐怕俱系她一人之身了。
    位份低不要紧,只要有宠,越低还越好,免得像别个,皇帝心思一动给抬了籍,迁出永和宫,大伙却还哪里受她的褔荫。
    她来的那日永和宫都是一心盼着的,不料那边又是逾制坐了软轿过来,直停在房门口,太监揭轿帘,一个宫女扶着一个宫女打门帘,上头下来个身量纤瘦,裹鸦青暗纹织锦风衣的人,任人站了一院子,却连脸也没看见就被簇拥着进了门,只那贵气天成的感觉,却着着实实印在了人心里。
    可到底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朱常在一甩帕子,扭头往后头去了。
    两个答应互相看看,面色古怪。
    剩下一个何常在,一脸清汤寡水看不出味道;一个常小媛是受气惯了的,诺诺一句都散了吧,转身回了房。
    琳琅安置她坐下的功夫漫窗往外看看,方才满满当当的一院子人眨眼间就没了影子。由不得心中暗嘲,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不像眼前这位,出身在那里,眼瞧得大起大落,还是大家小姐的作派——汉人家的大家小姐,她们八旗的姑奶奶们虽则在家里贵重,人也是一等一的傲气,却没那股子娇性儿,这一位,打皇后点了她们两个来伺候,就没见有过好脸,真也没甚可说的了,养心殿呆了两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和万岁爷还拗着呢。
    “方才怕您着风没及说……”她一面替她将风帽解下来,一面道,“您来时小主们都在外头等着呢,咱们就这么进来了,没得惹人不快。奴婢过会子挨门儿去走一走?”
    那厢人朝外看了看,淡淡敛眸,古井无波,却一句话也没有。
    琳琅心里生气,要不是皇后叮咛,鬼愿意当她的差事。
    到底是另个宫女琥珀去串了门,也不知她怎么说,晚上常小仪就来探望她了。
    琳琅看戏似的瞧着,见琥珀没着急,一句将将睡下了就把人打发了。
    她便讥笑,“好歹也是个小仪,就这么面团似的任人揉捏,怪道恁深的资历,连个嫔位都没挣上。”
    琥珀白她:“人人都像西宫里那几个般厉害,你便高兴了?”
    她面上一僵,扭脸儿往屋里去了。
    李答应跟前儿她是不呆的,见天儿拉着脸儿,也不说话也不动,是人都能憋死,便到廊子下头去看半斤喂蛐蛐儿。
    半斤是襄王府里的太监,襄郡王专程送进来伺候两只蛐蛐儿的,听闻他同另个小太监被点到襄郡王身边伺候时,襄王爷好容易学会了一个成语,便大笔一挥,一个赐名半斤,一个赐名八两。
    逢到李答应分宫,他倒是走了运,被万岁爷提拔到跟前儿当差,一下子从郡王府的小苏拉变成了正经的内侍太监。
    半斤人老实,养得蛐蛐儿却是张牙舞爪的威猛,可惜时候不对,里头那一位,目下里显然对此没有兴趣,也就只好私下里悄悄养着。
    李答应着实无趣,大多时琥珀伺候着,琳琅就每每躲懒,同半斤蹲在屋前屋后的喂蛐蛐儿斗蛐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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