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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旌功(三)

    夏天开始后,魏湄才再见了皇帝,皇帝来储秀宫之前,她便摘掉了为儿子戴的白花,自她怀孕,已被免去畅春园向太后请安,惊闻儿子的噩耗后,除了晨会,足不出户,一直为永璐秘密戴着白花。皇帝一直听太医院例报说她胎稳脉好,此时见她气色红润,腹部高隆,心里感到十分欢喜,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摸她的肚子,问道:阿湄,你为什么这么久不见朕?魏湄低声道:我不想皇上伤心。皇帝感叹道:朕不来看你,你不伤心吗?
    魏湄道:有李夫人和忽兰陪着我呢。皇帝这才想起瑞常在来。魏湄又道:皇上,忽兰是一个好女子,如今臣妾不能伺候您,您便要了她吧,她进宫好一阵了,皆因臣妾这头接二连三有事,臣妾知道皇上不忍臣妾难过,但臣妾也不忍瞧着她总是独守空房,皇上在德保大人那里也不好看。皇帝一笑,道:德保一个奴才,你倒为他担心。魏湄道:皇上,臣妾以前也是奴才。皇帝道:你如今是宫里的贵妃了,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奴才们面前。魏湄笑道:是。
    皇帝又问:朕的儿子好不好?魏湄笑道:好,您来了看他高兴的。皇帝也笑起来,触手处全是活泼的胎动,心里着实欢喜。魏湄又道:听说五阿哥的小格格怀着双子,但臣妾已见不着她了,忽兰也十分挂念她这位堂姐。皇帝道:你想见,叫她入宫便是。
    魏湄道:来了还要立规矩,臣妾听容妃姐姐说胎是好容易保住的呢,太后她老人家心心念念要得重孙子,她要是有闪失,魏湄便成了罪人。她安胎的事儿容妃姐姐都瞒着太后,连荣王府其他人都不知道,宫里也只庆妃姐姐容妃姐姐、臣妾、忽兰知道。
    皇帝问道:好容易才保住?魏湄道:可不是吗,说是疼了两天两夜,若没有秘方,孩子就没了,叶大夫就是这么说的。听说五阿哥那时候两天未睡,如今荣亲王府上下也万分小心着呢……臣妾是想,要是臣妾也有双子,就把之前两个……说到这里,自悔失言,不该再教皇帝伤感,便立刻顿住。
    皇帝只“唔”了一声,当晚回去后,便问容妃,责她为何不告诉自己详情。容妃道:臣妾不想皇上和皇额娘担心,既然如今没事了,还提它做什么,纳兰夫人不也没说。皇帝看着她道:朕明白你们俩。容妃忙道:谢皇上。
    皇帝走后,李氏立刻笑赞魏湄,说她聪明,会揣摩圣意,主动要皇帝纳了瑞常在,又体恤五阿哥的女眷,不仅可以巩固储秀宫的地位,而且皇帝会觉得她贤惠大度,能容人。魏湄只一笑,心道:皇上将忽兰归在储秀宫,不就是想储秀宫和五阿哥亲近?而且永琪是容妃姐姐和庆妃姐姐的儿子,自己又一向和胡格格亲近,她们对自己都很好。
    又过了几日,傅恒和皇帝晚面时,带了另一个人入宫。这人穿着蒙头罩脑的黑色披风,掩人耳目。到了养心殿皇帝书房,他立刻跪在皇帝面前叩头道:罪臣之子蕴端多尔济叩见皇上。皇帝道:抬起头来。蕴端于是抬头,皇帝见他一双清澈的眼睛,英爽之气见于眉宇,心生好感,缓缓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见你?蕴端道:傅恒大人说,您给奴才一个机会为家父陈情。皇帝点点头,道:有什么话便说吧。
    蕴端摇摇头,道:奴才父亲以权谋私,深负皇恩,并无下情可陈,桑家满门谢皇上恩典。皇帝十分意外,道:你可知道,若无可辩驳,他将死无葬身之地!蕴端额上流下汗来,傅恒在一旁道:桑公子,珍惜皇上给的这个机会,若桑王有什么苦衷,便告诉皇上,这里没有别人,你可放心说话。
    蕴端不语。皇帝哼了一声,道:既然没有,那便罢了。蕴端叩头下去,道:皇上,奴才不能为了父亲活命便捏造苦衷,欺君罔上,奴才多年在读圣贤书,不敢说自己是仁义君子,但也绝不能行苟且之事。
    皇帝点点头,道:说的好,有骨气!那就等殿上发落吧,下去吧。蕴端道:请容奴才再说一句。皇帝道:讲。蕴端道:身为人子,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奴才愿意代父亲就戮谢罪!奴才今天入宫,就没想着活着回去,只求皇上饶奴才父亲一命,以告慰奴才母亲。听了此话,皇帝和傅恒都大吃一惊。傅恒心道:来之前,他还答应了自己和璎珞,好好请求皇帝,却没想到他其实是存了必死之心。一时沉吟,看着皇帝。
    皇帝道:你可真是个孝子啊!但你的命朕要来何用?就是要了你的命,朕也无法对其他人交代这通天大案。蕴端道:是,奴才微不足道,桑家又无情可陈,唯有以自己这条性命平息皇上对奴才父亲的怒气,父亲死在眼前,这也是奴才唯一能为父母做的。望皇上念在人子的这腔诚意,就成全了奴才。皇帝受了极大的震动,半晌,说道:听说你是独子,且尚未娶妻,假如你父亲……你还可以传承香火。
    蕴端道:奴才连父母大恩都报答不了,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本来父亲的罪就够祸及桑家满门,皇上不株连奴才和奴才母亲,是体恤大恩,但奴才却不敢领受,与其苟活,不如以此为父亲挣得一线生机,求皇上成全。皇帝道:你难道不考虑下你母亲?蕴端道:不论是奴才死还是奴才父亲死,母亲都会痛苦不堪,桑家已别无选择,奴才愿代父亲一死。
    傅恒道:桑公子,你……蕴端对他一笑,道:傅恒大人,多谢您和纳兰夫人对我的眷顾,蕴端叫你们失望了,只是蕴端心意已决,今日没想出这道宫门。便在此叩谢您二位的大恩!说着便对着傅恒叩了三个头。
    傅恒看着皇帝。皇帝眼里隐有泪光,对傅恒挥挥手道:将他收入刑部大牢。傅恒大吃一惊,急道:皇上!皇帝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蕴端笑着流下泪来,叩头道:谢主隆恩!傅恒看着这两人,觉得蕴端实在固执,竟不肯示弱服软,眉头一皱,心想只能再图后计。
    蕴端被收监的第三日午间,狱卒便带了两个小厮来见他,对他道:你家里来送饭的。说着便开了牢门,只一个小厮进去,另一个待在外面。蕴端以为他是自己的贴身小厮贵儿,也不看他,只道:你怎么来了?额娘还好吧?这小厮拿下帽子看着他,他大吃一惊,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道:你……筠儿?这小厮正是依博尔,而陪她同来的另一个小厮是护卫她的明亮。
    蕴端看看她周身,和以前并无区别,其时她怀孕才过三个月,衣服又宽松,自是看不出什么来,但忙道:你来这样的地方做什么?赶紧回去!保重身子!别人和琪兄知道了,更了不得!快走!依博尔落下泪来,道:公子,你忘了?今日我们约好在玉京园会面的。
    蕴端一笑道:你不要哭,你答应见我,我已经满足了。我是将死之人,你再不要为我伤感,祝你和琪兄百年好合,一生幸福!依博尔泪流满面,哽咽地道:原来你早已想好,所以才会答应了玉京园之约,因为你并不会赴约。蕴端心里一酸,也落下泪来,然后一擦眼泪,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认识你,我也很高兴。你回去吧,向琪兄问好。
    依博尔不答,拿过紫檀提盒来,揭开盖子,将三层平铺开来,道: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几样小菜,来,试试我的手艺!说着拿起金丝楠木筷子递到他手中。蕴端笑道:谢谢!见一碗米饭,三碗菜,分别是清炖狮子头,盐水鸭和煮干丝,又笑道:这么丰盛!说着夹起干丝来放入嘴里,立刻赞道:真鲜!接着又去夹肉丸和鸭子,吃一筷便赞一声。
    依博尔在泪光里看着他微笑,哽咽地道:原来你答应了姨妈为你说亲,也是因为你并不会成亲,你早已想好了一切,你去找姨妈,其实是因为之前的事道歉。你总是不求人的。
    蕴端不答,慢慢将菜吃完,然后笑道:你看,我都吃了。以前终日见你买菜,今日终于吃一回你做的菜,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怪不得你喜欢去买菜。你可以回去了。别再来,别再教我为你担心。说着自己收拾了碗筷和提盒,盖好盖子,然后将盒子递给依博尔,道:回去吧,蕴端此生再无遗憾了。见依博尔不接,于是将提盒放在地上,再缓缓转过身去,对着墙壁。
    依博尔见他如此坚决,不禁失声痛哭,拿起提盒,掩面去了,明亮看了蕴端一眼,转身跟上。蕴端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又过了几日,皇帝召开大朝会,在乾清宫宣布将丑达和厄尔经额斩立决,考虑桑斋多尔济主动自首交代罪行,褫夺爵位,圈禁于其自住的郡王府邸,桑王府部分家产充公,以抵他贪腐的银两。理藩院尚书富德以失察罚俸一年,其他所有涉案官员都视情节轻重做了流放发配等处理,情节轻者也悉数开除了公职。库伦和恰克图两套班子立刻全部大换血,在乾清宫宣布了所有新任名单,真是几家沉浮几家兴衰。恰克图走私案至此结束。皇帝将在五日后奉太后东巡盛京,因东巡路线长,辗转多地,皇帝没带怀有皇嗣的令贵妃同行,谕旨宫中不随行的嫔妃和阿哥搬入圆明园消夏。
    厄尔经额没有攀扯任何人,因为弘昼劝说皇帝将他的凌迟改成了斩首,而且许诺照顾他的家人。弘昼先将厄尔经额送给自己的皮张全部上缴了内务府,说自己确实不知这是他走私得来的,请皇帝调查,得到了皇帝的宽谅,他又和皇帝说,厄尔经额在理藩院带四阿哥共事,知道皇帝要杀一儆百,怎么处置厄尔经额都行,但若太严厉了,四阿哥面子上不好看。四阿哥在工部和理藩院都获得了一些称赞,在正白旗军里也很勤劳,不应打击他的积极性。皇帝听了此话,想了几日,终于同意。吴德雅说弘昼聪明仁义,皇后也写信感谢了他。
    皇帝一行去盛京之后,永琪便对依博尔说,陪她去南苑行宫散心,顺便去看舅母高云和她的一双儿女。依博尔心伤蕴端之死,总在永琪看不见时为蕴端流泪,还偷偷抄录了一首诗云:“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与秾李,不堪重读瘗花铭。”然后在火上烧了,寄上自己的哀思。说身上有孕总觉得懒懒的,不想动。但永琪说,就是因为这样,才要陪她出去走走,且之前舅母盛情相邀,还未成行。
    到了南苑行宫,歇息了一晚。清晨,永琪便牵着依博尔的手去海子边上散步,走了一会儿,只听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依博尔惊奇地看着永琪,永琪微笑道:有人在那边树林里吹笛,许是某个侍卫吧,我们就在这边听着便好。依博尔道:这笛子吹得这样好,定要去看看他是谁。
    永琪于是笑着领她进了树林,只见林间小道的前方有一个青衣少年背对着他们,正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吹笛。依博尔见这少年穿的不是侍卫的衣服,更加惊奇,看着永琪。永琪道:过去看看。
    两人走到这少年身后,笛声嘎然而止,这少年转过身来,看着二人,微笑道: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二位别来无恙?依博尔大吃一惊,冲口而出:桑公子!这少年道:筠儿。依博尔还是不能相信,道:你真的是桑公子?你没……这少年道: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筠儿,你好吗?
    依博尔看看永琪,又看看这少年,还是不能相信。永琪笑着握住她的手,道:坐下来说。然后扶她在道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告诉她,皇帝并没有为难蕴端,在乾清宫发落了走私案后,便放桑公子回家了,桑王被圈禁,无旨不得出府,但桑公子却和以前一样,是自由人。依博尔喜出望外,看看永琪又看看蕴端,高兴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皇上真好!
    蕴端微笑道:多亏了五阿哥为我说话。依博尔又大吃一惊,道:原来你知道了!立刻想起,既然蕴端同自己和永琪一道来了南苑,他怎么可能还不知道,于是不好意思起来。蕴端道:我被下狱后,傅恒大人和纳兰夫人立刻通知了五阿哥,五阿哥便请见皇上为我说话。我出狱后,纳兰夫人才告诉了我一切,我才明白你们当日为何都隐瞒了身份。
    永琪笑道:其实你们都误会皇阿玛了,他根本不会为难桑公子的,之前姨妈和桑公子开了一个玩笑,皇阿玛这个玩笑不过开得更大一点儿。依博尔大惑不解,看着永琪。
    蕴端道:我也是出来后,才知道的。皇上不过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说到做到,真不怕死,他才好放心我和五阿哥交往。依博尔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是在考验蕴端,和永琪亲近的人,他必须要看看。于是也笑起来,道:你原来都不知道他是……也没和他来往。说着脸红了,因蕴端正是因为她才不愿再和永琪来往的。
    蕴端道:纳兰夫人和五阿哥为了救我父子性命,说我是五阿哥的挚友,说不得,从今往后,桑某真的要高攀了!说着起身,对着永琪长揖到地。永琪忙起身拉起他来,道:快别这样,你才是我们的恩人,好,我们便一起。蕴端道:谢五阿哥成全蕴端,否则蕴端要和家父一样,犯欺君之罪。说着二人相视一笑。依博尔也站起身来,对二人道:我太高兴了,今天我们三人一定要庆祝一下,不醉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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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球腰刀】清康熙、乾隆朝,琉球国王向清廷进贡了大批日本刀,雍正帝曾下谕清宫造办处,打造刀头“可照日本刀样做”,可见琉球腰刀对清宫的武备有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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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里衮与傅恒】在历史上,除了从乾隆二十五年起便在军机共事。并分别于乾隆二十年和二十九年两次任户部满尚书。在后来的缅战中阿里衮病后不顾傅恒劝阻,还奋勇作战,最后卒于军中,谥襄壮,祀贤良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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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博尔所录悼诗】乃香冢碑上正文后的七言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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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晓因祭祖得咎】这件事是乾隆八年(1743),弘历首次到盛京谒陵,并在清宁宫举行祭祀活动,当时对不遵守祭祀习俗的王公大臣们训斥了一通,其谕如下:尔等得与朕在清宁宫内祭祀,皆祖宗所赐之褔,亦系满洲之旧例也。【今观满洲旧例,减至废弛。且如怡亲王弘晓不佩小刀,是何道理。】延禧里改编成坤宁宫祭祖,因胙肉被罚。小说后面将提到,满洲入关后,坤宁宫祭祖脱胎于清宁宫祭祖。因自雍正开始,皇帝从乾清宫移居养心殿,皇后也不再居住在坤宁宫,而是择东六宮、西六宮之一居住,坤宁宫成了祭祀场所而非皇后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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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上的弘晓是清朝著名藏书家、诗人,善文,喜欢读通俗小说,而且他家和曹雪芹家关系密切。脂批《红楼梦》己卯本/乾隆二十四年本脱胎于怡亲王府本,由怡亲王组织人抄录,这个本里录入的脂批较少;脂批《红楼梦》庚辰本/乾隆二十五年本,也是脱胎同一怡亲王府本。原著应该是完成于乾隆二十年之前,后面的回录不见了,和避祸乾隆朝的文字狱有关,现在根据脂批和当时清朝的相关红楼梦戏剧诗词等,复原了很多线索,高鄂本里的后四十回也不是完全脱离了原著。但我们今天看见的前八十回其实也不是真原本,经过简化或改动,原著究竟是什么样的,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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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见过曹公原本的,除了曹公家的人,大概就只有弘晓和他府里的人。弘晓一家作为怡亲王派系,在雍正朝的势力是非常大的,小说后面会涉及。弘晓是桑王的舅舅,蕴端的舅爷,这在小说前面已经提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乾隆朝,富察家取代了怡亲王一家原来的地位,权倾朝野,一门朱紫,而铁帽子王家的正牌王爷弘晓只能得乾清门侍卫之一职。所以延禧里设定弘晓和长春宫及傅恒的对立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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