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元空蹙着眉头坐到车板,驾着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了晨雾中。
    ——
    温水水再醒来时,马车还在前行,她推开车窗看了看外头,太阳升起来了,光线照着脸暖洋洋的,她坐久了发麻,想站起来活动。
    可刚站起身左脚霎时一阵巨疼,她腿一软囫囵栽倒,几乎是同时,马车也停下来。
    温水水还在发懵,车帘自外边儿拉开,元空探头进来将要说话。
    她的眼睛瞪圆了望他,刹那间就和脑海里的刀疤脸重合,她怯怕的蜷住腿,双手环抱住自己,“……求你。”
    声音又细又弱,全不像先前那般刺人。
    元空沉默的看着她,少顷淡笑起唇,“施主好像误会什么了。”
    他脸生的好,眉目间具是清和,笑起来也温柔,很能打消他人的敌意。
    温水水瞧他没有伤害自己的意图,便小声道,“你,你真是和尚吗?”
    元空嗯一下,心中隐隐有疑惑,以为她是在试探他。
    温水水半支起身端量着他,忖度声问,“……是你救我的吗?”
    她记得那些坏人,如果不是这个和尚,她现在估计已经死了。
    元空面露古怪,旋即脑中闪过一些东西,他仍是笑道,“贫僧恰巧路过。”
    温水水有些微羞愧,平白无故把人想坏,倒显得她心胸狭隘,她红着脸不敢看人,低垂头时那长长的密发整好散落在她四周,香腮云鬓弱柳身,是个不能薄待的女人。
    她犹豫了会儿,双眸又看向他,“大师,您的法号叫什么?”
    人的气韵很独特,冷血跋扈会令人畏惧,温顺乖巧却又使人不忍苛责。
    “贫僧法号元空,”元空合掌凝眸,手中的那串念珠滑进了宽袖,他的回应里没有惊讶愕然,这句重复的话更从容。
    温水水听过佛子元空,也知他身世坎坷,传言中的人和面前这张温润随和的脸重合,温水水瞧着他不觉又想起自己。
    她娘亲也去的早,父亲不等母亲安息就娶了林氏进门,他们琴瑟和鸣,父慈子孝,从没看过她一眼。
    她和元空都是可怜人。
    温水水对他放下了戒心,柔柔笑道,“我见大师分外亲切。”
    第3章 三个大师   多了一颗糖给施主吧
    元空也翘起唇,眸子里沉淀着怜悯,“施主要去云华寺吗?”
    温水水眨了下眼,低着脸没应话,她不想去云华寺。
    “施主行动不便,如果不愿去云华寺,贫僧送你回家吧,”元空耐心道。
    温水水还是没作声,她也不想回温府,那里面都是要害她的人,她能活到现在全是运气,可运气总有一天会没,她到底是要死。
    她想回娘亲的家乡,可她没钱,元空也不可能一路相送。
    元空候了一会等不来她回话,只看她一直抱着腿,便笑说,“施主的腿很疼?”
    温水水轻嗯着,不好意思看他,“有点疼。”
    “贫僧会些推拿,施主不介意的话,容贫僧给你看看,”元空说,他的语气淡然,目光清正不带一丝色性。
    温水水不禁迟疑,对面即使是个和尚,却也是男人,未出阁的小姐被人看了脚传出去名声不好。
    她又瞅一下元空,他面上淡漠,看她的眼神犹带着同情,可能在他眼里,她和路边受伤的兔子没有区别。
    她寻思这里也没人瞧见,那些个约束暂且放一边,她就把元空当成治病的大夫。
    “有劳大师了。”
    元空摇摇头,伸手来按在她脚腕上,只这么下,她蹙着双眉猛地抖起,软软的推拒道,“大,大师……”
    他按的不重,但真疼。
    “施主可能骨折了,贫僧需的近看,”元空顿住手,缓慢跟她解释。
    温水水点一下头,自己将绣鞋脱掉,乖乖等着他动手。
    那只足上还穿着袜,便是这样也能看得出小巧,元空没握上去,只拉下一点边缘袜口,白净的脚踝漏出,青紫伤痕密布在上头,肿得不能看。
    元空空出手支在脚踝下面,才动一下,温水水嘶的倒吸气。
    “施主忍着点,骨头错了位,必须得正骨。”
    温水水赶忙闭住眼睛,“大师不必顾虑我,请继续。”
    元空便捏紧那只细脚腕,稍一用力将那截关节掰正。
    他使得力不算大,可掰骨也不可避免会剧痛,温水水紧咬着唇才没痛呼出来,她后脊背沁出一层汗,泪珠也在长睫上挂着将落未落,只由着他给自己包扎。
    元空放轻了力道,替她把那只脚包好,随即扶着她坐到软垫上,嘴边温笑,“云华寺离这边不远,施主过去正好能跟你母亲一道,也省了不少麻烦。”
    除了跟林月妍一起她没有别的路能走。
    温水水瞅一眼他,用很轻的声音道,“劳大师照拂。”
    这话刚说出口,她的肚子发出咕咕响,她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元空解下挎在腰边的布袋,从里面取出一个馒头给她。
    温水水双手捧着馒头啃了一口,又冷又硬,想来是他化缘来的,她缓缓嚼着吃进肚里,感激道,“多,多谢大师。”
    元空摆手,笑看着她吃,京都贵女多娇矜,受着千恩百宠长大,吃穿用住都得是最好的,纵然来云华寺吃斋,云华寺的伙头僧都得把斋菜做的精细,为的就是留住这些香客。
    和尚不能重口欲,却为了讨好香客变着花样捯饬吃喝,其实可笑。
    这样的干馒头她都能吃下,可见不是个娇气的人,娇气这种东西要有人给,有人宠着,有人护着,才敢娇气,似那些遭人欺辱,被人轻贱的,可没有娇气的资格。
    不过出家人不管凡尘事,元空转过眼退出车门,重又架着车赶去云华寺。
    ——
    云华寺坐落在京郊东侧,是整个西京最早看见太阳的地方。
    日升东方,浮云昭昭。
    当初钦天监测定这里有灵气,宜修庙宇,这才把云华寺建在此处。
    马车停在石阶旁,元空从马车上下来,就有个小和尚凑过来,他抬手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为师不在的这些时日,功课可有松懈?”
    小和尚名唤觉尘,一股子机灵劲,眼珠子滴溜溜转,捏捏布袋跟他乐,“师父交代的都做完了。”
    元空弯眉浅笑,“回头为师检查,你若答不上来,有的罚。”
    觉尘缩了缩脖子,探头探脑瞅马车里,“师父还带了人回来?”
    元空揣手进袖,微抬下巴道,“叫你师兄他们过来。”
    觉尘蹦蹦跳跳跑回了寺里,没一会就有三五个小和尚奔过来,排排站在元空面前齐声叫道,“长老辛苦了。”
    都是些孩子,卯着嗓子叫,温水水隔帘子就听见他们是在撒欢,她挑开车帘,即见元空侧对着她,面带微笑挨个抚着小和尚们的头,“都乖。”
    他从布袋里抓出来一把糖,一人分了一颗,小和尚们看到糖就哈哈笑,忙不迭剥了糖纸塞嘴里。
    温水水心生羡慕,倒不是多想吃那糖,只是他们之间的温情太让人贪恋。
    她长了副温软艳丽的相貌,寻常人见过都会艳叹,若是遇见好色的更是不会放过,只看着就好欺负。
    觉尘一眼瞧到她,张着小嘴,“师父!你,你怎么带女人回来了?”
    他还要乱说话,元空转头望过温水水,压着眉斥他,“这位施主是来上香的,再乱说,晚上进罗汉殿去思过。”
    罗汉殿里供着各路菩萨佛像,有些佛像面貌凶恶,像他们这种小孩子见着都怕。
    觉尘撇撇嘴躲到师兄背后。
    元空手里剩下一颗糖,他顺手递到温水水面前,“多了一颗给施主吧。”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白净,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做活的,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皇子的贵气,他就是个普通的和尚,对谁都好,不因着富贵贫穷待人有偏见,在他的世界里,众生平等。
    温水水唇微动,缓慢伸出手接过了他给的糖,她将糖放进嘴里,甜味沁满口。
    觉尘探出头瞅着她问,“施主甜不甜?”
    “很甜,”温水水扬起唇笑出。
    元空挥了挥手,跟小和尚们说,“这位施主伤了脚,你们搀她进寺吧。”
    小和尚们个个挤到车前,热情的扶温水水下车,都是半大的小子,不必顾忌男女大防,温水水随着他们一起上台阶,侧身时正见元空跟在她后面,他从容淡定,与她对视也没有躲避,只目中平静,仿若已超脱凡尘。
    温水水转回去头,与小和尚们一同进了相国寺。
    ——
    温水水被安置在寮房中,大抵是入了寺院再不用担惊受怕,她躺床上没多久就入了梦。
    这一觉睡得极好,她是在暮鼓声中醒转,那鼓声一下一下,她呆呆地听着,响声在她的头顶盘旋,有种振聋发聩2的感觉,她几乎没经过寺庙,没人带她来拜佛,她在府里是多余的,白眼看了一堆,谁都能踩她一脚,纵使在梦里也睡不安稳。
    她怕很多东西。
    难以想象她竟能安稳的睡在和尚庙里。
    她数着鼓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梵音缭缭入耳,她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凭着本能坐起来,缓步出了房门。
    院里没有人,长廊灯明,许多花藤攀爬在木柱上散着幽香,闻着不由得心神宁静。
    她循着鼓声的方向支着木棍走,一直走出了院子,放眼去看,就见四周佛殿都亮着光,她站在当中一时竟迷了眼。
    好在有小沙弥往过来跑,温水水拦住人绵声道,“小师傅往哪儿去?”
    “贫僧要去宝象殿做晚课,”小沙弥弯身给她施礼。
    温水水绞着手,“我,我也想过去瞧瞧……”
    她生的漂亮,小沙弥看着转不了眼,旋即往自己光光的脑门上挠了挠,“女施主不必拘泥,也有很多施主一起做晚课。”
    温水水冲他笑笑,心想,林月妍可能也在。
    但她想去,既然进了云华寺,她就得参拜一下佛门,这里很安全,林月妍不会对她出手。
    小沙弥一路引着温水水到宝象殿,殿内满是人,倒是规整的分成五排列坐,小沙弥找着自己的蒲团坐好,闭目诵经。
    温水水站在行道中,手足无促的看着周围,这里没有她跪坐的地方,和尚和香客都合着目,她想走又不敢走,只能胡乱找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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