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礼部的官吏们还待说些什么,便感到江湖人那边似乎有目光往自己这里看来,心中顿时微微一凛,想到有传言称,这些莽夫的耳目极其灵敏,擅长远距离获取所需信息,顿时闭上嘴,不敢多言。
    宴席之上,青衣少女忽的低头咳了两声。
    对面的扶琅璟翎注意到这一幕,觉得自己获得的信息至少有一点正确,就是掖州王此人常年为咳疾所扰。
    他本不太信,因为越是内力高深之人,便越不容易生病,除非是修炼上出了什么岔子,但若是寒山派当真如传言里的那样底蕴深厚的话,掖州王的长辈也早该出手,替自家掌门将身上的毛病解决才是。
    扶琅璟翎不曾与孟瑾棠交过手,不晓得她武功深浅,加上对大夏武林天然存在着一种不信任感,当下愈发怀疑起来,所谓的隐世门派只是一个花架子,只是说出来吓唬他们这些不明真相的外地群众。
    敞风的宫殿在保暖程度上要差上不少,加上现在又已经到了五月份,殿中不曾准备熏笼,陈深便给师姐送上了一袭氅衣,又倒了碗药茶过去。
    这件氅衣是鸟羽所制,轻薄绵密,但防寒水平一般,按寒山派的标准看,只能给掌门当春装使用,真要换成寒冬腊月十分,也顶多挡一挡落雪,孟瑾棠本来想穿得从众一些,但她此次并非独自出门,就算自己愿意吹风,一块来的其
    他同门也不能同意。
    孟瑾棠不怎么饮酒,面前案几上的茶也因为泡得太浓,还没沾唇就被陈深换了下去,扶琅璟翎远远看着,只觉那位书生打扮的年轻公子做起这些事来十分娴熟,似乎已经重复过千百次,而在那位青衣少女咳嗽之时,边上夷人装束的少女,眼里也流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扶琅璟翎愈发确认自己想法无误。
    除了眼前所见的场景之外,他还记得,前些日子曾得到消息,说是江湖人公认的武林年轻一辈中的第一高手,乃是七星观陆清都,但他得到的情报里,对陆清都的着墨却并不太多,两厢对比之下,顿时觉得大夏这边的探子工作能力确实有些不足之处。
    扶琅璟翎并不知道,这在大夏武林,属于谁不在谁就负责背锅的江湖文化特色。
    宴会已经开展了将近一个时辰,舞伎换了好几茬,趁着中场休息的时刻,都婆国那边有人站起,说是他们此次前来,特地带了杂耍艺人随行,外域之人承蒙款待,无以为报,便让人上台献艺奏乐,也让在座之人顺便领略一些都婆国的文化风情。
    话音方落,虽然大夏武林这边仍旧一副闲适之态,但不少人都已经暗暗戒备起来,他们凝神以观,瞧见一个身高两米有余的壮汉从席边起身——此人盘膝而坐时本已十分魁梧,如今站直了身体,更是高大如铁塔一般。
    杂耍艺人一步一步走上大殿中间的高台,每踏出一步,都让人感觉地面微微颤抖。
    少文官尽皆骇然,他们从未离开过建京,对江湖高手的认识多是以镇国公或者北陵侯为原型,此二人虽然武功高深,但单以形容论,也不失温文清雅,不像这位来自都婆国的杂耍艺人,居然如此凶恶粗莽。
    朝廷这边只是被来人外貌所惊,但武林人士,则在用心观察对方的呼吸步法。
    片刻后,有人低声冷笑道:如此内力,我才不信这是什么‘杂耍艺人’,看他的样子,哪里像是会奏乐了?
    内功有成之人,大多步态轻盈,但也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变得步履沉重起来,在座年轻人大多出自江湖名门,自然能有所察觉。
    那号称杂耍艺人的壮汉上台之后没片刻功夫,都婆国那边便有一位美貌少女快步走了过来,给壮汉递上了一坛酒。
    这坛酒瞧上去至少有二十斤重,但那少女单手便能提起,更难得的是举重若轻,仿佛提的不是沉重的酒水,而是一朵鲜花,一枝嫩柳。
    壮汉一只手拍开酒坛上的泥封,一只手将酒坛托起,凑到嘴边,张口饮下,旁人见那只酒坛被越托越高,等放下时,里面已经滴酒不剩,竟是被直接喝净——不提酒量,便是这等喝酒时不换气的本事,内息稍弱点的人,怕也不易做到。
    壮汉将酒坛随手掷下,大笑两声,仰头发出一阵长啸。
    他啸声犹若闷雷,绵绵不绝,忽高忽低,旁人初听时尚不觉得如何,但片刻之后,便觉得心脏砰砰直跳,仿佛直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太阳穴也一突突地直蹦。
    礼部的官吏们看着身边的同僚,发现他们面色涨红,头上有青筋浮起,虽然暂时不方便照镜子,但也猜到自己此刻的样子也必定好不到哪去。
    扶琅璟翎笑道:这是《鸣象曲》,是都婆国的乡下小调,诸位风流雅士,或许听不太惯。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半点不曾被壮汉的声音掩住,殿内殿外之人,俱都听得一清二楚。
    江湖人这边,有人想说些什么,但刚一张嘴,便露出难受至极的神色,还未说话,便喷出一口血来。
    ——他们方才听到壮汉嘬唇长啸时,下意识便运起内力抵抗,却被震得真气激荡不休,有些不以武功为长的人,更是受了内伤,比不通武功的官吏们更加难受。
    阳光下,但见银芒一闪,一枚小针疾飞而至,直接刺中了那杂耍壮汉的咽喉,却立刻便被弹开。
    出手的是唐门弟子,他一击不中,便不好继续施为,江湖人见状,心知那壮汉不仅内力浑厚,横练功夫也不差,连脖子这等脆弱之处,都练得铜皮铁骨一般。
    扶琅璟翎微微笑道:我都婆国这位杂耍粗人莫非是有什么得罪各位的地方么,此人唱的若是不好听,各位责骂两句也就罢了,很不必伤他性命。
    扶琅璟翎刻意将壮汉的身份贬得极低,仿佛此人不是一个武功高手,而是个地位卑下的优伶,大夏武林这边,不少名门弟子都心生踌躇,担心自己若是出手阻拦,或许会,反倒显得不太占理。
    就在僵持之际,一位穿着短打布衣的人不快不慢地走到台前,张口吹起了一阵驯马的哨声。
    《鸣象曲》沉浑,哨声却嘹亮清昂,仿佛一柄长剑刺破阴霾,落在众人耳里,只觉此前憋得一口气终于通畅了起来,浑身上下一阵轻松快意。
    那壮汉不肯罢休,但他内息每增加一份,面前之人便也将内息增加一分,始终保持着压制的状态,一刻钟之后,那壮汉真气告竭,后继无力,不得不就此停下。
    扶琅璟翎面色微变,盯着谈笑生瞧了一会,半晌后道:前辈好内力,不知怎么称呼?
    谈笑生淡淡一笑,道:小人不过是个给掌门赶车的马夫罢了,贱名不足挂齿。又向那已经停下的壮汉道,兄台唱的是乡间俚曲,小人吹的是驯马小调,正好相得益彰。
    他说完此话后,向着孟瑾棠遥遥一躬身,便退回人群之中,举手投足间,俨然便是一个普通马夫。
    第150章
    ……
    谈笑生回归原位后,场内一时寂静无声。
    如果说都婆国的杂耍艺人的实力远超在场江湖人的意料,那寒山派马夫的实力,反倒给他们一种果不其然的感觉。
    不愧是隐世宗门,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只要放在那位掖州王身上,都格外容易被人接受。
    另一边,扶琅璟翎真暗暗皱眉,他发觉,那位马夫在对着孟瑾棠时,固然是一副谦恭之色,但对旁人,又似都不瞧在眼里。
    如此看来,那位不知名的马夫,十有八九真是这位寒山掌门的下属。
    而且跟他们刻意将高手伪装成杂耍艺人的行为不同,寒山派那边,应该不会猜到都婆国会以什么形式发难,所以方才那位高手,平日里应该就是门派中的马夫。
    扶琅璟翎整理了下目前所获得的讯息,稍稍调整了下对孟瑾棠的定位,将对方从名声很大但缺乏门派底蕴个人实力很可能匹配不上江湖地位的判断,更改为名声很大门派底蕴待定个人实力未知但有忠仆护卫在侧。
    年龄所限,加上寒山派的掌门之位是通过姓氏血脉传承的信息干扰,扶琅璟翎依旧不觉得那位青衣少女自身的本事会如何高明,但也稍微理解了一点大夏武林对她的重视到底来自于何方。
    除此之外,扶琅璟翎还发现孟瑾棠此人存在一个评价上的难点,如果说其他人尚且可以通过看当前状态,来判断出对方是否受到了《鸣象曲》的影响,但寒山掌门却决计不行。
    对方不但出场时自带生病状态,还有帷帽这一隔绝外人观察的物理防护。
    今日的主题到底只是宴饮,扶琅璟翎其实没打算立刻分出高下,只想在宴会上顺带摸一下对手的底细,这也是都婆国之会的一贯传统——虽然正式的切磋还没开始,但他们可以提前拉开彼此试探的帷幕。
    就在扶琅璟翎思忖之时,大夏那边,一位面带微笑的少年人施施然站起身,向着方才的壮汉温声问道:兄台感觉如何?
    壮汉不知这少年为何询问,正不晓得如何回复是好时,边上已有来使代为作答,表示他们都婆国的杂耍艺人身体强壮,方才仅仅是展示了一下个人才艺,没什么妨碍。
    那说话的少年有一张十分陌生的脸,今日之前,谁也不曾见到过,让人一看便对维摩城少主的易容面具储备数量心生钦佩。
    温飞琼注视着壮汉,半晌后,终于笑了一声,道:既然远来是客,那便就此作罢,只是从今以后,你不许再提‘奏乐’之事。
    他声调柔和,殿内殿外送数百人,却无一人怀疑这温飞琼话中的决心。
    都婆国人有些讶异,没料到这少年居然在两国之会上,表现得如此嚣张。
    江湖人这边也挺讶异,但讶异的是温飞琼居然愿意稍作退让,简直不像维摩城弟子该有的大局观。
    ——众人皆知,维摩城精研乐理之道,城内子弟人人如此,无情剑更是其中的翘楚,当日孟瑾棠在洗尘山庄内遇见的画堂影上张夫人,根骨悟性分明不俗,但因为在乐理上缺乏悟性,居然不被允许进入城中修习。
    换了旁人,未必会因为奏乐之事杀人,但维摩城之人做出此事,倒没什么奇怪。
    此时此刻,两边气氛愈发紧绷,礼部官员本该说点什么缓和氛围,但受到《鸣象曲》影响,心脏尚且跳得难受,一时半会难以打起精神。
    太子与二皇子身边虽然都有高手护卫,未受损伤,但若是说那少年行事无礼,似有打压己方气势之嫌,加上彼此顾忌,却也不欲出言调停。
    温飞琼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也不用对方给出反馈,说完后,便重新坐下,神色见无限悠然。
    扶琅璟翎看着温飞琼,觉得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只得给身边人递了个眼色,让他们赶紧将此事岔开。
    一位穿着都婆国官吏服饰的人起身,打了个哈哈,说是久仰各位大名,预备向大夏的英雄好汉们敬一杯酒,不过仅仅是敬酒,未免有些无趣,不如趁此机会,比一比哪一边更加海量。
    对江湖人士而言,在酒宴上比拼酒量乃是常事,若是出言拒绝,倒是显得瞻头顾尾,不够干脆。
    有人边起身问道:也不知要如何比法?难不成一个个喝过去么?
    都婆国之人笑道:自然不是,若是一个个喝过去,且不说时间拖得太长,在座诸位里,也难免有些好朋友体质荏弱,不易饮酒。
    他虽未明言,但人人都能听出来,这是在暗指寒山掌门。
    大夏这边,也有人叫道:贵国扶琅王子身份贵重,兼之年纪尚小,身子骨想来也弱一些,自然也不会与咱们斗酒了?
    扶琅璟翎听了,一言不发,只提起桌上酒壶倒了两碗酒,一碗放在自己身前,接着手腕一抖,将另一碗向孟瑾棠隔空掷去。
    瓷碗飞在空中,平平如线,去势由缓到疾,速度迅捷异常,最为难得的是,在飞去的过程中,碗中的酒水竟没有半滴溅落于外。
    对于大部分习武之人来说,将内力附着在刀剑等硬物上,比附着在长鞭柔索等软物上要容易,而将内力附着在鞭索上,又比附着在液体上容易,所以若单是将瓷碗掷来,殿内殿外的不少人都能自忖能够做到,但若是在掷碗的同时,还要保证里面的酒水纹丝不乱,便非他们所能。
    江湖中人听到瓷碗的破空声响起时,瓷碗已逼近寒山派的坐席处,就在此刻,一只修长的手掌斜伸出来,三根手指在碗上一搭一转,顷刻之间,瓷碗上附着的劲力便被消解一空。
    接碗的人自然是陈深。
    扶琅璟翎掷碗的手法利落,陈深接碗的手法俊俏,围观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喝彩声越来越响,最后竟然连成一片。
    陈深托着碗底,向上微抬,微笑道:殿下是都婆国王储之幼弟,在下乃是寒山掌门的师弟,正可以对饮一碗。
    他并非性情张扬之人,此刻之所以将自己与都婆国王子相提并论,乃是因为扶琅璟翎是对面身份最高之人,除非那位王储能够凭空出现在宴席之上,别人便不好继续向掌门师姐敬酒。
    孟瑾棠有掖州王之称,除了江湖地位之外,不少人也将她看做一方诸侯,陈深如此自比也不算过分,都婆国的官吏干笑两声,只得附和着夸赞了几句,然后把话题拉回了斗酒上头。
    都婆国之人提议,双方各出一个代表斗酒,第一比的是酒量,第二比的是两边酒水的质量。
    对面走上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子,眉目间颇有些异域风情。
    袁去非见状,起身道:在下酒瘾已犯,各位好朋友若是不介意,便将此机会让给在下如何?
    众人皆无异议,孟瑾棠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袁姑娘。
    她用的《音书未绝》上
    的传音窍门递话,加上帷帽遮掩,周围众人无一发现她正在跟袁去非说话。
    袁去非江湖经验丰富,听到呼唤声,往外走时便特地在寒山派那借了个道,孟瑾棠伸掌在她手上握了一握,笑道:勉哉!
    旁人看见这一幕,只觉两位姑娘关系亲近,所以孟瑾棠才在袁去非出去前,出言鼓励了一句,只有当事人晓得,面前的青衣少女是借这一握手的机会,塞了一颗丹药过来。
    孟瑾棠倒也不确定对方有什么意图,只是有备无患——但凡对方稍稍打听过大夏这边的情况,就知道类似的斗酒行为,多半是会由袁去非上场。
    对方是白云居此代弟子中的杰出人士,武功方面无须她多加提醒,但酒是入口之物,准备一颗解毒药,应当没有大错。
    都婆国官吏在开始前,还特地提醒了两人,过量饮酒难免伤身,若是哪边觉得身子不妥,千万及时言明,不可逞强。
    ……
    孟瑾棠觉得对方不说就罢了,既然这么一开口,两边就算当真觉得有什么不适,怕也不肯轻易说出口,否则便算是输了一阵。
    都婆国那边先端出了一大坛名为椒浆的酒,刚一启封,就闻到其中传来一股异常强烈的辛辣之气。
    孟瑾棠闻到这股气味,便忍不住开始思考辣椒生姜在酿酒方面的可行性。
    ——这玩意多半没有现实原型,而是游戏设计人员的原创产物。
    袁去非倒是面不改色,她游历江湖多年,不管是好酒,劣酒,奇酒还是怪酒,但凡有机会品尝的,总得想方设法地去喝上几口,是以她明明出身白云居,武功高明,理论上挣钱不难,日子却比寻常武人更要清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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