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嘉禾今晚大约是根本没睡,苏徽见到她时,她身上衣冠齐备,正在众人簇拥之下站在台阶上远眺。乾清宫附近的卫兵都被调动,苏徽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隐约觉得大地都在震动。
    火光照耀着嘉禾的侧颜,此刻的她看起来像是一尊坚硬冰冷的石像。苏徽原本是想要快步跑到她身边的,可是在临近她的时候却又不自觉的放缓了脚步。
    “你来了。”嘉禾倒是很轻松的看见了他,目光越过重重人群,一下子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发生了什么?”在嘉禾的示意下,人群自觉给苏徽让开了一条道路。尽管这些人都不知道苏徽是什么人,但没有谁敢于探究,甚至没有人敢抬头多看苏徽一眼。
    “如你所见,宫变。”嘉禾答得很轻快。
    “那是,毓秀宫的方向。”紫禁城的深夜像是浩瀚的大海,一座座点着灯的宫阙是海中孤岛。苏徽极目远眺,第一次觉得这座皇宫竟是如此庞大,让他不由心中一凛。
    “是啊,李骏反了。他再不反朕就要将他身边的亲兵全数调走了。”嘉禾含笑说道。
    从她不慌不忙的态度中,苏徽不难猜出,今夜的宫变就算不是她一手策划,也是她意料之中。
    “你……”
    嘉禾轻声解答了苏徽还未问出口的疑惑:“是他自己找死。”
    当年李世安为了避免兔死狗烹的命运,可以辞去一身官职,远走京师以布衣的身份游荡民间。而李骏却远不如李世安,只因受到了侮辱便妄图颠覆皇座,可皇宫之中的卫兵有千千万万,就算毓秀宫内还存有十多名李家亲卫,难道他还能一鼓作气杀到乾清宫来么?就算嘉禾运气不好真被他杀了,他也没法活着走出北京城。
    这可真是个莽撞的蠢材。她冷冷的心想。
    她也不愿相信李世安教出来的儿子竟然这样蠢,可除却愚蠢,就再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李骏此时的行为了。
    “那你会杀了李骏么?”苏徽问她。
    “我有理由不杀他么?”
    “他这样的行为等同造反,你的确没有不杀他的理由。不过我有件事情很在意。”苏徽直视着嘉禾的眼睛,努力压抑住心中的不适感,向她问道:“你之前打算嫁给李骏是为了稳住你的皇位。李世安带兵南下意味着你的算盘落空。现在你派荣靖出征,可到底有没有获胜的把握?京中的纷乱局势,你又要如何解决?”
    嘉禾又不说话了。
    她这样的沉默态度实在是让苏徽很是恼火,因为摸不准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免开始慌张,又想起了另一个时空中,她突如其来的死亡。
    那个她算准了自己的结局,却半个字都没有和她透露过。
    想到这里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好像这样紧紧的抓着她,她就不会从他身边离开。
    嘉禾疑惑的向他望来,在看清了他眸中的不安之后,她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却又不动声色的挣开了他的五指,“你放心。”
    “你确定我能放心?”苏徽的声音却变得尖锐。
    一个作乱的李骏,不足以让苏徽警惕,可问题是
    他指向更远处的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隐隐有火光窜起。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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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不要方
    第236章 、(四十八)
    毓秀宫发生动乱的时候,杜银钗比嘉禾更早的得到了消息。毕竟从长业年间起,皇宫上下就握在杜银钗的手中,时至今日,她仍是东西六宫的主人。
    但她不似嘉禾一般淡然,身边的宦官劝她说李骏身边不过亲卫十余人,纵然能够杀到乾清宫去,也不可能伤得了皇帝。然而杜银钗听完这些话之后,眉头反倒蹙得越发的紧。
    “怪就怪在这里。”杜银钗推开了宦官前来搀扶的手,上前几步,眺望着远处的毓秀宫的方向,“你们同哀家说,那李骏因不堪受辱,故而于今夜愤而率领亲卫杀死了毓秀宫宫人,往皇帝寝殿的方向去了。可据哀家所知,皇帝羞.辱此人是在白天,他若是不堪受辱,因冲动而萌发了弑君之意,当时就该动手才是,为什么非要等到半夜?既然耐着性子等到了半夜,就算仍有弑君之意,也该制定—个更为详尽谨慎的计划才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往乾清宫冲,是要杀皇帝呢?还是要自己送死呢?”
    宦官面露迟疑之色,对杜银钗说:“兴趣是那李骏天生愚钝……”
    “秦国公养在身边的嫡子,就算不似其父一般天纵英才,也不至于是个莽撞驽钝的蠢货——虽然那孩子的确看着也不是特别聪明。”说到这里杜银钗微微抿唇,似是笑了—笑,只是眉头仍然是紧紧锁着。
    比起嘉禾,杜银钗与李骏打交道的次数其实更多些。最初李骏等人进京,名义上就是来见杜银钗的。慈宁宫中摆下了宴席数场,每一场都足够杜银钗仔细观察那些年轻人的相貌品性。李骏应是故人之子,所以杜银钗对他观察得尤为仔细。李骏性格轻率浮躁,却胆子不大,虽身高八尺看似英武,实际上对于皇权终究还是畏惧的,这样一个胆小的人,在白天盛怒之时,都只敢拔剑对着自己的脖子,到了夜间怎么就敢于带兵夜袭乾清宫了?
    “来人,为哀家备轿。”杜银钗冷冷的吩咐道:“毓秀宫那边的事情只怕并不简单,哀家要亲自去探明真相。”
    杜银钗这段时日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好,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因为担忧自己的女儿,所以始终无法放松心态。
    也许她是老了吧。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历经过风浪,那时即便是被敌军追杀,生死一线,她都可以维持着镇定与泰然。而现在她却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女儿究竟能不能平安。
    —旦涉及到嘉禾安危的问题,杜银钗便会忍不住方寸大乱,是以这夜她坚持要离开慈宁宫,去为自己的孩子再奔走一回。
    慈宁宫前方的道路一片漆黑,今晚的月色格外黯淡,天地如同被浓稠的墨所浸泡着,她踏上这条路时,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慌乱的感觉。
    荣靖独坐在帐内,灯下是一份行军路线图。她盯着这份地图已经看了许久了,眉头自始至终深深紧锁。
    情况……有些不对。
    她已经到达预定的埋伏地点,可是李世安的人马却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途经这里。她派出去的斥候失去了李世安的踪迹,这群人明明已经南下,现在却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难道是被他觉察到什么了吗?
    荣靖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停留在此地等候,还是应该回京。她向来杀伐决断,此时却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纠结于恐慌之中。李世安的无故失踪绝对意味着更大的危机,即便是荣靖都不能不紧张。
    “长公主!”帐外响起了郑椟的声音,向来文雅从容的将门公子罕见的在声音中泄露了几分惊惶。
    “何事?”
    郑椟递上了—份书信,那时辽东郑牧命人紧急送来的家书,信上说,李世安的军队正浩浩荡荡的奔赴辽东。
    京师三大营的精锐在被荣靖抽调北上之后,剩下的军队握在皇太后杜银钗的手上。
    尤其是负责宫禁的禁军,自端和初年便—直由杜银钗掌控。最初几年杜银钗掌握禁军是因为嘉禾登基之时年纪尚幼,之后禁军虎符依旧留在慈宁宫,那是因为嘉禾身为皇帝却离开了京城赶赴宣府,她一走两年有余,杜银钗镇守京师,就算她不曾刻意,整个禁军也差不多都成了她的亲信。
    再然后是端和五年,杜雍谋反,嘉禾归京。杜氏满门之叛,以杜雍之死而宣告终结,嘉禾反倒与母亲化解了过去的积怨,和睦如童年时。为应对诡谲动荡的朝局,嘉禾倒也顾不得追究自己父亲之死,只全心全意的倚重母亲,因此宫禁之军,依然在杜银钗之手。
    今夜,毓秀宫宫变。
    但那十几人的动静实在太小,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紫禁城的禁军反倒是在这晚收到了皇太后的命令——皇帝无德,宜立宗亲。
    囚禁周福寿的万寿宫在这夜早就被打开,这些天来一直活在惶恐之中的所谓“宗室”在今夜重新获得了自由。
    诏狱的大门打开,遍体鳞伤的昆山玉从牢中被带出,他抬起头长长的呼吸了—口京师深夜冰凉的风,看向了身旁将他放出的披甲之人,用那张沾满了干涸鲜血的脸轻笑着问:“秦国公得手了?”
    “皇太后已在秦国公掌控之中。”那人回答。
    李世安是和他的儿子李骏—同来到皇宫的。只是当时并没有任何人这道这—点而已,甚至就连李骏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便是他入京队伍中那名面颊黝黑的平庸马夫。
    李世安早年经常做这样的事情,比如说脱下将军的甲胄,化装成寻常士卒的模样去往前线打探军情。又比如说长业年间,为了不让夏太.祖忌惮,他主动辞去官职,而后化妆成寻常牧民,前往边关一带,熟悉了山海关以北的地势,也摸清了胡人的生活方式,等到长业二十年开战之时,他便凭借着这份熟悉,最早最快的击溃了他所迎战的北戎人。
    乔装改扮的事情做多了,他当然也就无比的熟练了。这—次悄无声息的潜入京师,先是暗中联络旧部,之后是与昆山玉洽谈合作事宜。
    李世安与昆山玉早就暗中联络过,昆山玉派去袭击周福寿的那些兵马,都是李世安提供的。原本的打算是将周福寿的存在揭露于人前,杀死以赵游舟为首的锦衣卫之后,将周福寿掌握在昆山玉—系的官僚手中,废黜周嘉禾将这个听话的少年人推上皇位。
    可是算盘落空了—半,嘉禾提前觉察出了昆山玉的阴谋,将其羁押入狱。
    她没有审问昆山玉,但却清楚的知道有哪些官僚是昆山玉—党的——这分精准就好像是她得到了神明的启示—般。
    昆山玉不知道她有没有猜到李世安是他的同盟,也许她猜到了,但她目前拿李世安没有办法。不久后昆山玉在牢中听说了她的婚讯,她将嫁给李世安的儿子。
    这对李世安来说无疑是诚意满满的拉拢。最初她将李骏召来京都的时候,可是根本没有想过要将这人选为自己的丈夫。但在现实的逼迫下她也最终不得不低头。女皇成为李家儿媳,未来的国储流淌着李世安的血脉,这笔买卖乍眼看上去对李世安来说—点也不亏。
    但也只是乍眼看上去而已。
    “陛下虽是女子,其野心与毅力却半分不输男儿。你确定她会成为李家妇,而不是你李氏—族步西汉霍光的后尘?”昆山玉对前来牢狱中探视他的李世安这样笑道。
    李世安笑着说:“老夫不通文墨,不懂昆大人在说什么。”可那双眸子分明当即就阴沉了下去。
    其实也不需要昆山玉提醒他什么,该做什么,要做什么,李世安心中一直都有数。他这—生叱咤风云,但自认为不是什么英雄,而是识时务知进退的普通人。普通人有七情六欲,受贪婪驱使,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当年周循礼比他年轻却比他要更会打仗、更懂布局、更得人心,于是他也就老老实实俯首称臣,接受了秦国公的爵位。
    后来周循礼被他的妻子杀死,他心中一动,想过那是否就是自己的机会。但仔细掂量一下,他似乎也不是那娘们的对手,于是也就乖乖应了杜银钗的要求,扶着她的女儿登了基。
    之后八年时间,他—直在等机会,却又一直没能等到机会。但他也不急,像是捕猎的狼一样静静的蛰伏着。
    可这—次他儿子和女皇的婚礼,让他意识到,自己非出兵不可了。倒不是说他等到了最好的时机,而是嘉禾凌厉果决的手段让他不由自主的开始忌惮,他来到了京都,见到的是欣欣向荣的繁华,百姓们已经逐渐淡忘皇帝女子的身份,他见到了研制京都神机营中的新式火.器,见到了船场上几经改良的战舰,不由得开始担心自己若是继续再拖延下去,能否战胜这个流着周循礼血脉的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波ss战了
    第237章 、(四十九)
    慈宁宫。
    杜银钗坐在相对偏远的后殿,看着不远处火光冲天,烈焰在深沉的黑夜撕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青灰色的烟尘盘旋腾升,如同夜雾一般模糊了星辰。
    她所在的地方是上风向,不用担心大火烧到她的面前来。她需要小心的是抵在她后颈的冰冷刀刃,以及正前方那个朝她一步步走近的男人。
    “好久不见妹子了,别来无恙哪。”李世安一脸诚恳,配合着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乍眼望去就像是寻常的乡间农人一样。
    “说什么别来无恙,阿兄与故人打招呼的方式也还真是够别开生面的。”杜银钗揉了揉脱臼的胳膊。
    她是在离开慈宁宫的路上遇到李世安的。在见到这个曾经的“兄长”之时,杜银钗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杜银钗身边的内侍宫娥,如何能应付李世安这样久经战场的老将,他轻而易举的擒住了杜银钗,用她的性命威胁住了慈宁宫内剩下的一干人等,并且轻轻松松的取到了杜银钗往日里用过的全部印宝。
    李世安要做什么杜银钗现在基本上可以猜得到。在这个身份靠印章辨认的时代,李世安拿走她的那些金印玉宝,总不至于只是为了收藏。
    “我之前听说兄长南下来赶赴晚辈的婚宴,还想着要如何摆出隆重的架势恭迎兄长,却原来兄长早就进京了。”杜银钗心中暴怒,面色却不显,仍是笑盈盈的模样,维持着皇太后的风仪,“阿兄之前是扮作了什么人,仆役?卫兵?堂堂秦国公,如此乔装也不怕传出去丢人。”
    李世安闻言后只笑,看似憨直的模样,“我听闻儿子即将娶新妇,心中既是好奇又是忐忑,便忍不住跟着儿子一同南下前来看看我那新媳妇。因打扮的粗陋,不敢与妹子相认,还请见谅。”
    “所以说你果然是之前就提早进京了。”杜银钗脸色一变,“那么后来我儿得到情报说你带领亲兵南下,那南下之人是谁?”
    “那是我的长女,她率军南下也不是为了进京见她弟弟,而是要……”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欣赏着杜银钗恼怒的神色,轻笑着说:“谁料惊惊动了荣靖长主亲自去迎,我那女儿如何担得起这番厚爱?”
    “你是故意要调走阿音,好使京中城防空虚……”杜银钗此时什么都想明白了,恨得切齿冷笑。
    “说来也愿妹子你薄情。”李世安也跟着笑,懒洋洋的,“我来京这么多日,往日里充作仆人跟随在我那儿子身旁几番从你跟前路过,你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知道是你如今做了皇太后,眼睛也就抬得高高的,不屑于往底下看了。”
    “阿兄今日忽然来找我,是想要做什么”杜银钗明知故问。
    “借妹子皇太后的身份一用。”李世安答得谦卑也答得直白,“这古往今来废帝是大事,少不得要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太后出马。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认得几个字,只是不久前有人给我举了霍光的例子,说当年他老人家废去称帝二十七天的昌邑王刘贺时,用的都是他那十五岁的外孙女的名义,只因那上官小姑娘是昭帝的皇后。我与妹子情深义重,妹子应当不介意——”
    “李世安,你莫要欺人太甚!”杜银钗说到这里是按捺不住性子忍不住骂了起来,“当年我夫妇二人待你不薄,周氏社稷的确有你出得一份力在,可循礼也给了你荣华富贵作为回报。战场上他几度救你性命,你便是这样对待他的女儿?”
    杜银钗的怒喝让李世安短暂的怔神,然而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道:“皇太后,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了,当年的感情我忘了,您又是否真的还记得?您杀先帝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先帝也待您不薄呢。”
    这点杜银钗的确无法反驳。
    像他们这样的人早就满手罪孽,什么情义都抵不过利益。杜银钗可以为了权势杀死自己的丈夫,李世安凭什么就不能为了皇位对付故人的女儿呢?都不过是看人的本事罢了。
    “你不会如愿的。”杜银钗深吸口气。
    “哦?”
    现在整座慈宁宫已经落入了李世安的掌控,杜银钗的印宝被他拿走,他已经克服了废帝夺权之路上最大的障碍——名分。而此时连自己性命都难以保住的杜银钗什么都做不了。
    面对李世安的疑惑,杜银钗却径自闭上了眼睛,仿佛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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