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这些时日里苏徽在她面前所表露的见识与谋略,虽然比起一些长于治国的大臣来说还是有所不及,但在她看来,已经是难得的才俊,翻遍整个夏朝都未必能找得出一样的人来。
    苏徽感受着嘉禾掌心的温度,怅然的发了会呆,挣开了他的手。
    或许他也可以像杜银钗那样,彻底抛下过去的身份,只将自己当做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活下去。可是……他终究还是做不到。
    嘉禾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她按照苏徽的指引走到了荣靖的亲卫,并且告诉他们,她要见荣靖。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这群人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便整整齐齐的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荣靖并未进城,甚至连知道她已经回到北京的人都寥寥无几。她驻扎在京郊的石景山,命随她一同快马疾行赶回京师的亲卫分散在各条官道,打听她妹妹的下落。
    自从嘉禾失踪之后,朝廷方面也派出了大批锦衣卫四处搜查嘉禾的下落,但那些人主要还是在查大同沿线,希望能够找到在乱军之中与主力失散的女皇。可荣靖却认为,嘉禾应当早就从大同那一带离开了,说不定正往京师方向赶来。
    她看着那个孩子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果然,她堵到了她。
    亲卫过来禀告,说是发现了女皇的踪迹,问她该怎么办。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荣靖四处寻找自己的妹妹,是想要杀了她。待到嘉禾死后,她再大摇大摆的入京接过玉玺与龙袍。
    但得知了妹妹下落的荣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说:“很好,她如果敢于堂堂正正的前来见我,那你们就直接护送她进京。”
    嘉禾只带着一小批的人马回京,为的是打叛贼一个措手不及,可保护她的人数目不足,她自己也有可能丧命。
    荣靖正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拼着一路狂奔,跑死了几匹马,也要赶在嘉禾回京之前,来到京畿一带,替她肃清宵小。
    这是做长姊的对妹妹的慈爱之心,就是不知道做妹妹的,会怎样回报。
    这日慈宁宫门外甚是热闹,大批的臣子伏跪在宫门外。这些人是过去受过杜氏恩惠的杜雍党羽,为他逼宫太后,请立长公主为帝。
    操纵帝位更迭乃是一桩极大的冒险,若是败了,身家性命不保,可若是胜了,便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在大多数人眼中看来,他们的赢面较大。端和女帝已经死了,这消息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忽有金戈铁马之铿锵从远处传来,地面隐隐颤抖,不少跪在地上的臣子们仓皇的站起,茫然四顾。
    他们看见了打着荣靖旗号的军队,是长公主从战场上赶回来了。
    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喜,也没来得及跪下来山呼万岁,就看见这群人簇拥着的,是一身素袍的女皇周嘉禾。
    未曾料到长姊会坚定的与自己站在一边,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嘉禾仍有些许恍惚,荣靖骑马护卫在她身侧,递给了她一个复杂的眼神。
    这群人想要她来即位。
    而这群人对于嘉禾老说,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当诛!”与长姊双骑并行的嘉禾,用力的攥紧了双拳。
    锦衣卫捉人的喧哗传入了慈宁宫内。
    “哀家的女儿回来了。”杜银钗轻笑着说道。
    她有两个女儿,现在两个女儿都回到了京城,并且坐到了同心。所以这场她与杜雍的对峙,是他赢了。
    片刻前还意气风发的商人此刻面色灰白。
    “你自行了断吧。”杜银钗将手中长剑抛给杜雍。
    地上跪着的老人用颤抖的手捡起了剑,指向了杜银钗。
    在深宫养尊处优多年的妇人不惊不怒,“你可想好了,阿兄。”
    杜雍是个商人,商人最是懂得该如何清算利弊得失。
    “我死,朝堂必乱。”
    “我知道,你放心。”杜银钗微笑。
    杜雍惨笑,挥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他一人死,换杜氏满门保全。
    苏徽来到慈宁宫的时候,所见到的便是满地的鲜血,和站在血泊之中发愣的女人。
    大片大片的红色刺激着他的视觉,他心中一紧,为这个时代的悲剧而叹息了一声。
    沉浸在过往之中的杜银钗抬头看了眼这个莫名其妙闯入的少年,问:“你是谁?”
    手持着天子令牌的苏徽环顾了一圈殿内的侍者,说:“我来找一个叫杜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卷完了
    然后还剩最后一卷
    第190章 、(一)
    端和五年,韩国公杜雍造反,至端和八年,此风波才算是彻底平息。
    杜雍本人在端和五年便自尽身亡,可他死后留下的,是庞大繁杂的朋党,是纷乱动荡的朝局,嘉禾花了三年的时间,才一点点将杜氏势力或剔除朝堂或收为己用,只一个韩国公就这样难缠,嘉禾不敢想象,若是今后她要继续清楚其余的开国功勋,是不是要花费更多的精力与时间。
    不过即便用了三年的时间,杜家也并没有被斩草除根,比如说杜榛就还活着,杜氏也有不少子孙现在也还安然无事。这便是杜雍的高明之处了,在知道自己没有胜算的时候自尽,将罪名悉数揽到自己的头上,以保全家人。至于他的子孙后裔,因为各个身居要职,有不少还颇有一技之长的缘故,嘉禾也不能给他们安上罪名然后处死,她正当需要用人的时候,为了让她的朝堂还能够运行下去,就算再怎么恶心这些曾经算计过她的杜家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对他们敲打惩戒一番之后,再重新启用。
    就比如说眼下她正在费心筹备的外贸事宜,就不得不用曾经的杜氏子弟或是杜雍门生,做了一辈子生意人的杜雍对“商”最是了解,他死后除了他的后人,没有人更能协助嘉禾构建一张庞大的商贸网。
    开关,以丝绸、茶叶及瓷器换取西方的白银、火器和船只,这是近些年来嘉禾一直在做的事情。她知道有不少儒臣都在反对此事,举出来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正是由于那批杜家党羽的支持,她才不至于行事艰难。与洋人交易是必然的,苏徽告诉她的那些故事让她意识到了,中原之外并不尽是荒蛮无知的戎狄,在更遥远的海外,也有着强盛的帝国,若是一不留神被他们赶超了国力,就会有灭顶之灾。
    赵游翼在南方考察了一番之后,将南方沿海各港的物产、军备、风土人情报告给了嘉禾,在召集户部商议之后,从端和三年至五年,陆陆续续在江浙、福广打开了十余个海港,准许西洋人与夏国商人自由贸易,设立了专门的机构征收商税——每年都能得到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此外又扩招锦衣卫,再从锦衣卫中分出一部分人手前往南方,既是监视洋人,以防他们踏上夏国领土之后包藏祸心,也是监察沿海官僚,以防他们滥用职权,中饱私囊——若他们只是侵吞税款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官商勾结,肆意倾轧普通商户。苏徽曾经和她说过一个词,叫做“财阀”,那是吸血的虫子,趴在民众的肩上,损害国家的利益。为此嘉禾在开关的时候就明确下旨更改了律文,禁止官绅行商,禁止官绅三族行商,禁止官绅与商贾结交。若商贾子弟参加可靠,另设一榜,所选出来的才俊,嘉禾令做它用。
    此外赵游翼还为嘉禾带来了一大批的传教士入京。那群身着黑袍的“西洋和尚”嘉禾原本是不感兴趣的,他们所坚信的教义嘉禾也听不大懂,她召这些人进京主要还是为了将他们当做师长,从他们那里学习大陆另一端的东西。
    这些年嘉禾跟随几个传教士断断续续的学了天文、地理、数学,甚至还学了一点西洋的舞蹈,这些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的用处,并不能教她治国,却能够让她进一步确信这群西洋人的确有着不俗的知识。因此她专门设立了书局,命令这群传教士与翰林院的儒生一起翻译他们国家的书籍,同时又在京师设立了一所学校,命官宦之家将族中小儿送进去学习,而让这些人洋人做教习。又设立了专门的火.器研发所,凡是西洋送过来的火.器,都会在这里被拆解研究而后仿造,后来渐渐的不止火.器,就连别的新奇玩意,哪怕是一座平平无奇的钟表,都会被一并放到这里拆开。
    当然,这群传教士试图进行的传教活动,嘉禾仍旧不是十分的支持,她对这群黑袍洋和尚在京中建造寺庙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又会对他们所造寺庙的数目进行严格的限制,凡是听信了洋和尚的布道决定皈依的士人,也必须在官府进行严格的登记。
    边疆渐渐稳定,端和五年荣靖在杭爱山下给了北戎王庭重击之后,他们便开始削减南下扰边的次数,而三年来不断采购、制造出新式武器的夏朝军队,战力飞速增长,也绝非北戎人可以抗衡。故而自端和六年之后,两边便开始议和,端和七年,由昆山玉出面,正式敲定了互市的事宜,此后边关再无战事,嘉禾便抓住机会开始有步骤的一批批削减军队——不是削她自己直接掌控的宣府军,而是首先拿过去李世安和郑牧麾下的将士开刀,隔三差五便下旨命令一部分人解甲归田。
    如今承平之世,边关无仗可打,再悍勇无畏的将士日日看着风吹草低,也难免会渐渐生出归乡之心,因此嘉禾命他们卸甲,一时间倒也没有多少人反对。不过她担心自己操之过急会逼反李、郑等人,也不敢大规模的裁兵就是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端和八年,夏朝女皇周嘉禾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的周嘉禾早已习惯了每日的忙碌,从五更时分睁眼至子时入眠,一整天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一刻是空闲的,遥想登基之初做傀儡时无所事事的岁月,简直就像是梦一样。
    这日在批阅完工部送上来的、有关全国商路修建的奏疏之后,她揉了揉眼睛,无意识的望向了窗外。
    窗外是熟悉的朱墙深院,这里是紫禁城,天下最尊贵也最是森严肃穆的地方。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听几声雀鸟的鸣啼,仿佛那清脆的声音可以纾解她心中的烦闷。
    然而并没有鸟叫声,为了怕惊扰皇帝,乾清宫一带的鸟巢早就被宦官们捣干净了——这还是太.祖一朝留下的规矩。
    “陛下在看什么?”侍奉在一旁的董杏枝问道。
    “在看窗外有没有人偷偷拎一只鸟笼来,为朕挂在廊下。”
    这是苏徽曾经做过的事情,董杏枝沉默了须臾,轻叹。
    “朕出门走走。”嘉禾搁下了笔。
    长年累月的伏案,她的眼睛不是很好了,苏徽曾经告诫过她,让她小心得一种眼病,那病的名字是什么她忘了,总之让她小心,那她便小心好了。
    乾清宫外便是一座小小的花园,是荣靖还是公主的时候,为当时的太.祖皇帝修建的,园中植有四季花木,春夏秋冬皆可赏明媚颜色。
    嘉禾在花园中闲逛了片刻,在这片刻的时间里,还遇到了几批司礼监、东厂、御马监的宦官堵截,向她禀报政务。
    嘉禾最后对董杏枝说:“去慈宁宫吧。”
    倒不是因为去了慈宁宫就可以躲懒,而是她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向自己的母亲请安,刚好她有事要说与杜银钗听,不如问安的同时顺便将她的计划说与杜银钗听,节省时间也好去办更多的政务。
    三年前她与杜银钗还有荣靖,母女三人在苏徽的牵引下坦诚公布了一场,她知道了母亲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她一直以来的想法。那本天书交给了杜银钗之后,她毫不费力的就认出了其中绝大部分的文字,书上古怪的语法对她来说也完全构不成什么阅读的障碍。她为嘉禾译出了整本天书,这让嘉禾不由感慨,若是自己信任母亲,早些将天书交给母亲,也不必猜的那么辛苦。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天书不是神仙赐予,而是来自于未来,不仅是天书,她的母亲杜银钗,还有那个在她生命中留下了重要印记的少年,也都是从未来而来。
    她震惊了很久,三年时间过去,总算慢慢的接受了这一事实。到达慈宁宫的时候,杜银钗正倚在窗边翻阅一卷西洋译来的小说,手边瓷杯中是黑漆漆的洋人饮品——那味道嘉禾喝不惯,唯独杜银钗喜欢,说是数百年后最流行此物,让嘉禾对百年后人们的口味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嘉禾要与杜银钗说的事情也很简单,她打算设立女学。
    宫中有内书堂,教宦官识字,又有女秀才女夫子,教宫女知书。嘉禾打算以此位根基,设立女学,先是命宫女及女官就读,然后在下令召京中权贵的千金入学。
    “想法是好,但我要泼你一盆冷水。”杜银钗将小说收好,“在几百年后的世界里,无论男女都有就学的机会,甚至还能同校读书。可是现在……阿禾,你难道真没有听到这些年臣子们对你的怨言么?你让五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去学天文、算术,这已经让大批儒生心怀不满,他们认为这些都比不上儒经,不能使人明理,反倒会教坏了子孙。你又折腾出一个女学,是嫌你被骂的还不够狠?”
    “儿不过是想想罢了,眼下时机未到,儿清楚的。”嘉禾在杜银钗对面落座。
    “那我再问你,这些千金们在女学之中要学什么?学成之后要做什么?”杜银钗又问,倒不是想和嘉禾抬杠,是真心实意的好奇,“人大多是功利的,为了求知而求知的毕竟是少数。你让那些姑娘们掌握的天文数理再怎么玄妙,或许对她们来说都不如教她们女红来得实在,毕竟后者还能在她们说亲之时为她们增色,前者对于一个此生注定要被困锁深宅的女人来说,毫无用处。”
    “天文数理倒罢了,她们学这些的确用不上。我打算让人教她们诗书礼乐、君子六艺。然后,让她们做女官。”嘉禾说:“我身边有大批女官辅佐,可她们的出身和学识终究不够。如果能吸纳仕宦之家的千金入宫为女官,那无形之中能将女官的地位都拔高许多。”
    “这批女官的作用,应当不止是在宫内助你处理文书之类的吧。”杜银钗懂了女儿的意思,“你想让她们上朝堂?”
    “对,我想让她们上朝堂。”
    第191章 、(二)
    嘉禾还记得苏徽告诉过她的话,他说这个世道反对女人做皇帝,那么她就要试着改变这个世道。当人们对女子走出闺阁之事见怪不怪的时候,也就不会在意他们的皇帝是个女人。
    可是女人真的会有走出闺阁的这一天吗?嘉禾当时只觉得不可思议,心里同时也隐隐期待着。
    当然有。苏徽告诉她。他为她描述了几百年后的世界,在那个并不算特别遥远的未来,无论男女在出生时就享有同等的权力。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生产力的发展,不进入工业化时代,没有机械帮助的女性终究还是属于弱势地位,可我就算给你现造一个珍妮机出来,社会上的变革也需要百年的累积……”接着苏徽又嘟囔了一堆嘉禾听不懂的词。
    总之结论是遗憾的,嘉禾就算能活一百岁,也绝对看不到苏徽所描述的那个平等的世界。
    不过,她知道了未来会有那么一天,心里终归也好受了不少,就好像在深夜中踽踽独行的人,一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星星。
    “我从前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有神佛鬼怪,可你告诉我祂们都是不存在的。可即便是这样,我也还是愿意相信转世轮回。也许下辈子我会出生在你描述的那个未来,过上比现在自由的生活。”
    “轮回是不存在的……好吧,就算存在,你这辈子难道就甘心在笼子里度过么?最后再因为性别的缘故被人废黜、毒杀?”苏徽转过头看着她,眼眸明亮得像是有漫天星光倒映的泉,“在你的有生之年你不能彻底改变这个社会,那么你至少可以推动这个社会去改变。”
    苏徽的话在嘉禾心中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多年来她一直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命而费心算计,没做皇帝的时候,想的是该如何逃避帝王的身份;做了皇帝后,想的是要如何将权力抓到自己的手中,让逆贼不敢杀她。苏徽却给她开拓了一条更为广阔的路。
    当然,这也是很难很难的一件事情。也许要十年,也许要二十年、三十年,甚至需要她花费一辈子的时间。但,姑且一步步的走吧。
    不过,要是苏徽能够陪着她走完这条路就好了。
    苏徽是在三年前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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