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小铮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比平日迟了两个钟头,但家里人好像都没发觉他回来的比平时晚,进门之后,就看见他姐坐在板凳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将脸埋在膝盖间的缝隙里。
    而贵芬阿姨则坐在边上愣神,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完没多久,一脸灰败。
    小铮被老师选为黑板报负责人,所以他放学后单独留在教室里画黑板报的背景图,一直到天色渐暗,他才发现自己超时太久,赶紧收拾了往回跑,却没有等到原本料想中的责骂。
    屋里很静很静,李晓言和她妈两个人都没有声响,好像连呼吸声都没了,小铮把书包放下,站在门口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共情能力的提升有利也有弊,以前感受不到喜怒哀乐倒还松快些,如今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在他心里掀起波澜,而他的生活向来苦多乐少,周围的人总是轻易间就陷入愤怒沮丧焦虑的情绪中,所以他也只能接受这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李晓言的脑袋是眩晕的,她从一回来就试图让自己理清这件事,或者说接受这件事。
    事情并不复杂,她妈瞒着她卖了半年的血,然后卖血的人当中有人携带艾滋病毒,所以最近有不少人被感染了,她妈很背运,成了其中一个。
    而且,这种以前听都没怎么听过的病,是无药可救的,换句话说,只能在家等死。
    李晓言觉得自己好像听了一个玄幻故事,从她在医院看到验血报告,听那医生的解释和建议开始,她的大脑就不受控制的飞旋着,把脑浆搅和得稀里糊涂,完全隔绝了她接受外界讯息的能力。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妈在前面边哭边跑,她在后面默默追着,然后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出租屋。
    吴贵芬的手里还捏着一个宣传册子,是医生给她的艾滋病人注意手册,这病没得治,却可以尽量延缓,医生说情况好的再多活20年也没问题,但尽量不要去干重活,不要受伤,要在家养着,还要防止传染给家人。
    李晓言妈被这个结果兜头砸了个天昏地暗,她这辈子,没向贫穷认输过,没向她那个恶婆婆认输过,没向失去丈夫的现实认输过,每一次她都绷紧神经咬牙撑过去,可是这个“无药可治”的病,却让她连反抗的阵脚都找不到,只能曝露荒野任其宰割。
    “为什么?”她心里一万句疑问排着队往前走,却没有一个拐回来告诉她答案。
    小铮朝她走过去,摇了摇她的胳膊:“阿姨?”
    李晓言妈回过神,浑身一震,赶紧扯出自己的手臂:“别挨我,躲远一点。”说完她自己就要往房间里躲。
    “等等!”李晓言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她静默了好几个小时,嗓子都像被胶水糊住了。
    李晓言妈停住脚步,转过头看她,脸上满是悲戚和愧疚。
    李晓言看她的模样,就算有冲天的怒火也在顷刻间哑了,她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能运转下去,她自己也是受害者。
    李晓言想说的话霎时长了脚,全都一哄而散跑没了。
    “算了,没什么,我,我做饭,你睡会儿。”李晓言木然的说着,站起身缓缓朝灶台移动,她僵坐了几个小时,连身子都动不利索了。
    李晓言妈什么也没说,走进房间锁上门。
    小铮感受到空气中的沉重氛围,没有开口,李晓言淘米煮饭的时候他就默默无言的站在边上削菜皮、洗菜,再把菜递给李晓言切,他记忆超常,这些做饭顺序看一遍就能记住,甚至比他姐还要清楚。
    “姐?”许铮看他姐僵冷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打破了平静。
    李晓言正在切菜,从脑子到耳朵都好像被人蒙上了一层牛皮,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她蓦然听到这脆生生的一声“姐”,突然失去了最后一点力量,菜刀应声而落,李晓言双脚一软瘫倒下去,小铮赶紧扑上去撑住她,才没有让她直直砸到地上。
    小铮紧紧抱住李晓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眼下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姐知道还有他在身边。
    李晓言足足僵立五分钟,突然举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小铮觉得头上有湿哒哒的水滴掉落,抬头一看,一滴水珠正好掉入他的嘴角,小铮伸出舌头舔了舔,很咸,咸的发苦,苦的让他想哭。
    在他的记忆里,他没见他姐哭过,这是第一次,只是这一次就让他知道,心被圈了十条线,线头被人捏着紧紧一拉是种什么滋味。
    李晓言无声的哭了许久,直到锅里传出糊味,她才扒开小铮的手,把锅端起来,又拧开水龙头,径直把头伸到冷水下冲着,直到冷水流过她整个脸颊。
    第二天,李晓言就回学校了,她此后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回家,小铮开始学着自己煮饭,煮完饭后敲李晓言妈的房门,让她出来吃两口。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些都是日常必须做的事,无论开心还是难过,日常必需做的事还得继续做下去,所以他没有太受家庭氛围的影响,在所有人都丧到动不了时,他默不作声担起了这些日常生活的责任。
    到第二个星期,李晓言终于回家了,同时来的还有高凡,两人手里拿着脸盆被子,还有装衣服的蛇皮口袋,高凡脸上时常挂着的喜色在今天也去了西天云外,变得和李晓言一样冰冷严肃。
    李晓言退学了。
    这事儿在学校老师和高凡那里都引起了大震荡,高凡二话不说直接上拳头,但是李晓言已经做出的决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
    她妈的病需要人看着,不仅仅是生活上,还有心理上,李晓言怕她想不开,会走上李长青的老路。
    许铮还小,一家人的生活开销是个大问题,李晓言作为这个家唯一的“壮力”,毫无疑问要挑起这个家的担子。
    吴贵芬听到这个消息,好像被一道天雷从头劈到脚,又要发作一番,寻死觅活的非要去跳河,高凡赶紧把门堵住,李晓言坐在板凳上双手撑着腿,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说三点:第一,要上学以后也有机会,等把眼下的难关过了,以后条件好了我一定回去,我发誓。第二,那医生不是说你的病如果控制的好,活二十年也有可能吗,那你就给我努力活久一点,别一天到晚苦着脸给我添堵。第三,这个家需要有人担起来才能过下去,你和李长青都失败了,就让我试试看,我们这个家不仅我一个孩子,还有许铮,他是我弟弟。”
    李晓言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好像要把心里的委屈难过一口气全哭完,李晓言的话何尝不明白,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被绝望的魔鬼拉扯着走向深渊,她以前一直埋怨李晓言心硬,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只有心硬的人才挡得住绝望。
    高凡看得很不是滋味,鼻子发酸,心道:“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啊,老天爷怎么就他妈不给人活路啊。”
    他之前揍了李晓言两拳头,但是他发小的心情他明白,打完两拳后,他也只能帮着她收拾行李,送她离开学校。
    他走了一路才渐渐接受这个事实——不上就不上了吧,有手有脚还活不下去咋的。
    李晓言找他是管他借钱的,她妈卖血的她不想碰,捡钢筋只能赚点饭钱,李晓言在办理退学的过程中,就已经开始为下一步做起打算,她决定还是做回卖水果的行当,毕竟她熟悉里面的门路,她管高凡借了七百块,给他写了个借条。
    高凡拧着眉看这混蛋写完借据,他不知道为什么李晓言非要写个借据,但这混蛋说如今算是社会人了,就得按规矩来办事,她要给自己一个压力。
    一直到李晓言妈哭不动,高凡才过去扶她,但李晓言妈坚决不让人碰到她,赶紧躲开了,又想缩回房间,李晓言抢在她前头把门关上,指着她大声吼道:“一天天躲什么躲,你看看自己这个样,别人还没怎么着,就自己先不拿自己当人看……你给我收拾好,等小铮回来吃完饭,晚上我们一起去河边跑步,那个医生不是说让你加强锻炼增加免疫力吗?他怎么说你就给我怎么做,别想些乱七八糟的。”
    李晓言妈无言以对,定定看着她,片刻过后方才点头:“……好。”
    高凡看了一下时间:“哟,都六点了,怎么铮儿还没回来,要不要去看看。”
    李晓言往门口走,像个纨绔王爷一样对小凡子下王令:“做好饭等着,我去找找。”
    “好嘞,喳!您留神脚下——”高凡提高了声量,强行喊出了太监的声调。
    “靠——”李晓言听见背后这声喊,都忍不住给他弄笑了,这两人都能在对方最倒霉的时候拿对方消遣,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友情。
    而此时的西小校园,小铮正专心致志的和黑板报较劲,黑板报的主题是家园,小铮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所以一直没有给老师打完工报告。
    李晓言走到前门时,小铮都没察觉到背后有人在看他,他就是有这种自带的本事,只要不是熟悉的人和事,他能做到完全屏蔽在外。
    李晓言倚靠在前门,隔了一段距离看那个黑板报,说实话,猛然一瞬间看到还是挺心动的。
    小铮在左边沿画了一棵随风飘散的桃花树,一朵朵花瓣随着微风飘散到右下角的家园处,虽然没办法画出无形的风,但那柔软飞旋的桃花好像乘着风流向远方,有股说不出的灵动感;而右下角的家园,一个大点的女孩正抱着一个小男孩坐在台阶上看着那漫天的花雨,一个笑盈盈的女人正在后面的屋里忙活着炒菜煮饭,炊烟从屋缝里往外冒,散到途中被微风吹着拐了个弯。
    李晓言一路走过来也瞥见别班几个黑板报,大多是各种线条组合,偶尔来只动物水果,甭说立体不立体了,就连平面图也看出了画者努力找鼻子找眼的痛苦,如今看到小铮的画,对比来得太猛烈,让李晓言突然感觉到一阵幸福的眩晕。
    她们初中有个毕业汇演,那些家长看着自家孩子在舞台上弹琴跳舞,都哭得眼泪汪汪的,李晓言那个时候特别不能理解,到了今时今日她才知道这其中的幸福和骄傲,还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勾起了往日教小铮的辛酸回忆,想不哭都难。
    不过晓言姐属于泪水稀缺动物,她看了十分钟,小铮还是拿着粉笔勾画着一个模糊的线条,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李晓言耐心告罄,直接走过去按住了他的脑袋:“别画了宝贝儿,这样就行了,你再画下去别班那些画黑板报的同学该羞愧的打地洞了。”
    小铮的注意力全在黑板报上,他随意的瞥了李晓言一眼,又把眼神注意到他一直在勾画的线条上。
    李晓言:“……”
    敢情现如今画画比她这位姐姐还重要?
    新欢旧宠狭路相逢,有机物和无机物的初次对决,还没比就已经知道谁输了。
    李晓言怅然若失,拉了把凳子坐在边上,一脸幽怨的看着那团模糊的线条。
    直到半个小时候后,她才看出了框架,是一个胖子和矮子正在往姐弟俩这边走,李晓言的审美基因终于诈尸了一回,明白了小铮想画的人是谁——高凡和刘家豪。
    画完了框架,小铮才松了口气,微微勾起嘴角,他扔下粉笔,转过身看着李晓言:“姐,我饿了。”
    小声儿又软又糯,就像是故意调整好的,李晓言“欺硬怕软惯了,瞬间就没了脾气,还顺手拿过小铮的书包挂到自己的胳膊上:“回家就吃饭,凡哥来了。”
    小铮一听到凡哥,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睛瞬时亮的堪比夜空中最骚包的那颗星,看来要征服一个人的心,得先征服他/她/它的胃,这话适用于整个生物体系。
    李晓言又一次感觉到失宠的落寞,一天两次,她也该请人写篇长门赋了。
    “小铮,以后姐每天都在家了。”李晓言对着空气怅然若失的说道,她初中一直想退学赚钱,没想到却忍到了最后,高中想好好念书考大学,没想到却不得不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学校,但生活就是这样,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才有在绝境中突围的可能。
    李晓言同学死了,晓言姐才能诞生,稚嫩的肩骨承受住狂风暴雨的洗礼,才有背负山河的可能,这个理从古到今都没变过。
    不过晓言姐现如今还看不到前程,只看到迷茫,以及她从此消散风中的青春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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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终于可以回答关于妈妈的问题啦,是艾滋,不过最苦的已经到头了,要开始往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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