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毒癮悲歌 (2)

    在我每天上班途中,巷口有一家遠近馳名的西點麵包店,尤其是他們所製作的巧克力蛋糕。
    每當我經過那片玻璃櫥窗,總能看到那些以上等精純的巧克力所做成蓬鬆蛋糕,以花式包覆著白滑香濃的鮮奶油,簡直就是個視覺及味蕾的藝術品。算算我這個星期已經吃了兩個,但那豐富而多層次的口感,實在令人難以忘懷,讓我忍不住想一嘗再嘗。只要是吃過的人,感受過那美味的震撼,幾乎都會有同感。我走進店裡,正要掏出錢包,忽然想到,上個月我自己的體檢報告,膽固醇及血糖都有明顯升高,唉,食慾,還是控制一點的好。
    忍下那股衝動後,在醫院上班時,我發現一整天下來,只要我一空閒沒事,尤其是因為太忙而沒時間吃午餐,空著肚子上班時,那巧克力蛋糕的影像,就在腦中盤旋。我感到自己好像有點焦慮不安的感覺。我拼命安慰自己,”不吃那蛋糕又不會怎樣!   只不過是塊蛋糕嘛,而且那蛋糕對我的體重,膽固醇,血糖都有不好的影響,會讓我的動脈加速硬化,會增加我發生中風及心臟病的機會…”   只好拼命把對蛋糕最負面的理由往腦子裡塞。
    但是,到了第二天,我還是忍不住跑去吃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因為我雖然知道它對我有害,但是,我實在太想重溫,吃那蛋糕時所帶來的快樂和滿足。後來在那同一個星期裡,我又不爭氣的,臣服於難以抗拒的食慾一次。
    我猛然想起佑偉說的話。我忽然對所謂的   ”慾”及”癮”   有了一些人性上,而非法律上的認識:   明知某事物可能有害,但追求那快樂的慾望,卻引領我們不斷去反覆嘗試。就像愛情,就像巧克力蛋糕。是啊,嘗過愛情美好的人,就常會耽溺於愛情的甜蜜,或是不斷再去追求那份心靈上的悸動,即使知道追求的結果,往往為自己帶來傷害。無可救藥的愛上不該愛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毒癮。
    或許,慾望本身,以及追求快樂的感覺,都只是生物的本性,無關乎是非對錯或罪惡。但是,儘管或許無關乎是非對錯或罪惡,這一切該承擔的風險,及該付出的代價,似乎一樣也跑不掉。這是人的原罪及人生的悲哀吧。體重機顯示了我明顯上升的體重,”果然,任何快樂的追求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唉!
    我還真希望,若當初,我沒吃下那第一塊巧克力蛋糕,我就不會知道吃這蛋糕會有多滿足,我就不會就此陷入泥沼,無可自拔,我就不會如此受到它的控制…慾望,就是因為如此吸引人,所以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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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使用抗生素等積極治療之下,小文的病情終於逐漸穩定下來,燒退了,呼吸也平穩了下來,戒斷症狀也漸漸退去。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小文的姊姊幫她好好梳洗了一番,換上一套潔白的連身布質衣裳,暖暖的陽光從旁邊的窗斜照在床緣上,也映照在她清秀的臉上,一個二十幾歲女孩該有的清純柔美的模樣。
    她原本正入神的看著病房裡的電視,一看到我來病房迴診,她愉快的招著手,堆著滿滿的燦爛笑容,甜美的說,”醫師好!”
    “今天精神很不錯啊,跟剛住院的時候,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   妳目前身體進步得很好,血液裡的細菌已經清除掉了,還好這些細菌當時沒有造成妳肺部太嚴重的傷害。不過,如果下次又發生一次,大概就不會像這次這麼幸運了。”
    “唉呀,一次就嚇死了,不會有下次了啦,這過程實在太苦了說…”
    她那嬌羞可愛的天真模樣,實在很難想像,她是個一身是病的毒癮者。她為什麼不像其他的年輕女孩一樣,享受著她陽光般的青春呢?
    我步出病房,小文的姊姊跟著我走到走廊。走廊旁的整排的椰子樹葉正被傍晚漸涼的微風吹得沙沙作響。我提出了我的疑問。
    姊姊告訴我,”我妹她其實不壞。雖然不太愛念書,可是從小就都很聽話,很乖巧,跟我們都很貼心。不過,自從交了個男朋友後,開始會玩到很晚才回家,有時甚至玩通宵。那個男朋友年紀大她不少,很有些社會歷練的感覺,好像也蠻有錢。小文非常喜歡他,不論他說什麼小文都會信,我們當初就都很擔心單純的小文會被他帶壞…”
    姊姊開始微微的啜泣,繼續說著,“一段時間後,小文有時情緒精神會怪怪的。後來我們發現,她白晰的手臂上怎麼會有一排排的針孔?   原來她在打毒品!!   她說是男朋友要她體驗一下,什麼叫做是”可以飛上天的快感”。我跟爸媽都快要瘋掉了,我們規規矩矩的家裡,怎麼會出了個用毒品的?!   我們要小文跟他斷絕往來。不過,小文還是會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回來的時候又恍恍惚惚的,免不了又是一場吵吵鬧鬧。我們全家為了這事都快崩潰了。還好,她男朋友後來也不想理她,拋棄她了,這段感情才勉強結束,小文還為此哭了好久好久。那男生再也沒有打電話來,倒是藥頭三番兩次來找,想賣毒品給她,陰魂不散的…我們只好搬家,換家裡電話,藏小文的手機,想辦法切斷她與所有朋友的一切往來…”
    我想,在小文這個愛做夢的花樣年華裡,運氣不好,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
    我們走回小文床邊,她正在看的的電視新聞裡,播報著某名門閨秀要嫁入另一豪門的新聞,冠蓋雲集,政商名流們都祝兩家連姻百年好合等等。我自己酸葡萄的想,廢話,如果連姻都能像他們集合起那麼多億的家產,大家都能百年好合。
    小文看著畫面,則是略低著頭輕輕笑著,說,”這新娘長得跟我好像啊!”
    我說,”嗯,的確還蠻像的,連年齡好像也差不多。”
    小文一邊看著電視新聞畫面的流轉,順著婚禮的進行,瞇著做夢般的眼神,繼續說,“我也好嚮往有一天,我能像有錢人或是有名的人,在婚禮當天打扮得美美的,有氣質,很優雅的走出來拍照,和善親切的跟大家微笑,接受社會各界的祝福,會有媒體搶著拍照,會有許多鎂光燈一陣陣把臉照亮,然後坐上豪華加長型禮車,載著我和我要愛一輩子的真命天子,開始要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永遠永遠…”
    聽著她的少女夢,我想到躲藏在她體內的愛滋病毒及C型肝炎病毒,以及她還沒能克服的藥癮,不由感到一陣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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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接到佑瑋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垂頭喪氣的語氣,一點也感覺不到之前的那股自信滿滿。
    “醫師,我明天不會過去你門診了。我們被抄了…都是那個笨藥頭,被盯了也不知道,害了我們一整窩…法院已經裁定了,明天檢察官就會把我移送去勒戒…”
    “喔?   那,那,你多保重…”   這時我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就這樣,他在土城看守所,再次經歷了他最害怕的戒斷症狀。可能由於他有不錯的職業,也還算有相當的社會地位,又很懂得適時表現他的悔意及不再犯的決心,他很幸運的被評估為”無繼續施用毒品傾向的初犯”,獲得不起訴處分而被釋放了。檢察官告誡他,如果再犯,可就有得坐牢了。
    佑瑋打毒品的事,在圈子裡漸漸傳開了。他的同行朋友之中,有在”用藥”的人其實也不少,大家對於這種”紓解壓力”及”找尋靈感”的方式並不陌生。不過,當他及藥頭一起被警方查獲之後,同行朋友們就開始一一走避。他開始老是抱怨,   ”或許是怕受到我的牽連吧!?   這些沒有義氣的傢伙!   他們也好不到哪裡去!”
    尤其是被公司開除後,他開始憤世嫉俗,連本來要跟他共創品牌的一位長年搭檔,都不願意再跟他合作了。他所能做的,還是只能抱怨,”說的好聽!   說什麼我們所要推出的,不只是一種服飾或一個品牌,而更是一種新的生活風格,一個新的時尚藝術…根本都只是一羣勢利眼…什麼東西嘛…”他之前八面玲瓏的人際關係一下子崩盤。
    而且,更慘的是,他失去了收入來源。雖然他之前的收入頗豐,但是因為之前不斷買毒品   ”來刺激靈感”,所以也沒存下多少錢;雖然還夠三餐所需,但是,不夠錢買海洛英了。漸漸的,一方面找不到工作,一方面閒得發慌,佑瑋心裡又越來越癢。雖然身體似乎已能脫離對海洛英的依賴,不再有戒斷症狀的出現,可是,在這苦悶至極,懷才不遇的日子裡,內心不斷的受到那飄飄欲仙,極致快感的呼喚,那越來越強烈的呼喚…那種快樂,他懷念極了。於是,他把僅存的愛車賣了。在人生一團糟的某天裡,他終於拿起了電話,打給了藥頭…他的人生就這樣再次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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