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卫娘子平静道:“能做出这番决定,奴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的,为了阿芫,奴愿意拼死一搏,可若事败,那后果奴自然也要承担,与其受刘大郎折辱,奴还不如保住尊严体体面面地走。”
    这话把林秋曼的心揪得生疼,忽然意识到她的手上竟拽着一条命。
    “我若没打赢官司,你可会怨我?”
    卫娘子摇头,“那都是奴的命,怨不得二娘,奴没什么本事,见了明府兴许连话都说不全,二娘你明知事难还愿帮奴,已经是奴莫大的荣幸,奴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林秋曼有些感慨。
    卫娘子却是个讲道理的人,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说道:“奴家中的四弟在学堂读书,会写几个字,奴特地叫他写了这个,家里人全都签字画押的,不管后续如何,奴的事情都与二娘无关。”
    林秋曼接过那纸条,只觉得字字沉重。
    卫娘子叮嘱道:“二娘仔细捡好,日后万一生了扯皮事,这便是保你的证据。我阿爹时常说做人要讲道义,二娘已经讲了道义,奴不能忘义。”
    听了这番话,林秋曼被实实在在的感动到了,窝心道:“你的这条命,我是救定了的。”
    卫娘子却宽慰她道:“尽人事,听天命。”
    林秋曼没有说话。
    当天夜里她辗转难眠,心里头始终觉得不踏实,便在第二天下午去了趟晋王府,虚心求教。
    李珣从政事堂回来,听到家奴说林二娘在正厅里等候多时,颇觉诧异。他自顾前往书房,朝老陈做了个手势。
    不多时林秋曼被带进来,李珣坐在榻上,她毕恭毕敬地行福身礼。
    李珣盯着她没有吭声。
    林秋曼主动道:“奴心中生了困惑,想来请教殿下,不知殿下可否为奴解答一二?”
    李珣还在吃味她昨天见窦七郎的事,不答反问:“我又不是你夫子,凭什么要替你解惑?”
    林秋曼严肃道:“前些日殿下逼迫奴背《陈律》,断然是不想奴再惹是生非,可如今奴的手上又沾了一条人命,在事发前想及时止损。”
    这话把李珣给气着了,“威胁我?”
    林秋曼抬眸看他,直视灵魂,“奴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只是这个吃人的世道不给女郎生路。”
    李珣偏着脑袋观察她,嘲弄道:“自己没本事,还怨天尤人了?”
    这话林秋曼不爱听,回怼道:“殿下堂堂男儿跟一介女郎较劲儿,算本事吗?”
    李珣被踩到死穴,有些生气,起身冷着脸离去,不料衣袖却被林秋曼拽住,唤了一声五郎。
    他顿了顿身,扭头问:“你唤我什么?”
    林秋曼:“五郎。”
    李珣不领情,居高临下俯视她,阴晴不定道:“五郎是你唤的吗?”
    林秋曼松开他的衣袖,把放在案桌上的昆仑奴面具戴到脸上,问道:“是不是奴戴上这张面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不知怎么的,看到那张面具,李珣破天荒地感到心虚。
    林秋曼步步走近,面具下的那双眼狡猾得像狐狸,她一字一句道:“世人皆知殿下重礼守节,可中秋那天晚上您却失了礼。”
    李珣看着她没有说话。
    林秋曼虽比他矮了不少,气场却不输人,她直勾勾地锁住他的眸子,故意提醒道:“殿下可莫要忘了奴虽嫁过人,现在却是待嫁之躯,不管当时是什么情况,您都不应该越礼,这是极其无耻的。”
    李珣的眼神渐渐幽暗下来,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林秋曼在面具下笑了。
    有时候她恨极了这个时代的礼仪教条,有时候又爱极了它。
    好比现在,用它来压制一个从小就尊礼守节的人,简直不要太爽!
    这是李珣第一次被礼教牵制,并且还是自己喜爱的女郎提醒他勿要越礼。他的心里头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两人对峙了良久,李珣才又重新回到榻前坐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冷。
    林秋曼缓缓取下面具抱在怀里,李珣不痛快道:“你想请教什么?”
    林秋曼无视他脸上的阴霾情绪,毕恭毕敬道:“昨日奴在居山斋说过卫娘子的事情,奴想请教,奴要如何才能打赢卫娘子的官司。”
    李珣沉默良久,才道:“你回去问林文德,做官的最在意什么。”
    这话林秋曼听不明白,却也没有多问,行福身礼道:“多谢殿下解惑,奴告退。”说罢把面具放回原来的位置,关门退出去了。
    室内的李珣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脸色臭得吓人。
    从小到大昭妃就告诫他尊礼守节,他也从未对礼制生过怀疑,可今天,却被一个女人用礼仪教做人。
    第92章   李珣和李兰生
    坐了许久, 李珣才缓缓起身朝案桌走去。
    他若有所思地拿起那个昆仑奴面具,似着了魔般慢慢戴到脸上,而后又取下, 再戴上, 再取下……依次反反复复数十次。
    也或许林二娘说得对,戴上这副面具, 就没有人能窥探到他的心思,面具下的那张脸到底是人还是鬼, 全凭他的喜好。
    一旦他取下面具示人, 便要按照昭妃当初给他画的模子做人, 端方雅正, 严谨自持,没有喜好, 更无哀乐。
    想到此,李珣忽地笑了起来,面目狰狞, 阴深可怖!
    今天他是实实在在被林二娘刺激到了。
    在离开晋王府回朱家院的路上,林秋曼一直都在把玩系在腰间的香囊, 先前她想不透做官的最在意什么, 现在想明白了。
    一回到院子就听张氏说华阳府那边派人送来口信, 约她明日上午到梨园一聚。
    林秋曼微微一笑, 心里头有些欢喜, 想来是窦七郎有回应了。
    晚饭她胃口奇好, 吃了不少, 莲心道:“昨晚小娘子什么都吃不下,今天倒是什么都吃得香。”
    林秋曼:“今天心情好。”
    入睡前她心血来潮坐到铜镜前摆弄昆仑奴面具,那是中秋那晚留下来的, 她觉得有趣便留着没扔。
    林秋曼对着铜镜兴致盎然地戴到脸上,自言自语道:“这脸谱好,戴上它,便没人知我是人还是鬼。”
    莲心铺好床铺,见她举止怪异,皱眉道:“大晚上的小娘子戴这个做什么,看起来吓人。”
    林秋曼扭头看她,说了句奇怪的话来,“人心不就是这么吓人吗?”
    莲心:“???”
    翌日林秋曼依约去了梨园,原以为会等来好消息,毕竟那日与窦七郎相谈甚欢,对方看起来也很欢喜的样子,结果华阳却告诉她道:“窦七郎离京了。”
    林秋曼愣了愣,有些诧异,“这么快就走了?”
    华阳点头,没有挑明。
    林秋曼垂下眼帘,有些失望。
    她就说嘛,她林二娘背了一身烂名声,有哪个郎君敢突破世俗接纳认同她?
    到底是空欢喜了一场。
    林秋曼忽地笑了起来,有些自嘲。
    华阳知道她心里头肯定不太舒服,还是很照顾她的情绪,试探问:“你笑什么?”
    林秋曼:“没笑什么,只是劳大长公主白张罗了一回,是二娘自己不争气。”
    华阳安慰道:“一回不行便来二回,总有那么一个人是欣赏你的。”
    林秋曼点头,“借大长公主吉言,若二娘坚守初心,定能如愿。”
    “这话说得好!”又道,“那日听了你的一番话,我回去仔细考虑了两日,决定试一试,就从纺织和绣工开始。”
    林秋曼很是惊讶,“大长公主当真想做?”
    华阳眼中满怀憧憬,起身背着手道:“我要把曾经弯下来的脊梁骨打直了,以前我总是埋怨自己不是男儿身,总是怨憎当初和亲所吃尽的苦头。从今日开始,我要以自己是女儿为荣,当初我在哪里丢了尊严,就从那里把尊严捡起来。”
    看到她竟然有这般觉悟,林秋曼不禁有些小激动。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原来她也是有能力用自身的力量去感染或影响他人的。
    往日受到挫折时她也会埋怨,却从未想过屈服。
    她在二十一世纪受了那么多教育,不是来折断脊梁骨的。
    哪怕在这个时代里站起来的过程很艰难,甚至惨烈,总是要坚守初心,不忘根本。
    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心酸,林秋曼矫情地红了眼。
    见她面色不对,华阳小心翼翼道:“你真那么在意窦七郎吗?”
    林秋曼摇头,“奴高兴!”
    “高兴还红眼眶?”
    “就是高兴!”
    “高兴什么呀?”
    林秋曼拿手帕擦眼道:“奴高兴一定能替卫娘子打赢这场官司。”
    华阳:“……”
    突听底下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受到惊动,忙去窗边探头观望。
    片刻后,家奴来通报,说梨园出了事,京兆府派衙役来查封了。
    华阳吃了一惊,困惑道:“我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不多时,领头的官差上来见礼。
    林秋曼有些恐慌,她本能排斥衙差,主要是动不动就坐牢。
    华阳问那官差道:“梨园发生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的动静?”
    官差答道:“回大长公主的话,京兆府查出中秋那晚的命案跟梨园有关,死者是梨园园主,目前的这个园主是假冒的,恐生是非,故来查封。”
    听到此,两人皆震惊不已。
    官差继续道:“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大长公主先回。”
    到底是女郎家,还是被吓着了,匆匆走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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