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杭州王家,这样称呼的便只是一个人家,那就是帝师王相如家。这么一说,老太太果然放心了,只多嘴了一句,嘱咐:“嫡妻未进门之前,可千万不能有庶出儿女,这是乱家之源。”
    陆赜称是:“祖母教诲,孙儿记住了。”
    秦舒远远地跟在后面,隔了十来步,按理说是听不见的,偏偏她自幼耳力好,那些话便一个字不落的进了耳朵里。
    丁谓同她走在一起,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转头瞥了一眼,见秦舒脸色苍白得厉害,自然以为她全听见了,道:“你也别灰心,爷总是要取妻的,王家小姐贤良淑德,将来必定能宽厚待你。”
    秦舒来了月事,本来正难受着,又在那阴冷的祠堂石几上坐了许久,这个时候正觉得小腹绞疼,听见这话,笑:“贤良淑德好像是骂人的话吧?”
    丁谓愣了一下:“贤良淑德怎会是骂人的话儿?”
    秦舒一阵一阵疼得厉害,只想寻个地方坐着去,便道:“我不舒服,先回寒碧山房了,倘若爷问起来,你替我回一声儿。”
    说罢,便从小径,抄了近路,寻到一处亭子去。坐下不过一会儿,秦舒便手麻脚麻,浑身冒起冷汗来,她伏在栏杆上,只想着叫着阵绞疼赶紧疼过去。
    这是十二岁那年冬天,掉进冰水里面,留下来的症候,也吃过几服药,没什么效果,便没有再吃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才路过一个婆子,远远的瞧见,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躲懒睡觉呢,远远地便嚷嚷:“你这下贱的小娼妇,现如今老太太做寿,一府里忙得成什么样子,你还在这儿躲懒晒太阳?”
    她三两步走上来,预备去拧秦舒的耳朵。
    秦舒本来缓和了一些,正教这偏西的日头晒得正舒服,当下把盖在脸上的帕子拿下来,冷着脸道:“哪里来的婆子,满嘴胡吣?”
    这婆子姓胡,在厨房帮忙,正送了姑娘要的点心回来,一天跑了许多趟,见着偷懒的就要来打骂,不想碰见的是秦舒,她讪讪的放下手,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原是凭儿姑娘,我还当是厨房的小丫头,送了饭菜不回去,在这里躲懒。”
    她见着秦舒脸色苍白,道:“姑娘是不舒服?我扶了姑娘回去,刚我去老太太哪儿,就说怎么不见您?”
    秦舒懒得与她计较,瞧着天色也快暗了,便道:“我现在浑身冒冷汗,麻烦你扶我回寒碧山房。”
    胡婆子乐得献殷勤,知道这些副小姐,一向大方的,不说抓几个钱,就说给上主子屋子里一盘好点心也是好的,她擦了擦自己的手,去扶秦舒,一边走一边道:“看样子姑娘这是来月事了,疼得厉害。我知道个偏方,寻正月十五出生同七月七出生的两个童男子的童子尿,送了牛黄、金银花煎服,连着服七天,必定不再犯。”
    秦舒叫她说得恶心,道:“别说了,我头晕。”
    且说陆赜这头,送了老太太回去,在那边用过饭了,这才回寒碧山房来。坐在书房看了许久的书,吩咐了一声端茶来,不料进来的却是丁谓。
    陆赜这里没见凭儿,问:“怎么是你进来,凭儿呢?”
    丁谓摇摇头:“从祠堂出来,走了一会儿,凭儿姑娘就说自己不舒服,先回来了,不过刚才我也没看见她,要不要叫人进来问问?”
    陆赜瞧了瞧丁谓,便晓得他说话不实:“痛快说出来,你还能瞒我?”
    丁谓便竹筒倒豆子讲了出来:“从祠堂出来,爷同老太太说话,我跟凭儿姑娘远远地跟在后面。后来爷同老太太说,明年开春儿了,便去杭州王家提亲。我看凭儿姑娘脸色苍白,想来是听见了。后来,她便说自己不舒服,往小路去了。”
    倘若秦舒听见这番话,真是要大笑三声,扯着丁谓的耳朵大喊:您老人家真是太会脑补了。
    陆赜沉了脸,吩咐:“叫人出去找。”
    派出去的人刚刚出了门口,就见一个婆子扶着秦舒从山廊上下来。
    神秀忙迎上去:“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小日子来了?”
    秦舒点点头,吩咐:“神秀,抓一把钱与这婆子,谢她送我回来。”
    那婆子笑着讨好:“神秀姑娘,近日可好?厨房新得了新鲜的莲藕,糖拌最是爽脆,赶明儿送了来给姑娘尝尝。”
    神秀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钱出来,递给那婆子:“多谢你了。”一面又扶了秦舒往回走:“上午叫她们一起扯去祠堂,就知道下午要出事,红糖莲子已经熬好了,姐姐待会儿立刻喝了。大爷回来了,叫了丁护卫进去,问了一通,便叫我们去寻姐姐。”
    神秀道:“我看着大爷脸色很不好,姐姐要不先去回话?”
    秦舒摇摇头:“先去换衣裳。”
    秦舒在隔间换了衣裳,收拾干净,喝过了一晚烫烫的红糖莲子汤,这才觉得舒服多了。问了小丫头,说陆赜在书房里面。
    秦舒推了书房门进去,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得陆赜冷哼一声:“大忙人回来了,往哪里办差去了?”
    秦舒道:“奴婢从祠堂出来,身子很不舒服,往路边的亭子里坐了坐,误了主子的差事,请大爷责罚。”
    陆赜瞧了瞧她的脸色,并不相信:“既是不舒服,不过小半日就好了,世上岂有这种病?那天底下的大夫岂不是全然没有营生可做了?”
    秦舒低着头,翻了个白眼,果然是从十七八岁就没有近女色的男人,她道:“天底下出奇的事并不少,况且这也不是奇事,这是女子本有的病症。”
    陆赜只当她狡辩:“你性子果然倔强!”
    秦舒低着头,心里只想着叫陆赜赶紧骂完,自己好下去歇着。
    不料,秦舒低着头,偏不认错,陆赜大为光火,以为她仗着自己喜爱她,便使小性子:“你午间,也听见我同老太太说话,明年春天主母就要进门,你这样性子,如何能有好果子吃?女子卑弱第一,柔顺第一,你这个样子,真是半点女德也无?”
    秦舒虽说在古代活了十来年,但是她实在是成为不了一个古人,她抬起头,冷冷道:“大爷,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奴婢这个古怪的性子也活了这么多年,实在是改不了。大爷嫌弃我性子不好,打发了我出园子就是。我本就是已经定亲了的人,自去嫁人就是。大爷金尊玉贵,自然不缺人来服侍的。”
    陆赜听了,脱口就是训斥:“荒唐,你如何还嫁得了人?”
    秦舒略微愣了愣,便晓得他说的是那晚上的事情自己用手伺候他的事情,道:“大爷,在外头,即便是死了丈夫的寡妇都能嫁人,何况我这样的未出阁的姑娘,如何嫁不得人?况且大爷也知道,我并不想来服侍大爷,只老太太叫我来,又不放了我的身契,我不得不来。既然现在大爷不要我服侍了,烦请大爷跟老太太说一声,叫我出园子就是。”
    陆赜脸色发白,本来想压压她的性子,免得将来后院是非多,不料叫秦舒这一大番话,一口气哽得不上不下:“寡妇嫁人,自是清清白白,自然嫁得。你未出阁,已然不清白,如何嫁人?”
    秦舒自然是冷笑:“大爷这话好没道理,倘若我不清白,大爷岂不是比我更不清白?我表哥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想来并不会嫌弃我,只会体谅我身不由己,受人逼迫罢了。”
    更加不清白?受人逼迫?身不由己,那日她分明没有半句拒绝,反而含羞欲滴,自己又何曾同那些纨绔一样强行逼迫?
    陆赜怔怔地望着秦舒,叫气得冷笑,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掷了书案上的茶盖碗到秦舒跟前:“天生反骨的东西,出去跪着。”
    秦舒积压了许久,今日说了这么一通,身上虽然还是很不舒服,心里头却畅快极了:“您是主子,我是奴婢,别说吩咐我出去跪着,就是打死了,如我老娘哥哥告了官去,也不过赔几两银子。只是我这个性子是天生的,爹娘生下来便是这个样子,只怕一时改不得。”
    说罢,也不理会陆赜,自推了门出来。
    以秦舒这些日子对陆赜的了解,他这个人万事以自己仕途为重,是绝不会做出打死婢女的事情来有碍清名的。那些挑唆三爷的仆奴,也不过是叫送去庄子上,看管过活,不曾要人命。
    因此,秦舒这么说了一通,并不怕陆赜就此打杀了自己。
    第15章 梦魇住   既有了肌肤之亲,你我又何曾清……
    秦舒捂着肚子出得门来,神秀便扶着她:“姐姐,还是难受吗?我都听见了,大~爷叫你跪着去。姐姐这样如何能跪,我进去求大~爷。”
    秦舒忙拉住她:“别进去,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进去说,弄不好反而要叫我多受些罪。”
    神秀踌躇:“那我去拿了暖炉来,给姐姐捂捂小腹?”
    秦舒摇摇头:“扶我去里面躺着,我要睡一会儿。大~爷自持身份,又不会出来盯着我,瞧我到底跪没有跪?”
    神秀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倘若要奉承谁,谁便生不起来气,那刚刚又何苦对大~爷说那样的话儿。”
    秦舒脱了鞋,躺在床~上,一时之间只觉得小腹一抽一抽的疼,她无精打采道:“但凡是个人,便不会叫陆家的人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待会儿等我疼过了,再去奉承他吧。”
    神秀笑笑不说话,关了门,悄声退了出去。
    陆赜坐着生了半晌的闷气,拿了本书来瞧,勉强消了些气,叫人端茶进来,叫了几声,都没有人答应。想起来,自己是叫那丫头上外边跪着去了。
    他自己推了门出来,瞧了瞧左右长廊,都不见那丫头,沉着脸问话:“凭儿呢?”
    神秀便道:“回大~爷的话,凭儿姐姐今儿来了小日子,疼痛难忍,往里间歇着去了。”
    陆赜听了冷笑:“好一个阳奉阴违的大丫鬟,主子叫跪着,自己也敢歇息去?”说罢,便叫神秀领了自己去:“我倒要看看,她是如何放肆的?”
    这个时候天色已暗,只有一点夕阳斜照,神秀无法,推了门进去,刚想开口唤秦舒,却听陆赜吩咐:“出去。”
    神秀担忧地瞧了瞧床榻,见秦舒依旧熟睡着,不免心急。
    陆赜走近,撩~开床帏,见秦舒苍白着一张脸,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本来还气着,见此也心软了三分,伸手去摸秦舒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去握她的手,也是冰凉的。
    秦舒本来就疼得睡不着,不过是眯着眼睛罢了,见他进来,心里哀叹:做奴才,连睡觉也睡不好,要想先睡觉,还得表演一番才行。
    秦舒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酝酿了一会儿,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便从眼睛里落出来,偏偏依旧不睁开眼睛,只眼睫毛蒲扇一样抖动,叫人知道她此刻已然醒了。
    陆赜见枕间青丝散落,两鬓落泪,仿若梨花带雨,心里暗叹怪道古人云:美人垂泪最销~魂。
    陆赜见她这样哭得跟受惊的小鹿一般,只当她自己已经知道自己错了,语气虽然还是生硬,气却已经消了大半:“刚才不还嘴硬吗,怎么又上这儿哭起来?旁人见了,还只当我如何了你一般?”
    秦舒适时地睁开眼睛,忍着腹痛,趁着手从床~上坐起来,未语泪先流:“大~爷也知道,我来了小日子,这是我自来便有的病症,来时腹疼难忍,并不是为别的,大~爷若是不信,自去寻了小丫头来问。大~爷说,新主母明年春天便要进门,奴婢只有高兴的份儿,何曾有别的念头?”
    陆赜进来见她脸色苍白,便知道是自己冤枉了她,只怕是真的来了小日子腹痛难忍,并不是听见王家小姐的事情,使小性子。
    他依旧板正着一张脸,问:“即便是如此,你好生告诉我就是,又是在哪儿闹着要出园子,又是说什么要出去嫁人的话,成何体统?”
    秦舒心里冷笑,那自然都是我的心里话,只面上却装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来,低着头想了想,道:“以前,便是老太太、二~奶奶有什么地方误解、冤枉了我,我自然细细分说,好叫主子明白内情。可是,我今儿叫婆子扶了回来,本就难受,听见大~爷那样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辩白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着大~爷既然这样厌弃我,不喜欢我,我自然不该留下来徒留憎恶……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老太太一向夸我伶俐的,只怕那时候糊涂了……”
    陆赜进来时是盛怒,这时全然没有半分了,听秦舒说自己只怕是糊涂了,不由得轻笑:“知道自己糊涂就好了!”
    秦舒抬头,取了帕子拭泪,见他神色,便晓得自己是安全过关,故意道:“既然大~爷说我糊涂,那我还是外头跪着去吧,合该叫冷风吹吹,醒醒脑子才是。”
    说着便假作要起来往外头去,陆赜捉住她:“人虽然糊涂,却不能叫外头吹风去了,再吹成个木头,可就亏了。”
    秦舒听得这话,一时发怔。陆赜平时不苟言笑的,何曾说过这样的笑话儿来,虽然并不好笑。
    她叫陆赜扶着躺在床~上,听他道:“我瞧过几本医书,晓得你这妇人症候,按几个穴~道,便好上许多。”
    说罢,秦舒见他解开自己的外衫,只留了中衣,又不知道按了什么穴~道,开始很疼,不一会儿果然腹痛减轻了许多。
    秦舒呆呆道:“大~爷明明会医术,又如何不知道妇人小日子疼痛呢?还以为我是装病?”
    陆赜道:“你只说了身子不舒服,又何尝说过小日子,又叫你骂了一通,哪里想得起这回事?”
    谁敢骂他呀?秦舒可不能承认:“我哪里骂大~爷了,明明是大~爷先说我不干净的?”
    陆赜见不过这么一会儿,这小丫头还改起自己说的话来:“我说的是不清白,何曾说你不干净了?既有了肌肤之亲,你我又何曾清白?”
    秦舒并不认同,心里笑他,这算什么肌肤之亲?只是并不敢反驳他了,怕他没完没了。
    他一双大手,温暖又干燥,不轻不重地按~揉推拿,那绞痛慢慢缓和了许多,不知不觉中,秦舒竟然渐渐睡着了。
    秦舒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带着父母在海边旅游,她带着墨镜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父母在教练的指导下笨手笨脚学冲浪,她浑身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抬眼去瞧父母,模模糊糊的一团,虽然看不见具体的五官面容,耳边却是熟悉的乡音。
    母亲远远的叫她:“小舒,小舒,你瞧你爸,他站起来了耶,他站起来了……”
    秦舒坐起来,正好看见老爸从一头栽倒在海浪之中,不由得大笑起来:“秦副处长,你这学习能力退化得太厉害了,还大学生生呢,还优秀、党、员呢,都学三天了,连三秒钟都站不住?”
    老秦同志叫海浪冲回沙滩上,冲着秦舒嚷嚷:“你这孩子,我们老人学习新鲜事物,你不鼓励就算了,还在哪儿冷嘲热讽看笑话?你小的时候,要学什么兴趣班,我们都是鼓励为主的?”
    秦舒端着个椰子走过去,笑:“不是这样吧,老秦同志,那些兴趣班好像都是您老人家非要给我报的吧,怎么现在变成我自己要去学兴趣班了?还鼓励为主?我可记得隔壁李叔家的孩子去参加围棋大赛,你就偏要我也去参加,我才三岁坐都坐不稳,叫你拉过去……”
    老秦同志转过头:“哪有这回事?”一面讪笑,一面道:“哎呀,都中午了,你妈肯定饿了,去吃饭吧,吃饭吧,听说这美国的龙虾不值钱,可便宜了。我看新闻,说遍地小龙虾都没人吃呢……”
    秦舒她母亲摇头:“我可不要吃龙虾了,我要吃中国菜,你要吃龙虾自己一个人去吃。”
    秦舒挑挑眉,道:“好呀,叫老秦同志给这些外国人露一手,今儿就老秦同志做中国菜。”
    她笑着正开心,听见旁边一个什么人问她:“什么菜?姐姐今儿叫谁做菜?外头庄子上才送来新鲜的鹿肉,趁下了雪,上园子里烤来吃正好。”
    秦舒一回过头,便见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个藕荷色绫袄的丫头手上托盘里端了一堆宫花:“姐姐,这是外头人送来的,老太太叫分给几个姑娘。”
    秦舒大骇,转头往回跑:“不不不,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我在夏威夷度假呢,我那边是夏天,不是冬天,你们搞错了,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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