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林氏夫妇的底细,但这里,倒让她生出一丝亲切而温暖的错觉。
    用过午饭后,景溯被安排回屋休息,而柳凝闲着,便和林夫人一同待在药房里,帮着她处理一些药材。
    林夫人将焯过的木姜子晾干,一枚一枚摊开摆在竹帘上晾晒,柳凝在她身边坐着,手里拿着一根青石药杵,将药缸里装着的红豆蔻捣碎成末。
    她专注于手里的活儿,认真且耐心,眼睫微垂,在眼睑处落下柔和的弧度。
    柳凝将药材捣碎得差不多后,觉得手腕有些酸,便将手里物事稍稍放下,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略有些怔忡瞧向自己。
    “怎么了……夫人?”柳凝微微一笑,“可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好?”
    林夫人回神,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只是觉得阿凝捣药的样子很是好看,这样美丽温柔的姑娘家,也不知,将来会便宜了哪家的小伙子。”
    柳凝愕然,随后失笑:“夫人谬赞,我哪有那么好?”
    容貌如何暂且不谈,“温柔”二字却有待商榷,她的温柔大概只是浮于表面的习惯,真要细究起来,与心肠柔软根本沾不上边。
    “我说的可是事实。”林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眼里带上一丝促狭,“我问你,你可要老实回到我……你和你家那位公子,当真只是主仆关系?”
    “……不是。”柳凝叹了口气,“也不是有意要瞒夫人,只是我与他……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这关系总有些见不得光,对外也不好说。”
    “哦?你们为何私奔?”
    “我父母早亡,家中只剩长兄。”柳凝低头,“兄长与他有旧怨,对他甚是不喜,自然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难怪。”林夫人唏嘘道,“然后你兄长发现了你们私逃,便派人追赶,将你们逼进了山中,还受了伤……可是如此?”
    大体就是这样,柳凝点点头。
    “那你还打算回家去么?”林夫人问。
    “我已经惹恼了兄长,回不去了。”
    “哪你要去哪儿?”林夫人叹了一声,“我看你的样子,虽是与那位公子逃了出来,却好像也没有与他在一起的打算。”
    柳凝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她心中所想,竟被这笑眯眯的老妇人一下子看穿。
    “那么吃惊做什么?”林夫人笑道,“你自认为将心事藏得很好,可我也是过来人……姑娘家想要全心全意托付于郎君时,哪是你这副样子的?”
    “只是我不懂,瞧你的样子,也并非对他无心……为何却总把他往外推?”
    柳凝垂下眼,她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她可以豁出性命去救他,但若是两人距离近了,又会觉得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
    她好像就是不太明白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只是习惯于算计——知道趋利避害,知道如何去选择最好的解决方案,却不清楚她真正喜欢、真正向往的是为何物。
    她被灌输着复仇的思想长大,好像除了报仇,她的一生再没有别的事——这一点,若放在从前,柳凝绝对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如今却隐隐有些困惑起来,她也为这种困惑而担忧,担心这是她动摇了的表现。毕竟这么多年过来,她一直是为着报仇这一件事而活着——岂能这么轻易地就放弃?
    “你心里可有难处?若是方便说出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的地方。”林夫人见她久久不语,叹道,“明明是有情人,也历过生死相许的劫难……还能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的呢?”
    柳凝默了片刻,随便说了个借口:“终究是私奔,有悖礼法。”
    礼法规矩于不过圈地为牢,循礼虽非坏事,却也不必过分拘泥,何况你们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林夫人声音低柔,“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背负太多、思虑太重……苦的是你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阿凝,你若不嫌弃,我可以与夫君作主,为你们准备一场婚事。”林夫人似是思忖片刻,道,“虽不至于太盛大,该有的却也断不会缺……你可愿意?”
    第109章 无字碑
    柳凝没想到林夫人竟会这样说, 惊讶道:“这……我何德何能?夫人您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我与夫君虽隐居于山林间,却也有几分余财,置办个成亲礼不算什么难事。”林夫人说, “我年纪大了, 见不得离愁恩怨,只希望能瞧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图个圆满……春山居从未沾过这等喜事,你二人又与我夫妻有些缘分, 促成这一番姻缘, 热闹热闹, 也没什么不好的。”
    柳凝怔怔地看着林夫人, 真如她所说,只是为了图个喜庆?
    她总觉得这事有悖常理, 她与林夫人虽然相处了几日,却也谈不上那么熟络……若是换了别人,柳凝定要疑她是别有用心。
    然而偏偏对着面前的老妇, 不知为何,她却起不了猜忌之心。
    明明林夫人说的话有些唐突, 柳凝却还是觉得, 她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的。
    “谢夫人美意, 只是, 我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打算。”柳凝弯了弯唇, 声音轻柔, “终究是人生大事, 怎能如此草率便做了决定,况且……我也实在是有我的苦衷。”
    她何尝不想放过自己,做一个太平无忧的姑娘家, 什么也不用想,就可以欢欢喜喜地嫁给自己心仪的郎君。
    但她不能。
    有些事情早已与她的一生相缠绕,或许能一时放下,却永远不能彻底摆脱——唯有一了百了,方能心安。
    “唉,你这孩子。”林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声,“罢了,也是我唐突了些……你别放在心上就是。”
    她语气略有些遗憾,却也不是温柔关怀,柳凝听得心弦微动,犹豫了一下,开口:“夫人,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你问便是。”
    “恕阿凝冒昧……夫人为何对我这么好?”柳凝轻声问,“当真的只因为‘有缘’这两个字么?”
    林夫人静静看着柳凝,没有立刻回答,唇微微启了一下,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确实只因‘有缘’。”她缓缓道,“看见你,便总让我不禁想起从前一些事。”
    她神情微微复杂,悲喜难辨,柳凝则有些好奇,自己与这位夫人的过去究竟能有什么联系,毕竟,她印象中,似是从未见过这位夫人。
    但林夫人最后只是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反将话题岔到了别处。
    柳凝自也心领神会,不再提这一茬,继续捣药。
    如此又过了几日,景溯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算算日子,他们在这春山居也待了十日左右,这山中居所固然宁静安好,却也不能无休止地待下去。
    这日上午,柳凝要与景溯商量离开的事宜,便到了他房里去。
    然而景溯却并不在房里,她去的时候,他正站在屋后檐下,一身青衫斜斜靠在墙壁,怀里正抱着一只猫咪,轻轻逗弄着。
    猫一身姜黄色的皮毛,在日光下呈现出油光水滑的波纹,眼睛轻眯,尾巴慢吞吞摇着,似乎对景溯的怀抱颇为享受。
    景溯听到脚步声,微微侧头,见是柳凝,情不自禁地一笑:“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殿……你恢复得怎么样。”柳凝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你可打算好了?”
    “这么急做什么。”景溯神态悠然,看上去一点也不急着走,“我觉得这里挺不错的,再待上几日也无妨。”
    “但再这么耽搁下去,你在北梁失踪的消息传回去……”
    “这也正合我意。”他说,“南陈可有人巴不得我死在这儿,消息先传回去,之后我们再回去,岂不是让他空欢喜一场?”
    他说这话时,唇边微微带着促狭的笑意,柳凝却觉得心里有些复杂。
    有人要他的命……亏他还开得出这样的玩笑。
    “再说,我也想把身体养好些,再做离开的打算。”景溯接着说,“我之后也没什么要紧的安排,与其回南陈,倒不如在此待着,届时好好酬谢两位老人家便是。”
    “……好吧。”柳凝点了点头。
    她对此倒也没什么异议的,毕竟这里的一切都甚合心意,如果可以,她也并不想那么快离开。
    景溯见她点了头,眉头舒了舒。
    其实他的身体已无大碍,若是要走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这些天,柳凝在这山居里住得很好,不仅旧疾得以调养,身心似也颇为放松——她好像在这里过得很愉快,他也便希望她能多待一段时日。
    忽然听见“喵”的一声,柳凝视线垂下,落在景溯怀里。
    “想不到你竟然喜欢猫。”她瞧着他怀里的胖猫,眉头挑了挑,“从前倒是没发现,你还有这样的爱好。”
    “你不是也喜欢?”
    “谁说的?”柳凝怔了一下,“我对这些小东西,没什么偏好的……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口不对心。”景溯微微摇头。
    “我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没多久时,有一回叫你到如意楼来找我。”他慢慢回忆着,“当时正下着雨,你撑着纸伞赶来,途中遇到一只淋湿的猫,还特意抱起,将它放在屋檐下,将衣裙都沾湿了。”
    “我都看到了……那时,我正站在二层楼阁上看着你。”
    柳凝微怔,没想到还曾有这样的事,她几乎没什么印象。
    毕竟最开始和他相处那会儿,她总是敷衍了事,从不走心的……也是到了后来,才将他的一言一行,渐渐置于心上。
    景溯凝眸瞧着她,轻声问:“阿凝,你真的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
    柳凝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放在那只胖猫身上。
    它的皮毛温暖、柔软,摸上去让人觉得莫名心安……她想,大概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她对于自己的喜好方面,总是有些迟钝的。
    “万一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抚摸着胖嘟嘟的猫,忽然开口。
    “那我就帮你留意着,然后慢慢教你便是。”景溯说,“反正呢,我有的是耐心。”
    柳凝抚着猫咪的手一顿,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似酸似甜。
    她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瞧了瞧日头:“待在这屋檐下也太闷了些,天气不错,不如到外头走走?”
    明明这屋檐下一点不闷。
    不过景溯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将怀里的胖橘猫放到地上,与柳凝一同出了屋,去了前院。
    他们绕着春山居,并肩而行。
    不得不说两位老人家很会挑地方,竹篱茅舍远处是隐隐青山,近边则有清溪环绕,叮咚作响,水底可见狡猾灵活的游鱼,岸边则盛放着黄澄澄的一片野菊,肆意生长,不拘一格。
    柳凝与景溯慢悠悠沿溪流走着,绕到了春山居的东南角。
    前面的路被山石阻住,不太好走,正打算原路返回,柳凝却忽然看见了一个清瘦老态的背影。
    是林老爷。
    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蹲在地上割着野草,面前则是一块不怎么显眼的石碑。
    瞧着像是个墓碑,走近些却发现这碑颇有些古怪——碑上无字,却又不像是天然的石块,做工精整,边角也有被精心修补过的痕迹。
    这空白的石碑像是在此屹立多年,碑上爬着不规则的青苔,且被野蒿子掩盖了一部分,林老爷所清理的,正是这些东西。
    鞋底踩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声音细微,但还是惊动了老人,他回身,见是柳凝与景溯,放下了手里的镰刀。
    “你们怎么在这里?”林老爷微微皱眉。
    “无意中逛至此处,看到了老爷,便上前瞧了瞧。”柳凝温声说着,看向他面前的碑,“冒昧问一句,这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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