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柳凝看着卫临齐走远,转身进了卫穆的书房。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卫穆抬头,审视着眼前的女子,并没有立刻开口。
    当年卫临修一门心思要娶她,卫穆虽不像李氏那般反对,心里却也是不赞同的。
    在他看来,柳氏门庭太低,卫临修娶了她,于卫家并没有太大助力——但耐不住卫临修强求,他心中也确实怜爱这个体弱多病的幼子,便成全了这桩亲事。
    柳凝嫁过来一年多,行事大方妥帖,把一切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又将卫临修照顾得很好……这些卫穆都看在眼里,觉得当年同意这桩婚事也算是正确之举。
    除了身份低了一点,其他都堪称一个完美的主母。
    然而前夜的事情,却来得蹊跷。
    卫穆沉沉地打量了一会儿柳凝,开口:“太子是怎么知道卫府之事的?”
    “是媳妇派人传信至东宫,恳请太子殿下派太医相救。”柳凝没有迟疑,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
    传信这件事,她必须认下,毕竟这府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有动机做这件事。
    卫穆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
    但他也没有立刻问责柳凝,而是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情况紧急,本想找夫君帮忙,他却又不在香雪院内,媳妇只好自己修书一封,仿了夫君的字迹,还用了夫君的印鉴,向太子递信求助。”柳凝声音平稳,好像在诉说真实发生的事一样,“这次去江州,夫君颇得殿下赏识……借此事,顺便也是试探太子对卫家的态度。”
    卫穆本来还没有什么反应,听到最后一句,目光却是亮了亮。
    “再者,大嫂姓沈,若是死在了卫府,难免惹怒了沈家。”柳凝低头,“不过总归是媳妇自作主张……还请公爹责罚。”
    她先将利害悉数分析出来,摆在卫穆面前,说明自己是为卫府着想的立场,之后再稍稍放低姿态,亦不失女子贤淑温顺的一面。
    果然卫穆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边也带上了微笑,似乎颇为满意。
    “你能想到这些,倒是不错。”卫穆点头,“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不然沈氏不明不白地死在卫府,倒是麻烦。”
    他提起沈氏时冷漠无情,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媳。
    “这次找你来还有另一件事。”卫穆语气一顿,唇角古怪地弯了弯,“太后过些日子要去行宫避暑,特意吩咐,要将沈氏一同带上。”
    柳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沈氏在卫府里的情况,宫里的人怕是已经知道了。
    沈月容是太后侄女,此行太后去避暑行宫带上她,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替沈家立威,打卫家的脸。
    这是柳凝乐见其成的事。
    “你也跟去。”卫穆缓缓道,“她大病初愈,府里总该有个人陪着……你与她关系最好,到时候便陪在她身边。”
    “让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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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穆的安排,柳凝没有借口拒绝。
    不过她也的确不太放心沈月容的身体,跟着去行宫,也不算什么坏事。
    春末,天气渐渐炙热起来,柳凝与沈月容乘着一辆马车,随着宫里的队伍,抵达了夏宫。
    到了行宫,柳凝在自己的房里还没待上一会儿,便被传唤去见太后。
    太后所居的慈宁殿位于行宫西侧,半面临湖,一片碧波微漾的景象,正值春夏之交,气候最是温和宜人,白色的水鸟三三两两栖居在湖心岛上,时而掠水低飞,一派安详。
    柳凝进殿的时候,沈月容已经在殿里,坐在太后下首,言笑晏晏。
    她状态比前两天好多了,但眉宇间仍透着一股子虚弱,说话声音也很轻,中气不足。
    柳凝被宫女领到了太后面前,施礼。
    “见过太后娘娘。”
    她跪在地上,以为片刻便会被叫起,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上面都没有动静。
    柳凝抬起头。
    太后正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有些怔然,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掺着些微妙的厌恶。
    总之不是好情绪。
    柳凝心中微惊,思来想去,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触怒了这位贵人……今天是第一次面见太后,她自忖衣着端庄、礼仪不错,没理由只看一眼,便会被厌恶。
    这是怎么回事?
    宫室内的地砖微凉,沁得她膝盖有些刺痛。
    “你——”
    太后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可才堪堪说了一个字,便被打断。
    宫室的门“吱呀”一声。
    景溯推门而入。
    他似乎没料到柳凝竟在这里,看到她跪在地上,怔在了原地。
    第46章 眉目传情
    柳凝匆匆抬眼, 与景溯的目光相对一瞬,又很快低下头。
    这一幕被他看到,竟莫名觉得有些尴尬。
    与此同时, 她心里也微微紧张起来, 生怕他会流露出什么异态,被在场的人瞧出端倪。
    好在景溯的愣怔只是一瞬间, 几乎微不可觉,他看了她一眼, 很快就移开目光, 走进殿内。
    “皇祖母。”他恭敬地朝沈太后施了一礼, 仪态优雅, 然后微微一笑,“我来得不是时候?”
    他意有所指, 沈太后也回过神来,开口将柳凝叫起来,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刚刚被打断的话, 太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命人给景溯赐了座, 自己则靠在了椅背上, 悠悠道:“平日不见你, 今日到了行宫, 才想起来看望哀家?”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怨怪, 却是笑着, 脸上的细纹开出花来, 似乎对景溯颇为亲切。
    这也难怪,皇帝膝下众多子女中,只景溯一人身上, 流淌着沈家的血脉,总是要比旁人亲近些。
    景溯弯起眉眼,温和地笑了笑:“前些日子去了江州一趟,之后又堆了不少公务,才忙完,就匆匆赶来了行宫……皇祖母还不够满意?”
    他说着,抬了抬手,命随从将一个箱子抬进来。
    “这里头都是特意从江州带回的名品,专门留给皇祖母的。”他笑道,“尤其有两幅工笔画轴,皆出自一位江州大家之手,花了好些心思才得来,想必定会得您喜欢。”
    太后一听倒是来了兴趣,她最喜书画之作,尤爱工笔,当下便命人将里面的画轴取了出来,直接展开来看。
    两张均是工笔描画的花枝,笔触细腻,色彩秾丽,似乎隔着画卷,便能触到画中的一树花色。
    一卷是梅花,另一卷是杏花。
    沈太后先展开的是杏花那卷,抚摸着画上图景啧啧称赞,随后展开另一卷,发现是梅花,却似乎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抬眼看了柳凝一眼。
    先前太后的注意力都在景溯和画卷上,此刻却又忽然转到她身上。
    柳凝微感莫名,但太后神色平淡,根本看不出在想什么。
    “听月容说,柳二夫人精通六艺,尤其以画道见长。”太后执着画卷,看了柳凝一会儿,忽然说,“不如替哀家品鉴一下这两幅画,孰优孰劣。”
    太后突然要求她来品画,背后也不知藏着什么深意,但柳凝自然不能拒绝。
    沈月容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腕,抬眼看过来,似乎有些担忧,柳凝微微一笑,示意她莫要忧虑。
    从前沈太后与萧家也有些往来,印象里似乎并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虽然不知道她对自己奇怪的态度因何而来,但只要谨慎行事,一举一动皆端庄无错,想来太后也不至于当面就给她难堪。
    柳凝轻轻拍了拍沈月容的手背,便恭谨上前,接过太后手中的画卷,细细看去。
    白雪红梅,杏花微雨,两幅图景色彩与构图颇为精巧,意境亦是空濛灵动,单从技艺上评价,都是珍品,不分伯仲。
    但太后的本意,想来并不是仅仅要她品鉴画作本身。
    柳凝不知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先前她留意过太后的表情,似乎对那副寒梅图有几分微妙的情绪,心下便有了成算,先假装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杏花画卷。
    “臣妇觉得,这副更好些。”她轻声道。
    “哦?”太后淡淡地挑起眉,“为何?哀家倒是觉得,那副寒梅雪景图也不错,意境更上乘一些。”
    “娘娘说得不错,论意境清远,的确寒梅更胜一筹。”柳凝温声道,“只是梅花终究过于凄寒,不比杏花绵柔温雅……臣妇一向盼着能成为古书里柔嘉守礼的女子,对后者倒是好感更多一些。”
    女子温柔敦厚的品格,一向最讨老一辈的喜欢,她借品画寓意,带出这样的论调,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危险。
    柳凝不卑不亢地说完,抬头看了眼沈太后。
    太后似乎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微微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太明显地表现出来,只是轻轻颔首:“虽然年纪轻,倒是个稳重知礼的。”
    语气平淡无波,但目光中隐隐有些赞许,似乎对眼前的女子颇有改观。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柳凝暂时松了口气。
    她看着太后命人将画收起来,施礼后回到座上,途径景溯身前偶然一瞥,却发现男人正瞧着她。
    他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但柳凝对他的各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从那略挑起的眉,还有微微上弯的弧度里,看出了几分揶揄。
    柳凝想起刚刚关于杏花的那一番赞美,又看了看景溯衣衫边的杏色云纹。
    她差点忘了,这人总爱穿杏色衣袍,似乎对杏花颇有偏好……先前一本正经的言辞,此刻对上他,却像是多出了几分隔空传情的意味。
    还有几分微妙的讽刺。
    她嘴上说着要成为温善守礼的女子,背地里却早已和不是丈夫的男人纠缠了许久……虽然事出有因,但无论如何,也与贤良淑德扯不上半点关系。
    柳凝与景溯眸子里的促狭对上一瞬,心中微动,随后匆匆撇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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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赏画之后,沈太后又向柳凝关于卫家,简单地问了几句。
    之后没多久,沈月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太后作别,与柳凝一道离开了慈宁殿。
    太后与太子似乎有些体己话要说,她们需要避嫌,再者,沈月容也担心柳凝继续待下去,又会被沈太后为难。
    虽然同样出身沈家,沈太后却与沈月容隔了一房,并不算太亲厚,这回肯将她带到行宫,除了有怜惜的心思在,更多的是存了抬举沈家、打压卫家的心思。
    所以柳凝身为卫府的儿媳,为太后所不喜,在沈月容看来,倒也不算太过意外。
    沈月容长年卧榻养病,体虚孱弱,在慈宁宫仅是待了一会儿,却已觉得有些乏力,柳凝陪着她回了房,嘱咐婢女照料好沈月容后,便也回了自己房中,歇息了一会儿。
    斜靠在榻上,她满脑子却是之前太后的种种举止,最后得出的解释是太后对卫家不喜,连带着对她也生不出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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