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发烫,不晓得脸有多红。怪不得他得意成那样。
    就该在第一时间把他扫地出门的!
    入夜,蒲郁在后门走廊烧饭,锅炉前狭窄的窗台摆不下碗碟了,她习惯性朗声道:“念生!”
    念生蹬蹬跑来,后面还着个细的。再后面是抱着念真的吴祖清。
    “你一直抱着她作甚?她会走路的。”蒲郁不肯承认吃味。
    “妈咪,阿伯教我下棋呢!”念生端起一大碗叉烧,快步进屋。
    吴祖清叮嘱道:“你慢点!”
    蒲郁道:“你个大的不做事,使唤细蚊仔。”
    “是。”吴祖清让念明牵住念真,挽起袖子将窗台上一钵番茄浓汤、一碗素茄瓜煲端走了。
    最后蒲郁将腊味煲仔饭与念真的肉末粥传上饭桌,瞧见无人动筷,奇怪道:“愣着作甚?”
    “阿伯讲要等妈咪上桌。”念生道。
    念生被尚不懂养育的蒲郁宠过了头,野惯了,何时这般乖巧过。蒲郁不禁想,是否真的需要父亲这个角色。
    “这不是来了。”蒲郁入座,把念真抱到高脚椅上。
    吴祖清往左右各看一眼,“食饭前要讲什么?”
    “多谢妈咪,妈咪辛苦了。”念生与念明参差不齐道。
    念真还不太能讲长句,也念叨着“妈咪辛苦”。
    蒲郁心弦一动。她克制着,端起念真的粥碗,“好啦,快点食!”
    “我来罢,你先食饭。”吴祖清道。
    “你不会。”
    “那你教我。”
    “你……!”当着仔仔们的面,蒲郁不好发作,敛藏恼意道,“食你的饭。”
    吴祖清只得动筷,但始终留心该怎样喂小孩吃饭。
    只有念生不需要照顾,独自吃得急而快。吴祖清看出来了,这顿晚餐比他们平时的丰盛太多。他心下幽幽地,食之无味。
    吃过饭,蒲郁下“最后通牒”,让吴祖清离开了。
    念生和蒲郁一起洗碗,小心翼翼问:“阿伯还会来吗?”
    “他好厉害,什么都懂。”
    “我看你是念着他的礼物罢?”
    “才不是!妈咪,细佬也觉得阿伯很好。”
    “你乖乖听话,妈咪就再请阿伯来玩。”
    “好耶!”
    收拾完一屋子的物什,蒲郁拿上烟与打火机去后廊吸烟。
    垂眸,瞧见皎洁月光下的身影。吴祖清站在天井底下,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小郁!”他涌起少年人的意气。
    蒲郁生怕惊动左邻右舍,勾身道:“喊什么喊,快回去了。”
    “我会放下一切,你从前期盼的,现在想过的,寻常男女一样由风花雪月到柴米油盐,给我一个机会实现。”
    他眼中有星辰,亦有她。
    “小郁,我们由头来过好不好?”
    第83章 chapter 3
    蒲郁没有应答,转身消失在吴祖清视野中。
    她必须承认,心微弱地空了一拍。
    但她不是那个不经事的少女了,这不能代表什么。
    她沉默的回绝没有让他受挫般,他隔三差五地来,一会儿给仔仔们带礼物,一会儿做新衣。
    他坠落凡尘。
    “尖沙咀老字号法餐,我预定了明晚的位置。”吴祖清妥当地说,“请你食饭。”
    蒲郁道:“恐怕我走不开。”
    “我问过了,蓓蒂明晚得闲,可以照顾仔仔们。当然,尊重你的意见。”
    “哦,那么去罢。”
    吴祖清太惊喜,以至露出过度的笑容,“到时我来接你。”
    蒲郁奇怪地睇了他一眼,“不麻烦嚜,告诉我具体位置,我自己去便是。”
    入夜,蒲郁对镜描妆,涂上暗红的唇膏。红底蓝玫瑰纹绢绸旗袍裹身,搭上宝蓝色披肩出门了。
    吹过海上的风,来到尖沙咀繁华闹市。她从手袋里拿出小镜子,对镜点唇,又将指腹沾的颜色往脸颊抹一点,这才往法餐厅走去。
    穿浆果紫制服的门童打开门,系领结的侍应生领蒲郁走向二楼。红呢毯铺陈,高悬的水晶灯与精致的玻璃壁灯,座上的男女惬意地品酒,他们握酒杯的手上的戒指,一切融于细闪。
    蒲郁产生一种错觉,像是第一次见识礼查饭店的舞会。她成了贫寒的少女,来赴一位贵公子的约。
    带着这般的无所适从与不愿承认的期待,她看见了她的贵公子。
    四周无人的位置,背后窗玻璃描绘着苍蓝夜空下的维港,吴祖清一身鼠灰色细条纹西服,墨蓝领带打温莎结,入了画似的。
    他起身为她拉开椅子,在她偏身落座时,耳语道:“你很美。”
    蒲郁抿笑,待他坐回对面去,她佯装冷清清道:“我不客气了?”
    “当然。”吴祖清含笑说着,打了个响指唤侍应生送来菜单。
    蒲郁倒没有不客气,头盘选经典的盐焗蜗牛,接下来至收尾甜品一并选最便宜的。
    吴祖清并不打断她,或者提醒她钱是带足了的。那很尴尬。他只在最后问:“喝什么?”
    “我随意。”
    他们大多选的鱼类,因而他要了一瓶白葡萄酒。
    等待的间隙,蒲郁仔细环顾周围环境,“只几年而已,像是没来过这种地方。”
    “几年很漫长。”吴祖清道。他把多余的话留在了心里。
    不一会儿,头盘传上桌,六只蜗牛盛放在凹盘中。蒲郁熟稔地拿专用工具夹起蜗牛,另一边用小叉取出其中的肉。当品尝到蜗牛肉并咀嚼时,她感觉自己也从什么硬壳里挣脱了出来。
    这两年,这样的片刻对她来说太奢侈了,就是在门店窗玻璃前走过也不要多看一眼。她完全成了一个母亲,就只是母亲。
    裁缝铺不好做大,也没有资本进购昂贵面料、装饰去做大。赚得的钱大多贴在仔仔身上,她面孔没迅速衰老已是老天恩赐。
    甚至过去在上海,她也未曾这般闲适。疑心餐食中有毒,或者随时有人冲过来,她时刻警惕环境,准备摸枪。
    他也一样。当下他们佐酒而食,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弥漫的香气幻化成透明的手,轻缓地捏他们的额角、肩膀,他们彻底放松。细腻的鳕鱼温暖了胃,白葡萄酒冲淡香草汁的味道。
    “难得解放,”蒲郁玩笑道,“差点忘了方才还在做家务。做不完的家务。”
    吴祖清心下一滞,以呷酒掩饰,而后问:“怎么想起来收养仔仔?”
    其实是想到自己有孩子没尽到母亲责任,也算提前熟悉。但蒲郁却道:“一个人不容易过。”
    吴祖清静默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然而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眸,代他说,现在有我了。
    大约八点钟的时候,他们走出餐厅,沿弥敦道漫步。
    街上熙熙攘攘,路人中不乏恋侣。一对跨国情人沐浴在澄黄街灯中,旁若无人地接吻。
    他们都看见了。吴祖清把手往蒲郁那边挪,试探般地想牵她的手。刚碰及手背,她躲开了。
    以为是躲开,下一瞬她却挽上了他的手臂。
    吴祖清微怔,抬起另一只手覆盖在她手上。
    “真好。”
    “年轻人嘛。”
    可她说的并非那对跨国情人,而是垂眸瞧见的他没戴任何物什的手指。
    随即,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还在意他戴没戴婚戒作甚?她不要做那个小郁的。
    兴许惬意过了头,吴祖清对她丰富的内心活动全无察觉,拣有的没的话惹她笑。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的路,上坡甬道净是舞厅、酒吧。他们很有兴致,也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跟随人群涌入爵士乐俱乐部。
    小圆舞台上,美式口音的青年站在麦克风前,说一段底下的人便笑一阵。
    吴祖清护着蒲郁停在可以看清舞台的角落。她问:“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不是唱歌?”
    吴祖清暂时没回答。听了片刻,其实蒲郁也明白了,青年一会儿讲苏联一会儿讲老美爸爸,是政治笑话。
    “美国式相声?”她诧异道。
    “stand-upedy。”他低头道,“也可以这么理解,美国式讽刺表演。”
    这时,蒲郁听见青年连珠妙语,蹙眉道:“恐怕不止讽刺,作为中国人我感觉被冒犯了。”
    他抚过她的脸,凑在她耳边道:“这只是一种营造喜剧的手段。小郁,太较真会没有幽默感的。”
    二哥说的话是否令人不悦已不重要了。她耳廓痒痒的,不自在地挪开一寸。台上仍讲着政治笑话,台下哄然大笑,但入耳的只有她的心跳声。
    此夜过后,蒲郁没说什么,但似乎默许了给他机会由头来过。
    他们如寻常暧昧男女,走进昏暗影院,在歌女的爵士烟嗓与威士忌的泥煤味中私语。霓虹映照维港,船只搭载他们的澎湃心潮往返。
    春去秋来,入冬了。阳光挥散雾霭,吴祖清说天气好,去爬山。他们走走停停,爬上太平山顶时,星星伴月当空。
    山麓往下延展开,他们将全港繁华夜景尽收眼底。
    她说原来维港这么美,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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