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你闭嘴!”施如令呵斥,接着愤懑而悲伤道,“姆妈,我们搬到赫德路的洋楼,是卖了小郁未婚夫赠予的一枚翡翠。小郁这些年待你我如何,你扪心自问,她亏欠我们的么?你看看她是要给那下九流做妾的人么?你痴心妄想也罢,为何拉小郁去……”
    张宝珍怔怔地看着她,忽而笑了,“我痴心妄想?我痴心妄想的是生下你,还盼着他回来,让你姓施!你果真是施家的种,无情无义,如出一辙。如果没有你,我堂堂张大小姐,何故沦落至此?”
    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施如令在迷蒙里看她年轻的姆妈,“千错万错,是我的错……可你是我姆妈,我不能就这么忍了。”
    她说着转身,“我要去找那个下流胚算账!”
    蒲郁拦住了她,“阿令,我们都冷静一点,莫说会后悔的气话。你去了能怎么样,打回去吗?”
    张宝珍却是流着泪冷笑,“你去啊!你去了,以后我们都不要活了!”
    青帮在上海势力深厚,施如令莫说去打回来了,就是把这事宣扬出去,往后都没活路。
    那些军阀、权贵,打小妾,打□□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没一起求得公道的。他们依然过好日子,反而女人们下场凄惨。
    施如令定定道:“真可怜。”
    “我不觉得可怜。”张宝珍道。
    “我说我可怜。”施如令抹去眼泪,泪簌簌如雨落,“学那么多知识有何用,连姆妈都保护不了。可怜我生于此,可怜我是女子——仍是无用之物,连人都不算。”
    蒲郁无神地望着这一切。
    原来她还是恨的,恨这没有道义可言的乱世。
    第26章
    “近来沪上不太平啦。”
    “这日子太平过吗?”
    “嚄,同你说正经的,陆老板儿子在舞厅暴毙,青帮几个堂口分帮之间闹起来了。”
    “怪不得,这些天街头巷尾常见那些个流氓滋事。”
    “少出门嚜,小心他们舞刀弄枪殃及你我。”
    帮派斗争中,吴祖清的造纱厂开业了。
    鞭炮声隆隆,一行人拖着彩带,让记者照相。经理寻见文苓,推推搡搡将她带到中间,“你现在不止合作翻译,还是吴先生的秘书,理应站这儿。”
    经理转头邀功,操一口生疏的广东话,“吴先生,你讲对不对?”
    吴祖清笑笑不响,虚揽文苓的臂膀。
    正对面,记者调整固定架上最新式的徕卡旁轴相机,按下快门。镁光灯闪烁,冒出些许青烟。
    是酒会出现过的那位记者,就职于商业报刊《申报》,听旁人说姓路。天阴雾浓,仍闷热。他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沿鬓角坠。
    吴祖清差人按广东的规矩给记者们发利是(红包),利是封到小路手里,多嘱咐了一句,“辛苦哥儿,稍后得空的话来雨花楼消消暑、听听曲可好?”
    路记者稀里糊涂地应下了。
    纱厂开业,吴祖清宴请在沪上结交的各路人士,以江浙商会的人为主。商会众人合计,包下雨花楼,请髦儿戏台班。是谓数月来风波不断,借以喜事欢聚娱乐。[23]
    实际就是一帮富贵老爷名正言顺顶风找乐子,还各自做局请了相好的倌人。[24]
    吴祖清默许了,老爷们当他角儿小,不敢得罪。按风俗,这样的场合不宜妻妾、闺秀小姐出席,文苓不便同往,还戏谑:“不然我出大洋请位红倌人出局,免得你吴先生面上无光。”
    “听闻做倌人起码花百千洋钱,文小姐还是不要破费了。”
    到雨花楼,李会长的人送来贺贴,称老爷为公事困于吴淞,来不了,请吴先生见谅。吴祖清道无妨,转头请副会长孙董事点戏。堂戏起唱,《跳加官》开场,再是《打金枝》等两出吉利戏。
    商会的人想得周到,晓得吴先生没相好,还请了一位清倌妹妹予他作陪。吴祖清请其吃瓜子果脯,妹妹倒还请他吃烟。闲谈两句,吴祖清果觉无味,也就装作入迷听戏了。
    还来了些裙带青年,这位少爷那位公子哥儿,兴洋派作风,不爱逛堂子爱去舞厅,陪伴身侧的是舞女。
    场面不东不西,说喜气却更邪靡。赶来的路记者仿佛误入怪诞之地,昏头转向,不知镜头对准哪边。
    戏听罢,开筵上桌。路记者寻到先前给利是的人,悄声问:“请问让我来是做什么的?”
    那人将他拉到角落,“见着了吧?你回去好生写篇报道。”
    “写什么?”
    “见着什么写什么呀!”
    路记者又稀里糊涂地回去了,琢磨再三,还是起稿批判。管他阴谋阳谋,眼见为实,有机会揭露这些富贵闲人的丑事,不写白不写!
    是日,文章刊于《申报》,出现的人物作化名。可不知何故,他主批的对象明明那帮老爷,登上报纸竟成了全力炮轰吴先生。什么借兴实业之机,到沪上大兴腐败风气,甚至意指其出身名门,是个只会撒钱的纨绔。
    吴蓓蒂在报上读到这么一段,颇为惊骇。二哥在男女关系上确倾向西洋做派,但绝非狎妓、吸大烟等末流之辈。
    此事影响非同小可,吴蓓蒂不敢到二哥面前询问。女孩们见面时论起,蒲郁道:“既是化名,怎么确定说的是你二哥?”
    吴蓓蒂将报纸找出来给她们看,“什么化名!‘前朝重臣’、‘洋务运动’,就差把我太爷爷的爵位搬出来了!何况还提及纱厂,除了二哥能指谁?”
    施如令这才回神似的,“哗,原来蓓蒂你太爷爷这等厉害。”
    “太爷爷是太爷爷,我们是我们,旧事莫要提了。”
    蒲郁道:“你不要往心里去,且信你二哥。这等捏造之事,只会令那记者成为笑谈。”
    施如令幽幽道:“看吧,不管什么事,上等人那是摘得干干净净,我们庶民只能成为笑谈。”
    吴蓓蒂一愣,惊讶道:“阿令?……”
    蒲郁充满歉意道:“阿令心里不舒坦,我代她赔罪。”
    “阿令怎么了?”
    施如令不语,蒲郁也没法告知,左右只得暗示阿令腹痛。吴蓓蒂心领意会,还让何妈去包些舒缓的药给她。
    施如令毕竟是施如令,消沉一阵儿,重新振作起来。不可不说有朋友们的功劳,蓓蒂、小郁之外,还有上回义演结识几位朋友。
    其中两位男孩子来自圣约翰大学,一位女孩子就读于中西女中。三人青梅竹马,此前同往英国游学,迷上了莎士比亚古典戏剧。回国后,他们成立了业余剧社,研习古今文学、戏剧,也研究相机。
    他们收到施如令的信件,一回二往熟络了。他们欣赏她于戏剧的见地与热情,倾情相邀入社。同入社的还有蓓蒂。一整个暑假,他们沉浸在戏剧社——时而是你家时而是我家,剧本涂涂改改,还有淘气的俏皮对话。
    蒲郁去观摩过排演,在客人面前玲珑的她,在他们面前却说不上什么话。她没多余的精力学这些了,也就不再去讨寂寞。
    “你研习的,在高等学府里叫社会学、哲学。我们小郁也知道许多的。”吴祖清如此道。
    蒲郁来吴宅的频率不算勤;吴祖清到张记就更少了,有时一月也不去一趟。他们写信,文苓负责传递。
    文苓还戏称,桥梁来桥梁去的,原是设计我做你们的桥梁。
    蒲郁心中有愧,问二哥她几时能起作用,问出来又道自己急躁了,不问了。
    吴祖清没表态,望着窗景似是而非道:“入秋了。”
    报纸的檄文坏了吴祖清的名声,坏在庶民眼中——实际多添一道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真的上心,也无法上心。却好在孙董事心里,那檄文其实是李会长针对他设计的,吴祖清替他承了下来。
    本来江浙商会重理与青帮勾连的账目,发现有人贪污大笔款项,这等事只能是位高者为之。李会长与孙董事闹得人仰马翻,青帮也出面了,大有盖过不提之意。二人联手将罪名推及前任会长头上,暗地里仍在角力。
    谁不知老冯奉行中庸之道——在大部分人眼里即是优柔寡断,譬如高教授一案,设计高教授背负罪名,还将高教授保出狱。老冯做不出贪污之事,就算做了定是受青帮老板指使。
    总归是青帮的烂账。青帮分派系,商会里分派系,各有笼络。明眼人看得出,李会长背靠南爷。当下因太子爷暴毙一案,陆俭安为肃清内部,重提此案,南爷成了众矢之的。
    不同以往派系间的小打小闹,南爷同陆俭安彻底结下梁子。丢面子,还是连命也丢了,要看南爷最终怎么选。
    “老冯下台后,我们商会人心皆散啰。”孙董事以茶盖拂茶,呷了一口。
    “还有孙董啊,我们后辈皆仰仗你。”吴祖清拱手道。
    “嗬,你把李会长置于何处?”孙董事晙他一眼,转而笑起来,“老李这步棋还是走险了,不该低估你。”
    李孙之争跃于台面,商会众人各投阵营。李会长放弃了吴祖清,给孙董事拣着了。而后才发觉吴祖清办事利落,不声不响。当然孙董事口头上不会承认的,“商量怎么解决高松文的事情时,我便觉着你有能力。现在有你在身边做事,我也松泛许多。”
    “承蒙孙董青睐。”
    “你同我不要客气了。待会吃过饭,老婆子要打麻将的,你也上桌打几圈?”
    “应当的,只要尊夫人不嫌弃我牌技不好。”
    孙董事大笑,“她巴不得嚜!”
    是夜,吴祖清果然在孙太太的牌桌上撒掉大把洋钱,其余的牌搭子都笑,“吴先生真该练练了,做生意哪能不打麻将的!”
    孙太太道:“你们这些赢了钱的,还打趣起来了!”
    牌搭子又道:“哦唷,孙太太荷包塞鼓了还贪多呢!”
    这时佣人到厅门边来禀:“夫人,有个小裁缝来了。”
    “哦,小郁师傅是吧?我这就来。”孙太太将筹码往牌桌抽屉里一丢,起身让旁观的客人入座,向众人解释道,“原来常做的老裁缝回乡了,这嘛吴先生介绍了静安寺路赫德路那间张记,往常过路没进去过,没想到张师傅手艺好的咧!”
    孙太太往楼下去了,二楼这一隅麻将牌哗啦啦声再起。其中一位戏言:“吴先生对租界比我们还熟门熟路。”
    “哪里。”吴祖清摸到一张三筒,打出去,“我也是凑巧在赫德路住过一阵,衣食住行嘛,现在解决了两样,余下两样还看各位卖不卖我情面了。”
    “那你是找对人了,这上海滩好吃的好玩的,没有我不晓得的。”
    众人边说笑边打牌,走了一圈,吴祖清清一色海底捞,大胡。
    孙太太也送走了裁缝,回到牌桌旁。他们道吴先生方才赢了,孙太太道:“不是让人家练牌技,牌技上来你们又不高兴了。”
    “只怕孙太太才是吴先生克星!”
    “哪儿的话……”
    许久后,吴祖清从孙公馆出来。他上了车,拍椅背叫醒司机。
    司机抹了把脸,打起精神发动车。正要调头,吴祖清道:“往赫德路开。”
    司机一愣,“先生不回家?”
    “哪儿那么多废话。”
    “是。”司机讪讪,踩油门将车驶出去。
    公共租界绿化面积比不了法租界,黯淡的电灯光秃秃杵在主干道两侧。吴祖清在这空无一人的路上寻人,回过来神来,笑了。他不知这是什么心情,其实他知道,但不愿道清。
    他该制止这念头,可愈克制愈疯长,在心底盘根错节。
    车开到原来住的弄堂口,吴祖清让司机停车。
    洋楼楼梯间有盏灯发出滋滋声,忽暗忽明。蒲郁没太在意,可灯一下暗了,令她不禁瑟缩。近来累坏了,无时无刻精神紧绷着。
    渐渐地,听见楼下响起脚步声。
    蒲郁觉着这频率、轻重熟悉,却按捺着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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