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老鸨划火柴为他引燃烟,笑说:“吴老爷这牌子的烟,我还没见过呢。”
    “见笑了,我自己卷的。”吴祖清递给老鸨一支,“你请。”
    老鸨道谢,细嗅烟卷,“吴老爷这烟叶子好。”
    “是吗,这楼里香气浓郁,好不好能闻出来?”
    老鸨点燃烟,吞云吐雾,“没错的,上好的烟叶子。”
    吴祖清平常不大抽烟,这盒烟当然也不是他的。是先前在香港上船的时候,搬行李的脚夫塞给他的。脚夫买不起这么好的烟叶子,何况这种烟叶是特制的,闻起来有清淡的异香,非嗅觉敏锐的人察觉不到。
    本来这支烟要给夏令配克大戏院门口的接头的人,没想到出了乱子。上面重新布局需要时间,没有受命也不能现身,在码头客宿等到早上,清洁工人在门外催促该续房费了,他才得到讯号,回赫德路的住处待命。
    吴祖清吸着烟,忽然想起那张苍白寡淡的面孔。他特意到张记一趟,无非好奇。据司机说,所有女孩都吓坏了,只有她还那么镇定。
    特质烟叶子比平常的燃得快些,老鸨抽完烟,说:“吴老爷,屋里暖和,进屋里等吧。”
    吴祖清跟着老鸨绕廊走进深处厢房,他挑开帘子过门槛,门立即被关上了。一位穿棉袄衣裤的人不知道从哪儿闪到身前,二话不说搜他的身。
    绑在手臂上的枪连同枪套被解下来,那人说:“请。”
    吴祖清走进雕花拱门,看见坐在圆桌一端的男人。其貌不扬,很平凡,似乎去哪儿都不容易被注意到。
    吴祖清致礼,“57号报到。”
    男人站起来回礼,踱步上前,“原来你就是57号。”
    吴祖清适才笑了一下,“没想到‘花蝴蝶’是恩师。”
    “57号,这里没有师生。”男人拍他的肩头,“我长话短说。昨晚的事情是针对‘花蝴蝶’而起的,有两名战友牺牲了。”
    “你是说内部有奸细?”
    “对,不过我们已经掌握了名单,这不是你的任务。”男人沉吟片刻,抬眸说,“你的任务——就是要成为‘花蝴蝶’。”
    吴祖清蹙眉,“什么意思?”
    “旧的网络不能再用,剩下的人重新调配,我需要回北京。这两年57号的表现很出色,大老板特别指示你接任‘花蝴蝶’,在上海重建新的网络。无需多虑,你该办什么办什么,当是休假罢。”
    吴祖清这两年,这好几年都在执行最困难的任务,成绩斐然。但他不认为此番受命是休假,可能因党内纷争牵扯而被冷处理,也可能进入了某种考察期。搞不好作为花蝴蝶死,搞好了仕途在望,总归只得二选一。
    “吴老爷慢走。”
    老鸨把吴祖清送出书寓时,堂前小厮已没了踪影。或许过了今夜,这幢楼会人去楼空。但会乐里还是会乐里,四马路还是四马路。
    吴祖清正准备过对街去坐人力车,却听见背后有人说:“这可是吴先生?”
    回头瞧见张裁缝一行人,他颔首道:“师傅们好,赶巧在这里遇上。”
    莲生已然醉态,口无遮拦地问:“吴先生也来做局?”
    张裁缝立即说:“小徒喝高了,多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
    “哪里的话,我听人讲了四马路,故来听曲儿吃酒。”
    “一样的,一样的。”张裁缝连连抱拳,客气地送吴祖清上人力车。看着人力车行远了,他揪起莲生被酒意熏红的耳朵,低声斥责起来。
    翌日,莲生到张记出工,他酒醒了,拉耸着脸,还戴着寒冬腊月都不屑戴的耳罩。
    “师哥,你怎么了?”蒲郁奇怪道。
    “长冻疮了。”莲生苦笑。
    “啊?要到四月了,还会生冻疮的?”
    “倒春寒,最残酷呐!”
    蒲郁若有所思地点头,打开版房的门。她一手捂鼻,一手散开空气中的灰尘,走过去开窗通风。窗户的锁扣锈了,要使很大的劲儿才掰得开。
    在这时,莲生忽然说:“其实师父带我去……去四马路了。”
    以为师父们说笑来着,没想到会行动。蒲郁不相信似的确认,“你真去了?”
    “去了。”莲生情绪低落,“还碰到吴先生,我说了胡话,耳朵被师父揪出冻疮来的。”
    蒲郁眉梢一动,“吴先生?”
    “你不记得了,吴先生。”
    蒲郁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师傅们来了。”
    小于师傅是张裁缝早年收的徒弟,几乎从不识字的小乞丐到独当一面的大师傅。他念师父的恩情,怎么也不愿离开张记。于是张裁缝让他负责男装这一小部分,女装和高级礼服还是亲自把关。
    莲生早蒲郁一年来张记的,名义上是张裁缝的关门弟子,实际是小于师傅在带,专研究男士洋服。女装也能做,不过张裁缝似乎觉得他欠缺对“翻新”(fa侍on)的理解,不打算教给他绝活。
    绝活当然是融贯东西的旗袍,张记的招牌。眼下蒲郁就跟着张裁缝学这个。她没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以为师父只是觉得男女有别,女孩儿给男顾客量衣试衣太出格。
    午后小雨,蒲郁被师父赶回去收阳台晾的衣服。她玩笑说师父生怕她进步,多一会儿都不让人待。出门没走多久,浑身湿透,她这下知道老人看天气的厉害了。
    电车到站停下,吴祖清撑一柄黑伞下来,快步到蒲郁身后,握住她肩膀往伞下拽。
    蒲郁被突如其来的动作赫到,猛地回身,却撞进他怀里。她捂紧装笔记、版纸的布包,一边后退一边呵斥,“我没什么值钱的!”
    而后看清眼前的人,堂皇地几乎说不出话。
    “成这样了,还不知去借把伞。”吴祖清上前一步,让伞遮过蒲郁。
    “吴先生……”蒲郁为方才的失礼感到难为情。
    “嗯,还认得我。”
    “我还以为……”
    “你见过从电车下来抢劫的?”
    “没。”
    “我坐电车路过,看你一个人可怜兮兮。”
    蒲郁抹开额上的湿发,抬头问:“先生去哪里了?”
    “福开森路。”
    法租界福开森路,好些官老爷阔太太的宅邸在那儿,冯公馆也是。蒲郁想吴先生是去办事或访友的,私人的事不能细问,没再接话。
    雨声贯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腥气,看什么都迷蒙。窝在伞下,在他身边,仿佛小世界。
    “先生?”
    “我们跑回去罢。”
    第8章
    吴祖清遗憾今日没穿西服,不然可以把外套给这女孩。初春的雨浸骨,她冷得牙齿打寒噤,还用布包捂着不让人瞧出来。
    “没有几步路了,跑起来你的衣衫会弄脏的。”蒲郁小心地不让舌头在说话时打结。
    “衣衫而已。”
    蒲郁没明白什么叫“而已”,冰凉而湿得发皱的手就被握住了。他带着她在雨中跑起来,风躲过他另一只手上的伞,迎面吹来。
    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眨眼滤去眼睫上的雨珠,看到的是溅起水花的泥泞地,还有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他跑得很快,没有回头看,好像不但心她跟不上。
    深处的记忆被唤醒,背影的长衫变作军装,二哥在喊,“怀英,跑起来,跑起来风筝才会飞。”
    蒲郁在父母期盼中出生,生下来却没受到一点儿父母的疼爱。她让母亲落下了病根,被视作不吉利的孩子。就连亲昵地唤我家小小姐、怀英小姐的下人们,背地里也唾骂晦气!
    奉天(沈阳)的冬天实际有没有那么难捱,她不晓得。稍稍长大一点儿,举家搬去天津,有了二哥的陪伴,她才真正的见识到了春天,日子也就成了日子。
    蒲二哥打小就上天津念书了,逢年过节回家,与庶出的小妹无甚交际。妹妹到天津,他起初没太在意。有一回与同窗友人走在放学路上,看友人给家中兄妹买糖人儿回去,他顺道买了一个。
    黄昏余晖映照庭院,回廊下的山水景观雅致极了。蒲二哥去小妹房间,没寻找人,在姨太的院落前看见鬼鬼祟祟的下人。有时候是这样,临时的一个念头,再起一个念头,结局就变了。
    蒲二哥不顾阻拦闯进姨太的厢房,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做母亲的会疯到亲手掐死她的小孩。他救了小妹一次,又救了第二次,第三次。
    第三次,蒲二哥从讲武堂告假回来,把被关在拆房整整两天的小妹抱出来。他盛怒,责问下人究竟怎么回事,险些动皮鞭。怀英小姐的贴身丫头尚有良知,悄悄告诉他是大少爷下的命令。
    大哥的说法是小妹没规矩惯了,顶撞姨太。蒲二哥不信,待小妹醒来后询问。她一开始怎样也不肯说,直到二哥严厉地说不告知实情,再也不理她了。她说,她无意中窥见了芙蓉帐里的秘密。
    “怀英,跑起来,跑起来风筝才会飞。”
    次年四月天,蒲家办白事,怀英没再见过大哥。
    穿过弄堂巷子,跨过洋楼门槛,蒲郁的手被松开了。吴祖清说:“上楼去,赶快换身衣服。”
    蒲郁伸出去的手悄然缩了回来,她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替他拧干打湿的袖子,还是再牵一次手。她微喘着气,同他一道上楼了。
    柚木楼梯的蜡早被磨光了,台阶上有许多家具搬上搬下的划痕,还有木头干裂的沟壑。蓄了雨水的鞋子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到二楼,吴祖清没打算讲道别的话,抬步再往上走。可阔袖被蒲郁逮住了,他回头看她,带几分疑惑。
    “吴先生。”她缓缓吐出称谓,水汽灌进口腔闷湿热了似的,含糊而沉重。
    他耐心等她的下文。
    “吴先生,好像……就好像飞起来了一样。”
    吴祖清笑出声,却道:“抱歉。”
    蒲郁摇头,似乎很慎重地说:“开心的。”
    “是吗?”吴祖清在蒲郁的眼睛里看见光亮,也或许是走廊灯光的缘故,眸子如剔透的黑玉石。他接着说,“有机会的话,让你真的飞起来。”
    “真的飞起来?”
    吴祖清不再说这个,颔首道:“表字祖清,吴祖清,我的名字。当然,你可以叫我二哥。”
    楼上楼下两扇门约在同一时间关上,蒲郁背抵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地,渐渐地,才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她赶忙冲到阳台把在风中飘摇的衣服收下来。机器出故障一般,做一件事顿一下,衣服丢到座椅上了,她才觉得被湿棉衣裹得难受。
    洗漱过后,蒲郁站在阳台的门窗后面,有些出神地擦着头发。一幢幢洋楼在雨雾中铺开,斜对面那家阳台上的盆栽被浇溉得焉焉的,令人一下忘了那是什么草木。
    往日听过的隐秘浮现于耳边,嘈嘈杂杂,她隐约感觉到了心下有什么不一样了,但还不够明朗。如蒙了灰的玻璃,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去擦干净。
    但起码她晓得了,一颗心是装得下那么多事情的。
    叩门声响起,蒲郁平缓心绪,去开门。
    施如令进屋里,一边扫视蒲郁,一边脱鞋,用熟悉又亲昵的口吻说:“就晓得你淋浴了,蓓蒂还同我打赌,讲你不是那样不细致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小郁可冒失了。”
    “你没淋雨就好。休息一会儿,我准备烧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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