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说02

    两人一同上船,在窗明几净的船舱里落座,悬舟起航时平稳迅捷,舷窗外的流云飞掠而过,被白雪覆盖的山脉连绵不断,叶云舟托着下巴往窗外眺望,那些雪山和青松被花窗切成各不相同的小块。
    慕临江抱着胳膊靠着椅背,片刻后又支起身子,指尖敲了敲桌面,找话题开口道:“经常坐?”
    叶云舟想了一下明白他是指悬舟,心说悬舟是第一次,但飞机他可有不少架,就含糊地点点头:“差不多吧。”
    “看来你的底细我调查的还不够。”慕临江哼道。
    “我就在你面前,你可以随意琢磨,何必浪费时间调查。”叶云舟说的坦然。
    慕临江笑而不语,倒了杯茶端着,别开视线往窗外看,遐荒城星罗棋布的建筑映入眼中,他许久没离开过寂宵宫了,主城繁华兴盛又秩序井然,竟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叹,仿佛寂宵宫即使没有他,日月江河也轮转如常。
    叶云舟听见他无端开始嗟叹,捏着茶杯指尖断断续续的摩挲,似乎有种融不进环境的无所适从,叶云舟猜他下一句话就是物是人非之类的沧桑感慨。
    不出所料,慕临江拖长了音调说:“时移世易啊,老了,是该让位了。”
    叶云舟:“……”
    叶云舟突然好奇地问:“在苍旻界,各个境域的大乘期门派首脑里,你是最年长的吗?”
    慕临江真思考了一下,犹疑道:“应该不是。”
    “那你给自己涨什么辈分。”叶云舟笑他,“慕先生,好好活着,还不到你退休的时候。”
    “借你吉言。”慕临江勉强客气。
    叶云舟从果盘里拿过一个橘子剥皮,皮扫到一边,把橘子分成两半,慕临江自然的伸手,结果叶云舟开始精细的撕橘子上的丝络,慕临江只好把手缩回去,装作给茶杯添茶。
    “想吃自己动手,我也想使唤佣人,已经在尽力克制了。”叶云舟良言相劝,“我们现在只是两个普通旅人,不要把宫主做派带到外面来。”
    慕临江又叹了口气,放下茶杯不喝了。
    叶云舟对于没能报复慕临江打他那两下耿耿于怀,看慕临江闷闷不乐就很愉快,拍拍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本巴掌厚的精装书,船舱配置齐全,他拎着书去了隔壁书房,在案前坐下抽出书签继续研究。
    慕临江跟过去,翻过封面一看,详解基础术阵一百篇。
    他顿时有种明珠暗投的不服。
    “你知不知道我是何人。”慕临江合上书页眯眼问道,双手撑着桌面俯下身注视叶云舟,“与其看这种粗制滥造的敷衍之作,来请教我不好吗?”
    “你又不能用灵力。”叶云舟抢回教材。
    “但我能指导你。”慕临江兴致勃勃,“乖,叫我一声师父,我就传你秘笈。”
    叶云舟眼睛一亮:“暝瞳惶音的秘笈?”
    慕临江表情微微一变,冷脸道:“这个不行。”
    “开个玩笑,不靠外力令人恐惧才是真本事。”叶云舟轻笑一声,“我看书上介绍苍旻界的术阵高手,你和他们相比如何?”
    “什么高手,说来听听。”慕临江索性推开笔架往书案上一坐,很不以为然。
    他的黑纱发带被他自己压住,看得叶云舟犯了强迫症,就伸手去想把它抽出来,碰碰慕临江的腰示意他动一下。
    慕临江微怔,会错了意,以为叶云舟要小声说话,就单手按着桌面倾身挨近等他耳语。
    叶云舟动了动嘴角,怕徒增尴尬还是没解释,慕临江拧着身子凑过来的姿势慵懒随意,轻挑眉梢眼里透着兴趣。
    托他这张脸的福,这种动作也不会显得不雅,反而多了些韵致,比他待在夙宵殿时更添生气。
    叶云舟阖了下眼,心说这是个不知几百岁,没有自觉的老人家,还是不要以俗眼看待为妙,他清清嗓子,翻开书册念道:“临渊宫谢桥。”
    “哼,他就是个射箭的,懂什么术阵。”慕临江嗤道。
    叶云舟一听他开口,就想起给他念信时挑三拣四的德行,继续道:“莳花门流芳主人。”
    “养花的。”慕临江扭头轻蔑。
    “修真境夏秋岚?”
    “经商的。”
    “南疆狱邪尊?”
    “炼毒的。”
    叶云舟搓了把脸,忍耐道:“人家搞术阵都会射箭养花,经商炼毒,你会什么啊?”
    慕临江闻言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动手把叶云舟指尖带下来的一缕鬓发绕回耳后,柔声道:“我慧眼识珠。”
    叶云舟:“……”
    叶云舟矜傲地说:“称赞我收下了,有我当你的合作伙伴,是你三生有幸。”
    慕临江:“……”年轻人,谦虚点。
    慕临江转身跳下桌子抖抖衣裳,背着手回卧房:“我给你时间认真思考,不跟我学可是你的损失。”
    叶云舟确实在一刹那涌起要不就豁出去请教一下,但碍于颜面实在说不出口,更不想看慕临江在他面前得逞的洋洋得意,舒了口气愤而打开详解继续默背。
    永昼灯在默影都最北方,地图上的路线微微闪着红色,他们距离风檐城越近,地图上的景色也随之而变,最后定在一座厚重安宁的城池上,永昼灯的范围被画了个红圈,就在风檐城边际,囊括了一个小镇,几座山和无数村落。
    尽管将范围缩小到了这种程度,若想找到一个普通提灯大小的东西也不容易,两天后他们的悬舟在风檐城悄然停泊,整艘船设了隐形术法,把两人放下城后原路返回。
    叶云舟站在慕临江的伞下抬手推了推伞面环视周围,他们落在一处园林,正值下午,天气干冷,行人寥寥,这里和遐荒城感觉不太一样,更有边疆的气息,慕临江突然把伞柄递到叶云舟身前,晃了下道:“拿着。”
    叶云舟接过伞,偏头看向慕临江,只见慕临江从袖中抽出一条发带,黑色锦缎绣着银边,和他少见的黑色大氅像是一套。
    他用发带覆住双眼,在脑后系了个漂亮的结,然后准确无误的从叶云舟手里拿回伞柄。
    “你还看得见吗?”叶云舟不由得问,在他眼前摆了下手,没了那双晶莹的紫眸,叶云舟不知为何有些不爽,就越发觉得发带碍眼。
    “只要我想看。”慕临江转向叶云舟,语带笑意,眉梢的弧度从发带上端挑出一点,“试试?”
    叶云舟不动声色,右手背在身后掐诀运起灵力,一个以牙还牙的瞑寐诀还未施完,慕临江就敏锐地察觉,奚落道:“太慢,我就是真瞎都看见了。”
    “五天背完一本书,有这种水平我自己很满意。”叶云舟毫不气馁,暂时放弃偷袭慕临江,“走吧,拦辆轩车去路宁镇,今晚天黑前应该能赶到。
    他们计划先去路宁镇打探一下情况,地图红圈的中心点是一处名为施家店的村子,位于起伏错落的群山之中,路途遥远又艰苦,慕临江雨伞的传送阵法有距离限制,如果不动用灵力,就只能传送到已经去过留下印记的地方,这种山沟显然无能为力。
    叶云舟纵使能御剑,但慕临江拒绝和他同乘,叶云舟脑补了一下也觉得不妥,像○坦尼克号的经典画面一样,有点麻。
    两人保守地选择了轩车,到路宁镇还被车夫多黑了两块下品灵石,天空大半是藏青色的,只剩西边山影上勾勒一层粉紫的晚霞,慕临江收起了伞,当成手杖点着地面,叶云舟回了两下头,总觉得慕临江这样更引人注意。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叶云舟收回视线提议道,羊肠小路上铺了一层薄雪,有些地方露着细密的石子,路旁的小店门窗紧闭,店招在晚风里飘的寂寞。
    “打烊这么早。”慕临江扬起头望着一家成衣铺,“不过也不错,以前这些店根本开不起来,百姓忙于逃难,在几个门派辖内辗转流落,哪有如今安逸。”
    叶云舟捉住他的袖子轻轻一拽:“走了,沉迷回忆过去说明你真的老了。”
    “哼。”慕临江意味不明的笑笑,“前面路口有家客栈。”
    “太简陋了,你确定习惯吗?”叶云舟问他。
    “就怕养尊处优的叶公子不习惯。”慕临江揶揄道,“当年打仗的时候,我什么地方没住过。”
    叶云舟心想我必不能让你看笑话,大丈夫能贵能便宜,他们从巷子里走到路口,近看这间钱家客栈果然很寒酸,招子缺了个角,灯光也黯淡昏黄。
    叶云舟还未伸手开门,小二就赶紧过来招待,一阵冷风吹过,几篇雪花落进大堂,又要开始下雪了。
    “两位客官,住店吗?”小二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吐着白气,站在门口给两人开门,“赶紧进来吧,外面冷。”
    “谢谢。”叶云舟点头礼貌道。
    慕临江跟在他后面,小二这时才注意到他,抬头一看,发现慕临江蒙着双眼,又拄着个看起来像伞的盲杖。
    “哎,这位大哥小心点,小店门槛高,别绊着。”小二好心地伸手扶住慕临江,心里惋惜这大哥怎么一表人才就瞎了,盯着那条蒙眼的发带仔细一看,心里却泛起点莫名其妙的害怕,总觉得背后发毛。
    前面的叶云舟差点笑出声,他捂着嘴咳了两下,回头搀住慕临江,笑容温和无奈:“这是我家老太爷,眼睛看不见了,还非要出远门,倔的很,净给人添麻烦。”
    慕临江:“……”
    小二嘴角直抽,左思右想评价道:“您家……老太爷真年轻啊。”
    “是啊,保养好,心态好,身板还挺利索。”叶云舟说上瘾了,“就是拽的我们这些小辈受罪,像我都不如老太爷能走。”
    “哈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老人家身体好,是咱们当晚辈的福分。”小二被叶云舟真实的语气哄的莫名接受这个人设,“快让老人家坐下暖和暖和,那您是他……”
    “远房亲戚。”叶云舟飞快地堵回了孙子这个词,给慕临江抽开椅子,扶着他坐下,“他岁数不小了,无儿无女的,我不照顾他也不放心啊,受点累其实也没什么。”
    慕临江攥着伞柄沉默不语,往椅背上一靠,果真有点大爷风范,他抬起一条腿悄无声息的踩了叶云舟一脚,看见对面的叶云舟表情一僵,抱着胳膊装作误伤,风轻云淡地扭开了头。
    “小二,两间上房,上几样招牌菜,一壶热茶。”慕临江沉静地开口,往桌面上放了几两碎银。
    还在和叶云舟扯皮的小二一愣,慕临江声音沉稳,好听又有气势,他像见了老板一样下意识的站直了听命,点点头飞快去办了。
    叶云舟抿了下嘴,当面编排慕临江还挺开心,慕临江没说他什么,就在这时,门口又响起动静,一个大包小包的姑娘费力的用胳膊推开门,灰茫茫的雪和风裹挟进来,她跺了跺脚喘气,叶云舟回过头,眉头猛地皱起。
    他看见那个姑娘头上正流下血,顺着左眼一直滴到地上,他赶紧伸手去拽慕临江,再一回头,那姑娘却好端端的站在门口,往冻僵的手上哈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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