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王掌柜跑得急了些,略有些岔气,正弯腰扶膝盖猛喘,闻言抽空来了句,“下雨天打儿子,闲着也是闲着,兔崽子,你给老子站住!”
    众人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对这场景见怪不怪了。
    隔壁皮货铺的赵掌柜也出来看,见状笑道:“男伢子活泼好动些也是有的,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动武呢?”
    街上就有人笑他,“换你儿子三天两头给你打破家具,你试试?”
    说的赵掌柜也乐了。
    外头冷飕飕的,他将两只手抄在棉衣袖子里,略微带点炫耀的说:“咱也不知道,谁叫我婆娘生的是两个姑娘呢?竟乖巧懂事的很,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人了,昨晚上我家去就脆生生的说什么爹爹辛苦了,要上来给我揉肩捶背呢,我哪里舍得……”
    众人听不下去,纷纷发出善意的嘘声,又道他这是故意往王掌柜心窝子上扎刀。
    赵掌柜志得意满地笑了几声,摇头晃脑的回去了。
    嗨,还是姑娘好呀。
    见白星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孟阳就在旁边解说:
    那孩子从小就向往江湖,曾忍痛拿出珍藏的糖瓜做束脩,欲拜康三爷为师,奈何康三爷说江湖不是正经人待的,不愿收徒。
    他也不肯轻易放弃,天天缠着人听故事、说话本,拿着家里的柴火棍儿、擀面杖装大侠,愣是把家具打碎不少……
    “阳仔,不要站在外头嘛,风大得很,”斜后方一个卖包子的婆婆看见孟阳,笑眯眯招手,“进来吃个包子呀。”
    孟阳闻声转身,大为惊恐,“吃不下了。”
    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吃不下了。
    “婆婆,今年还要对联吗?”见她正要将一个装满包子的笼屉往锅上放,孟阳忙跑过去,“我来我来!”
    那婆婆歉意道:“又要麻烦你。去岁你写的字可真好,话儿也中听。”
    “没什么啦。”孟阳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镇上的人帮他许多,他没什么可回报的,所以每年都会帮许多人家写对联、书信。
    瞧见白星,婆婆一张老脸笑开了花,“这闺女真俊,心也善,才刚要不是你,冬冬就摔啦。大冬天的,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唠叨着,掀开另一边的笼屉,从里面捡了一盘热气腾腾的三角形包子端给他们,“糖三角,尝尝。”
    白星才要说吃不下了,就见婆婆又抽出来一大张油纸,笑呵呵道:“吃不完等会儿带回家去。”
    这下,连拒绝的理由都没啦。
    于是两人只好坐下吃糖三角。
    奈何此时腹中满满,着实吃不了太多,便合力掰开一只。
    糖三角,顾名思义,是以红糖做馅的三角形甜包子,三边收口,非常好看。
    婆婆的面发得极好,每一只都又白又胖又鼓,面皮儿莹润光滑中透着亮,看着就好吃。
    里面的红糖被热力催发,早已变成红褐色的黏稠液体,涂抹整个内壁后顺着掰开的方向缓缓流动,不断散发着红糖特有的咸甜香气。
    单吃红糖肯定有点齁,可配着面皮一起,这份甜蜜就恰到好处。
    婆婆又悄默声从里头端出来两碗土豆丝咸汤,还特意道:“小碗呐,别噎着。”
    作为外来作物的土豆产量极高,且方便储藏,如今早已与红薯、玉米等成了百姓们餐桌上常见的食物之一。
    做法很多,切成粗丝做咸汤就是本地最常见的吃法。
    方法很简单,用一点葱花爆锅,炒出香味后倒入粗丝或细条,略一翻炒后注入大量清水,烧开后加盐巴调味,再把搅好的蛋液浇进去。
    唯独浇蛋液需要一点窍门:
    蛋液要打发得很充分,浇进去时最好同时用大勺子使劲搅动,这样出来的蛋液丝丝缕缕如云似雾,很有点美感。
    而且,看上去分量也多。
    白星从没见过这种吃法,颇感兴趣的喝了一口,眼睛就亮了。
    材料很简单,做法也不难,但竟然很清香美味!
    喜欢是骗不了人的,见她这般,婆婆也跟着笑了。
    孟阳就道:“我地窖里还有许多土豆呢,你若喜欢,回去咱们也做。”
    白星飞快点头,又嘶溜溜喝了一大口。
    两人正在婆婆的注视下加餐,那头熟能生巧的王掌柜已经抓着儿子的后脖领子回来。
    白星看着他悬在空中的样子,忽问孟阳,“哪个dong?”
    正往嘴里塞糖三角的孟阳怔了下,迅速明白她是在问名字,“冬天的冬。”
    白星恍然,瞬间舒服了:
    对嘛,她就觉得应该是冬瓜的冬。
    经过他们面前时,小冬正哼哼唧唧地告饶:“爹,我错了……”
    “别喊我爹,我可不敢当你的爹,你是我爹!”王掌柜气急败坏道。
    他也是老大的人了,脸面简直都要被这小子丢尽了!
    话音刚落,就见那小子身体一僵,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眨了眨眼,努力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冲王掌柜喊了声,“那……儿子?”
    王掌柜:“……”
    白星一口咸汤噎在嗓子眼儿:“……”
    冬瓜,果然是该削皮的吧?
    第21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十二)
    关外的皮子公认最佳,因为那里有着漫长严酷的寒冬和疯狂肆虐的暴雪,为了活命,野兽们都生出丰厚而柔软的皮毛,人穿在身上,会觉得抱着火炉一般的热。
    当日白星在桃花山猎的那只狼绒毛算不得丰厚,又饿了许久,毛色也稍显黯淡,不过是被她打断腰椎杀死的,身上一丝伤口都没有,剥下的皮子也宛若活物。
    这样完整最难得。
    近来她时时以碎核桃仁擦拭,细腻的核桃油均匀滋润了每一根毛发,看上去已有三分光泽,在关内可作二流。
    院墙挡住了外面的微风,头顶的天空分外高远,灰蒙蒙的蓝色上悠悠荡开几朵白云,并不怎么厚重,稀拉拉的,好似能瞧见背后的穹窿。
    邻居按照约定在卤猪头,繁复的香气毫无障碍越过墙头,渐渐扩散在这一方小天地。
    伴着微不可闻的水泡炸裂声,白星抱着一卷皮子出来,近乎本能地吸了口气,真香!
    过了会儿,孟阳来敲门,手里还拎着一张灰色兔皮:
    之前用兔兄遗骸祭五脏庙时,他便将皮子留了出来,预备自己硝制,结果被白姑娘知道后,说信不过他的手艺……
    他本不大敢随便进姑娘家的院子,奈何白星正忙,不爱动弹,他也只好拘束着手脚送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正中拉绳子晾晒的衣裳,没有墙根儿底下排开的咸菜缸,也没有炊烟。
    他忽然感到萧瑟和孤独。
    白星正坐在水井边揉皮子,身边摆了几个装满清水的大木盆。
    天气很冷,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面无表情抿着嘴,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臂,被冰得泛红的双手忙活着,动作简单有力,有种原始的美感。
    她鼻尖微微见汗,脸蛋红扑扑的,不断有细微的热气从手上升腾袅娜,最后渐渐消散在冰凉的空气中。
    大约刚从盆里舀了水出来,她脚边湿漉漉的,有浅浅的水渍正顺着地上青石板砖的缝隙流淌,缓缓汇聚到墙角的水沟里。
    盆中水面还在微微摇晃,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明媚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折射出一道又一道耀眼的光,波光粼粼美丽极了。
    孟阳轻轻把灰兔皮放在她脚边的小板凳上,白星抽空瞧了眼,一张脸顿时皱巴起来,眼底明晃晃流露出嫌弃:
    好东西都给你弄坏了。
    孟阳立刻羞愧地低下头颅,如犯错的孩子般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不擅长打猎,每每上山也只是采集而已,像这样的生皮子,还是第一次入手呢……
    确实是没经验嘛。
    好在白星的嫌弃只持续了不久,她很快接过灰兔皮,反着铺开,一点点用刀背清理上面残留的脂肪和肌肉组织。
    剥皮人手艺真的太差劲,弄得皮子四处坑坑洼洼……
    看到这里,白星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孟阳缩了缩脖子,脑海中却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哎,阳光下细碎的水面固然美丽,竟比不上白姑娘的眼睛十分之一!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呀,就像大颗无暇的蓝宝石,漂亮极了。
    等,等等,蓝宝石?!
    孟阳脑袋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又往她脸上看了一眼:
    哎哎哎,没有眼罩?!
    真的有一只灵动的蓝眼睛!
    他被这个新发现惊呆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像极了阿花阿青大叫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阳才小心翼翼地道:“白姑娘,你,你的眼睛……能看见呀?”
    白星头也不抬的嗯了声,继续刮皮子,手底下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嗤啦~”“嗤啦~”。
    孟阳整个人都傻了,“可,可你之前分明……”
    话没说完,他先就回过神来:
    是呀,白姑娘虽然戴着眼罩,可确实从未说过眼睛看不见,一切都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意思。
    孟阳脑瓜中乱糟糟冒出许多念头,忍不住又往人家脸上多瞧了几眼,隐约明白了点。
    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卷起袍子窝在怀里,在白星前方不远处蹲下,有点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因为白姑娘看上去什么都应付得来,或许这些所谓的同情和安慰,于她而言更像是侮辱。
    她确实不需要谁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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