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属下与内子愚蠢无知,不通晓主公心意,自作主张,请主公给我二人一将功补过的机会。”
    郡守自觉是个男人,哪能让自己媳妇一个人扛,于是和夫人并肩跪着。
    两个人将姿态放得极低,连忙请罪认错,也不敢说让卫澧惩罚,只让他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依着卫澧的性格,他们要真说出请罚的话,卫澧大概会顿一顿,然后道,“责罚啊,那就拖出去打死吧。”
    “还不去准备房间?”卫澧揉了揉眉心,他额头一抽一抽地疼。
    熬到现在,又让赵羲姮这么一折腾,现在几乎在暴怒的边缘,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
    有压力就有动力,集安郡守这次把事情办得又快又好,也没将两个人安排在一处住宿。
    赵羲姮这次拥有了自己的热炕,虽然挨了场冻,但也很值得。
    婢女带她重新盥洗后便退下了。
    赵羲姮往热腾腾的火炕上一倒,蒸腾着她的身体,让她的四肢都酥麻了,像是用热水泡过一样。
    她脑袋里冷不丁又冒出卫澧那张脸,心里一个激灵,拖着身体将内室拴上,好像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
    赵羲姮从晋阳出嫁的时候,是十一月中旬,路上走了一个月,现下已经十二月中旬了。
    沿路各州百姓都开始准备过年,采办年货,即便再贫苦的人,脸上都焕发容光,处处都是热闹的场景,甚至夜里在馆驿歇息的时候,都能见到烟花在天空炸开。
    但是平州清冷的过分了,从丹东到集安,街上空无一人,没有笑语欢声,也没有张灯结彩,丝毫不像过年应该有的氛围,甚至安静的过分。
    若不是她路上听见房屋里有婴儿闷闷地哭泣声,恐怕要以为平州是座空城鬼城。
    就连集安太守府中,也没挂彩结灯,平淡的好像他们根本就不过年一般。
    她想着想着,眼皮越发沉重,最后陷入梦境。
    赵羲姮希望夜再长些,这样就能更晚点儿见卫澧那个畜生了。
    她要是再多同他打几次照面,恐怕得折寿。
    外面守夜的婢女睡不着,点了盏小灯,左手持剪刀,右手捏着红纸,小心翼翼在剪字。
    另一个人大惊失色,将她手中的剪纸一把夺下,压低声音提醒,“你疯了?在卫贼的眼皮底下弄这东西?”
    第7章
    当着卫澧的面儿,他们战战兢兢,背地里,他们都喊卫澧为“卫贼”。既带着恐惧,又有憎恨。
    “我……我就剪个做念想。”剪纸的婢女低下头,哭泣着,肩膀一颤一颤的。
    另一个婢女夺了她手里的红纸扔进火炉,“你彪吧?他见着个带笑模样的人都要杀掉,你现在弄这玩意,要死吗?还打算带着我一起死?”
    训斥了一顿,两个人又嘁嘁喳喳说了会儿话,然后熄灯躺下。
    原本郡守与郡守夫人以为卫澧那样亲密地带着赵羲姮,必定是个得宠的妾室,毕竟哪个洲的霸王没几个妖妖娆娆的女人?
    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耳边风的力量从来不容小觑,因此郡守夫人不管真心好还是假意好,也都对赵羲姮客客气气的,甚至还带了自己的貂儿要借她御寒。
    卫澧截了天子送嫁的事儿尚且未曾传开,是以众人也不晓得这便是原本要和亲高句丽的敬城公主。
    “主公啥意思?那小娘子不是他的妾?”
    半夜这么一折腾,天又冷,郡守夫人彻底睡不着了,拉着郡守说话。因为卫澧说赵羲姮并非他妾,于是郡守夫人改口叫她小娘子。
    “你管他什么意思呢,管那个小娘子是啥人呢?兴许是他抢了谁家娇养的闺女,他烧杀抢掠的事儿又不是干不出来。
    这几天警惕着,把他糊弄走就万事大吉了。咱俩都绷着点儿皮子,别让他给抓了小辫子。”郡守翻了个身,把手揣进袖子里。
    “今晚可真是吓死我了。那小娘子要是被抢来的,可真可怜人儿。”郡守夫人揪着郡守耳朵,让他面对着自己侧躺,这样方便同他说话。
    她小声抱怨道,“傍年根儿上了,他夺了平州,真是晦气,好好个年也不让过。”
    郡守闭闭眼睛:“别说今年过年了,他一天不死,平州一天就得跟死城似的,以后过年也过不得。算了算了,别说了,省得祸从口出。”
    两个人说话的语调抑扬顿挫,与方才面对着赵羲姮与卫澧的时候大相径庭。
    平洲此处的方言彪悍,自然带着亲谑,卫澧又多用官话,他们当着卫澧的面儿是万万不敢说的,怕失敬惹他不高兴,连拨过去的丫鬟都是官话好些的,没太多平洲口音。
    郡守夫人今天同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忍得十分辛苦。
    好在平洲方言与官话相似个九成九,若刻意板着些,听不大出平洲味儿。
    老夫老妻谈了半天,终于提起些睡意,天快亮的时候,不知道谁先阖上眼睛,入了梦乡。
    卫澧依旧睡不着。
    卧房里就他自己一人,也无需顾忌什么,他将被褥踢掉,扯了扯领口,露出大片的皮肤,才算是喘上气。
    也不知道这么热的房子,那些人都是怎么睡得着的 。
    借着幽幽透进来的月光,能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轮廓,四肢修长,肌肉线条流畅,不狰狞也不失力量,整体十分漂亮,天生衣裳架子的款儿。
    只是脖颈与胸口处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竟蜿蜒盘旋着墨色的刺青,大半还是被衣衫遮挡住的,瞧不清那到底刺了些什么图案。
    他仰躺着,双手叠着枕在头下,等困意逐渐来袭。
    算算时间,前任皇帝已经死好几年了,骨头都得烂成渣了。
    现在皇帝是赵羲姮老叔,又不是她亲爹,估计对她也不怎么,要不然性格也不会变这么大。
    卫澧想起这个,心里对顺和帝升起一阵烦躁,恨不得把他脑袋往泔水桶里按。
    他恨不得赵羲姮过得不好不假,但他想看的是赵羲姮在他眼皮子底下锋芒一点一点被消磨,而不是他一把人提溜到身边就是软趴趴的一团。
    又想起郡守与他夫人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卫澧轻笑出声。
    这些人怕他怕的要死,又恨他恨的巴不得让他立刻去死。
    不止集安郡守夫妇,这平州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
    世上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最恨你的人只能匍匐在你的脚下,愤恨不甘。
    或者让从前高高在上,令他感到耻辱的人按进尘芥里。
    卫澧躺到卯时,如往常起身洗漱,他穿着郡守为他准备的衣裳。
    纯黑的圆领窄袖曳撒,用金线刺绣图案,端庄华贵,露出里头雪白的贴里领子,与白雪皑皑的地面一衬,愈发显得面白唇红,发黑妖异。
    常人冬日里这样穿有些单薄了,但卫澧倒是觉得刚好。
    他手弯处搭着件外氅,黑底金花,是无袖的,领口处以小指粗的金链做系搭扣,随着他动作哗啦啦作响。
    这些东西若是一股脑儿都堆这在旁人身上,便像个无脑的土财主了,亏得卫澧条正颜顺,面皮靓丽,倒是更显得增色。
    相反,他若是换了些寡淡的颜色,反倒显得不伦不类,便要这样浓墨重彩金碧辉煌才好看。
    旁的不说,郡守歪打正着,用最艳俗的颜色竟然意外和卫澧贴合。
    赵羲姮安排在他隔壁就寝,他站定在外头,看着皑皑白雪,久不见她出门,眉眼间集聚起些阴郁,踢了踢隔壁的门。
    守在里头的侍女们吓得浑身哆嗦,一些出来跪着,一些连忙去内室唤赵羲姮。
    卫澧即便再俊,就冲着暴虐的性格和万人唾骂的名声,也没哪个女人不要命敢往他身边儿凑,有富贵总得有命享不是?
    进内室来的是个圆脸小丫头,她发上扎着的揪一晃一晃的,对着闷在被褥里的赵羲姮怎么弄也不是,怕搅了她好梦得罪了她,但更怕得罪外头的卫澧。
    索性牙一咬,轻轻唤了声,“小娘子,起来了,主公在外头等着呢。”
    她喊了好几声,又推搡了几下,见赵羲姮依旧没有反应,打着胆子将被子掀开,见她面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那红晕直直氤到脖子根儿。
    “啊!小娘子!不好了,不好了!快去叫医师来!”女子尖锐的声音响彻,卫澧眉一挑,抬脚往里进。
    那圆脸丫头慌不择路,迎面照着他撞过来,他没有给人让路的习惯,干脆将人往侧一推,自己进去了。
    几个丫头又慌慌张张去请府中医师。
    赵羲姮连日奔波,昨夜受惊又受凉,加之水土不服,因而夜里才发起了高热。
    医师号过脉后,是这样说的。
    卫澧坐在一旁擦刀,吓得医师两股战战,几欲昏厥。
    他看了眼脸蛋通红的赵羲姮。
    不仅性格软,身体还挺娇弱的。
    卫澧昨日还想着,赵羲姮这柔弱兴许都是装的,卫澧断然不相信年幼时候高傲张扬的人,长大了能变得柔弱隐忍。
    结果还真就是秉性大变,动不动就掉眼泪,今日又吓病了。
    “但没什么大碍,吃两天药好好卧床休息就成了。小娘子身体底子好。”医师好一手察言观色,见卫澧面色不霁,连忙补充。
    卫澧啧了一声,将刀收入刀鞘,发出哗啦一声,“让人别死了就成。”
    “仆会尽力将小娘子医治好的。”
    “我不爱听尽力这个字。”卫澧用刀柄敲敲他的头。
    医师连忙改口,“一定,仆一定将小娘子治好。”
    卫澧定然不是多疼惜赵羲姮,只是觉得若人就这样轻易死了,他这么年的不甘和怨毒都像个笑话。
    虽说赵羲姮现在性格像团面,怎么揉捏怎么是,多多少少有些无趣,但聊胜于无。
    掰了个瓜子瓤往嘴里一扔,卫澧噗嗤笑出来。医师怕极了,又祈求卫澧哪天快点死,能还平州一个清净。
    赵羲姮躺在火炕上,婢女为她擦着额头,她的唇冷不丁动了动,轻声吐出几个字,“卫澧……”
    婢女一想,这小娘子胆子真大,竟然敢喜欢主公,连病中都念着主公的名字呢。
    但是转念一又一想,连主公这样的人都有小娘子喜欢,她哥哥怎么还娶不着媳妇?真是委屈。
    尚且没感叹完,赵羲姮又吐出几个字,“你给老子等着,老子杀你全家……”
    “她说什么?”卫澧听见了赵羲姮小声的嗫嚅,扬扬下巴问为赵羲姮擦身的婢女。
    婢女咽了咽口水,额头滴下一滴冷汗,只觉得人生艰难,比她那娶不上媳妇的哥还要艰难。
    说,还是不说,这真是个问题。
    私心里,她是不愿意这样漂亮的小娘子折在卫澧手中的,但若是不说,他生气之下杀了自己怎么办?
    卫澧的耐性却远远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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