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可以说是非常糊弄了。
    摄像默默的拉远镜头, 试图让自己遗忘那三行带血的字迹。
    但越想越好笑……起初还能忍，只是肩膀狂抖, 到后来憋不住了, “噗嗤”笑出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明绮总觉得自己演的东西，和剧本写的东西,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 至少是毫不相干——正严肃的思考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剧本的问题，这克制的笑就落进了耳朵里。
    她瞬间悟了。
    别人都看笑了, 这绝对是自己的问题啊！
    旋即就是慌张：呜呜呜第一次拍戏就演砸了怎么办？
    导演会不会觉得她垃圾, 就等拍完戏到处拿喇叭宣传她是个废物, 最后自己被演艺圈拉黑, 只能抱着一千五百万坐吃山空消极等死啊……
    明绮难受的垂下眼。
    短短一秒, 她已经连墓地买哪块都想好了。
    开拍前, 在场不少工作人员都为明绮的演技担忧——
    “现在年轻点的演员都没几个演技好的，更别提这种女团出身的了。”
    “嗐……你们没看过明绮那个打酱油的电影？演个没台词的花瓶都像面瘫。”
    但此刻，他们已经折服了。
    光靠一双眼睛表现人物心境的变化, 放眼同辈, 都挑不出几个来。
    不少人都愿意跟着导演, 尊称一声“老师”。
    ……
    眼下, 这细微的垂眼大家收入眼底——明绮老师好像还没发挥完！
    同时, 导演灵感迸发, 他轻声喊, “灯光暗！”
    这是本子里没有的内容，非常突然。
    好在《屠刀》的班底靠谱，请来坐镇的灯光师不说大咖, 至少经验充足。结合剧情, 立马明白了导演的意图。
    他想要把这位母亲，用一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方式，定格在画面里。
    之前拍摄时，虽然场景设定在昏暗的地下室，但为了最终呈现出的效果，现场并不暗。
    只是在打光时削弱了背景光，营造出氛围相对于明绮的昏暗。
    眼下，想要做好定格，需要漆黑的背景和明亮的人物主体，一明一暗，对比才会足够强烈——
    灯光师有了主意。
    他一反常规做法，摒弃传统的三点布光，灭了所有光源，只在明绮头顶的正上方，竖着向下，留出一束微弱的光。
    房间暗了。
    明绮拢在光里，因为明亮，丁点的动静都会被放大。
    画面里，她的身体周围有不少细小的灰尘飞扬。
    “明绮应该是还没出戏。”导演说。
    她的笔不再滑动，脑袋也微垂，睫毛不住的颤，似乎还没有从刚刚那瞬间的挣扎中清醒过来。
    这一刻，脆弱与坚强……清醒与沉沦……无数种错综复杂的情况从她的身体发散出去，一路迸发到灰尘里。
    随它们旋转，与它们起舞。
    光变幻的很快，几乎只在一瞬间。
    周身倏的的暗下，发呆中的明绮如梦初醒。
    她“腾”的坐直身体。
    动作幅度不算大。
    可空气死气沉沉，即使动作微弱，也会带动风向，拉扯着灰尘们拧成一股股涡流。
    说来也神奇。
    这股涡流打着转朝上，就像天然的蒸腾的雾气，衬的明绮的面容有些模糊。
    氤氲的氛围中，亮晶晶的双眼就格外明显了——终于要喊卡了？！
    明绮做好面对导演斥责的心理准备，她坚定——不就一顿骂吗，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叭！
    “绝了！”场外，导演目睹这一切，激动。但生怕影响明绮，急忙捂住嘴。
    他压低声音，转向身边的编剧，“你还记得最开始，咱们这段戏的要求吗？”
    那怎么能不记得，编剧说，“得靠眼神完成母亲内心的变化。”“明绮做的还不错。”
    编剧始终觉得导演这一声声的“老师”喊的夸张了。
    这孩子演技没传说中的烂，但也没到直接飞升成“老师”的程度。
    “岂止不错！”导演觉得，编剧一定是没看清。
    他把人按到自己面前的机位，“你看到了吗，咱们对‘母亲’这个人设的分析，只进行到她挣扎又沉沦那一步。但——”他说，“明绮老师又给加了一层！”
    编剧歪着脑袋，啥呀就加了一层。“你当明绮做蛋糕呢？”
    “嗐！所以你当不了导演。”给导演气的。他指着明绮亮晶晶的侧眼，“你看这半拉激动的眼珠子，看出什么感情没？”
    “……”编剧起初是不屑。
    旋即，坐正了。
    鸡皮疙瘩顺着背爬了上来。
    导演摇她的肩，“这不就是母亲彻底沉沦后，燃烧到极致的赤诚的疯狂吗！”
    编剧倒抽一口凉气，她目不转睛的，终于确信，“妙啊！”“这简直就是在用眼睛告诉观众——你们知道我疯了，我也知道我疯了，但因为愧疚和爱，我必须用一生把条路走到底！”
    “我以为明绮一双眼睛四个层次。”导演惊叹的连连摆头，“是我肤浅了，分明是五层！”
    “卡——！”他终于喊停。
    明绮如释重负。
    她长舒了口气，朝后靠去。
    当演员实在是太难了……怎么剧本两行字她演五分钟呢。
    手记不知道是兔子的血，还是紧张的汗，热岑岑的。
    她转向一边，工作人员们的脸色都很奇怪，明绮这才反应过来，她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啊，我没按本子来。”但……她提起手里的死兔子，试图甩锅：你们这道具给的是不是也有点问题嗷！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明绮老师发挥累着了叭！”导演一屁股顶开剧务，抢了他手里的水，殷勤的递到明绮身边，“您刚刚的表演太棒了！”
    明绮狐疑。
    宁在阴阳怪气我吗……
    但不像。
    因为导演已经开始拽着她聊什么荒诞啊麻木啊沉沦啊地狱啊燃烧啊，总之莫名其妙的……明绮一脸懵逼，听不懂，无话可接。
    于是尴尬的笑。
    直接给导演笑毛了——我是不是没有解读出明绮老师演技的深意啊。莫非还有第六层？
    他羞愧不已，不敢再说。
    突然想起明绮的上一部电影，疑惑，“您演技这么棒，出道这么多年，怎么就不为自己正名一下呢。”
    明绮抠抠脑壳。
    怎么正名……
    难道要用更废物的演技告诉观众——知足叭愚蠢的人类！原主演技那么好你们不懂得珍惜现在就换我这个废物来污染大家的眼睛啦！
    不合适。
    别人说可以，但她绝不亲口承认自己是个废物。
    明绮昂起下巴，模棱两可的。“我一向不在意世俗的偏见。”
    这高深莫测的态度……导演“啪”的一拍大腿。“娱乐圈您这样有沉淀的演员是越来越少了！”
    ……
    第一幕戏都一条过，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提前下班提前下班！”“明绮老师牛逼！”
    但导演做了个“停”的手势。
    这会儿，他有了新的主意。
    按流程，明绮明天还有一场戏。
    准确来说，是一个怼脸的镜头：一抹诡异而疏离的微笑。
    这是男主“是否得到救赎”的象征。
    直到影片末尾，母亲的微笑消失了，男主才解脱。
    但现在，导演突然迷茫了。他拉着编剧商量——
    “这种故弄玄虚的拍法是不是在污染明绮老师的演技？”
    原本，导演拉到投资，是想拍一部中规中矩的套路惊悚片，往里生套救赎元素。
    可现在，被明绮的“演技”一带，他有了丁点野心：不能浪费明绮老师的演技，没准这片出来能拿个奖项的提名。
    导演有了新的想法。
    “与其拍诡异的微笑吓唬观众，不如干脆就用母亲带血的解剖笔记本象征‘救赎’。”
    “男主虽然害怕母亲，但知道里面的隐情后，千万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殊途同归，他走上了和母亲一样的路，不断的麻木的解剖……最后本子被撕扯开，象征男主挣脱了母亲的束缚，得到救赎。”
    “你觉得怎么样？”
    编剧非常赞成：“没问题。”“改起来应该不难。”
    导演激动，“啪啪”鼓掌，“那再给明绮拍一张照片吧，回头做旧、做成一寸的黑白遗照夹在笔记本里，这样更真实一点。”什么诡异的微笑，就让它随风飘散吧。
    ……
    明绮连衣服都没敢换。
    她在边上，拎着兔子的两只长耳朵，抠着脑壳，思考下一幕还拍不拍。
    导演一回头，那冷静的脸映入眼帘。
    像极了母亲一贯的漠然。
    他夺过摄像机，“就是这个表情！”，闪光灯“咔”的亮起。
    母亲遗照get！
    快到就连编剧都没有反应过来。
    导演一路小跑着去房间角落的包里掏东西。
    没一会儿，端着两个礼炮，“啪啪”拉开，冲明绮的方向轰。
    爆炸声震耳欲聋，彩带飘了她一脸。
    伴随着掌声和欢呼，导演宣布——“明绮老师，您杀青啦！”
    ……
    这瞬间，明绮终于领悟了刚刚导演和她探讨的什么麻木啊荒诞啊是什么意思——抛去进组的寒暄和讲戏，她历时十分钟不到，光速杀青了。
    这就是荒诞！
    大家欢喜鼓舞，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麻木！
    所以导演对自己的演技没意见……？
    明绮非常好奇，但她哪敢问。
    -
    大家留明绮吃杀青饭。
    明绮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自己把戏拍成那样，导演不仅看起来挺满意，还主动减轻她的工作量，把第二天的戏份都删了，提前杀青。
    ……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她演技辣眼睛想轰人噢。
    “我给大家做个麻辣兔头叭。”左思右想，她还是打算表示一下。
    不多说，心意都在兔头里了。
    “嚯，明绮老师多才多艺啊！”导演发现明绮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
    不仅性格好，演技还倍棒。回头有机会，他一定得给明绮老师正名一下。
    看导演没异议，明绮拎着兔子去厨房了。
    有工作人员突然一激灵，反应过了过来。
    他是在微博看过明绮的爆炸特辑的，急忙小声提醒导演，“导演，明绮老师做一次饭炸一个厨房，您让她做……”工作人员表情凝重，“轻则锅碗瓢盆尸骨无存，重则咱们当场升天骨灰乱飞。”
    “真的假的？”导演不信。
    工作人员急忙描述了一下各个名场面。包括新砂锅烧水原地炸裂。
    “没这么邪乎吧。”导演狐疑，“综艺嘛，为了看点，就是会搞一些奇奇怪怪的噱头的。”“别迷信。”“人好歹消防大使啊。”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是进了厨房围观。
    案板上，兔子的尸体已经处理完了。
    皮剥的干净，肉也剁成块块，放在一边的碗里。
    明绮正在用一口铁锅炸调料。
    见来人，她热情的介绍，“麻辣兔头关键是调料。”
    “咱们这儿食材有限，小辣椒和盐稍微过油炸一炸，辣味也够的。”
    “那拖明绮的福了哈。”导演瞟了眼工作人员：看，我就说那些是综艺的节目效果叭。
    明绮有个毛病，不经夸。
    一夸，她就非常想炫技。
    比如来一个大厨的自信掂锅。
    这锅不算重……明绮握住锅把，掂了掂分量，继而用力一抬——
    按设想，如果不出错，辣椒们会随着她的动作，脱离锅底，在空中圆润的翻滚一圈，腾着“滋滋”的热气，落回锅里。
    导演和在场的工作人员，也会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一幕，拍手称好。
    但……
    “轰”的一声，火苗直窜而上，两颗外围的垃圾直接被炸成了黑炭。
    “呲”的冒着热气，在煤气台上挺尸。
    而那火，隐约还有冲天花板去的势头。
    这一刻，导演直接开了天眼，他从辣椒灰里，觑见了天机——
    如果不阻止明绮，十分钟后，那儿扬着的可能就是大家的骨灰了。
    他一个猛子扎过去关火，“明绮老师！”
    “意外，意外。”明绮被烟呛到，咳了声。
    她试图继续。
    导演避嫌都顾不上了，急忙惊恐的去按她的手。“您下午那么辛苦，千万别累着。”
    他小心翼翼的把明绮的手掌从锅把移开，“我来，我来就好。”
    如此体谅艺人的导演……
    明绮肃然起敬。
    同样是导演，看看这个，再看看刘一铭——怎么导演和导演之间的差距，怎么比人跟猪之间的差距都大呢。
    -
    明绮很快和大家干完了麻辣兔头。
    她哈欠连天，顽强的拒绝了留宿剧组的建议——“都杀青了，我还是回家叭，不然睡不踏实，总觉得在加班。”
    ……
    迎着夜色，明绮推开家门。
    梁哥正替她收拾房间，迎接自家艺人明天的回归，“咔哒”声，门突然被打开。
    他吓得一激灵，以为是入室抢劫，就要抄家伙。
    但……“明绮？”
    看清是自家艺人后，更惊吓了。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你演技太差被导演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