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孟敬国入狱也快有一个月了,孟静婉这般焦急,也是人之常情,裴绰心想着,口上却道:“你来找本官,就是想问这些?”他说着,语气上故作几分不耐。
    孟静婉眼见裴绰下句话就要打发自己,连忙摇头,她也不再与他迂回,直言道:“臣女来找大人是想问…大人召见刘大人后,可有得到些线索…比如有关这场贪墨案,比如有关家父……”
    孟静婉此话出口,裴绰瞬间变了脸色。
    “你知道?”他蹙眉看她。
    孟静婉知道,裴绰其实更想问,她如何知道。
    “是,臣女知道了,”孟静婉低头回答:“所以大人…还打算瞒着臣女到何时呢?”
    裴绰的确是在瞒着孟静婉,且他自己一直认为,涉及太多政务公事,他瞒着她一介妇人,也无可厚非。
    可现下当面被她质问着,他也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些莫名的羞赧来,好似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错事。
    裴绰不禁轻咳一声:“本官并非是瞒着你,而是涉及政务,许多事本就不该你知晓。”
    “那多余的事臣女不去参与,臣女只是想问大人…是不是已经可以证明家父是清白的,是不是可以将我父亲放出来了。”孟静婉闻言抬起头,她语调有些激动,望着他的眼底,似乎有几分红。
    裴绰被孟静婉连声问的一顿,他蹙了蹙眉,先是低眸看了看书案,再抬起眸来,便下了遂客令:“孟敬国不仅是你父亲,还是朝廷官员,现在案子还没有结束,不能证明任何一个人是无辜的,是无罪的。”
    “你不要仗着自己受伤在身,就在本官面前胡闹,出去!”
    孟静婉听着裴绰对自己的申喝,似乎预料中事,他这个人,变脸一向比变天儿还要快。
    孟静婉静静看着裴绰,忽然对着他,似有嘲讽的冷笑一声。
    她这一笑,听得裴绰不禁眯起眼眸。
    “裴大人,我原以为您虽无礼、固执又自大,但好歹也算个是非分明之人,您口上说着要严惩贪官,保护忠良,说得那般风光霁月,可今日我才发现,其实您与这里其他的官员无异,在你们的眼里,在你们这些上位者的眼里,真的有对与错、善与恶吗?还是只有权衡、利弊、得失?你明明已经知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你也知道是刘沛达从背后诬陷,将我父亲替他背锅入狱的,你现在为什么不履行你的诺言?你为何不将他抓起来,为什么不将我父亲放出来?”
    “是刘沛达许给了您什么好处吗?是因为我们孟家给不起吗?所以您就选择将那场陷害进行到底,我今日若不来,您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见我?是打算等将我父亲送上刑场才见我吗?还是说,那时候也无需再见了,我终于可以离开您的府邸了吗?”
    孟静婉双手撑在书案上,她低眸看着裴绰,死死的盯着他,她的眼底一片血红,随着她愈发激动的言语,眼泪也一滴一滴滚落掉下。
    而坐于她对面的裴绰,随着她一句甚过一句的胡话,早已气的颤抖,他在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怒。
    裴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叫嚣的孟静婉,若是换装旁人,敢在他面前这般大放厥词,他定命人拖出去砍了。
    可现下面对她,或许她有些话戳中了他心底的隐瞒,或许是因为前几日芸夫人去海棠别苑闹事对她产生的愧疚,也或许是因为旁得,他竟一直忍着她,忍着她愈发不要命的胡言乱语。
    裴绰盯着孟静婉,几乎是咬牙切齿:“滚出去。”
    孟静婉其实一直对裴绰是有惧意的,也许往常,她是不敢如此与他对峙的,可是今日,她不知是不是怒意与不忿占据了全部理智,她听了他的骂,依旧站在书案前不动。
    她今日若不能得个说法,她绝不会轻易离开。
    裴绰见孟静婉仍不走,他料到她有这般倔脾气,也料到她能有这般胆量,他看着她,忽然从太师椅上起身,抬手扣住她的下巴,提着向上,带向自己。
    二人的面庞倏而拉近,孟静婉感受到下颚上的疼,她眼中是他不断放大的,深邃又阴冷的眼眸。
    “你说得对,本官眼中,的确皆是权衡,利弊,得失,你既然想得这般清楚,还在这执着什么?你能给本官什么?在你身上,在你们孟家上下,本官能得到什么?”
    “臣女与孟家的确给不了大人什么,但是我父亲可以给您忠诚,难道这还不够吗?难道忠诚于您来说,还抵不过那些纹银来得重要吗?”
    裴绰闻言,攥着孟静婉下颚的手更用力了几分,他略带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嫩白的下巴,他双眸望进她含泪的眼,似在循循善诱:“忠诚…还远远不够。”
    “那大人想要什么?”
    “本官需要一把刀,能将岭南官场割开的刀,谁能将现在岭南的局势颠覆,谁就是本官需要的人。”
    “本官以为,刘沛达可以,孟敬国不可以。”
    裴绰也算是将最肺腑的话说与孟静婉听。
    他的气息迎面落下,铺洒在她面上,一字一顿的流入她的耳朵。
    她被迫仰头与他对视着,眼角忽有一滴泪掉出来,沿着她的肌肤,滑落入鬓侧。
    “小人难养,刘沛达这么多年处心积虑陷害我父亲,足可见此人城府颇深又兼心性歹毒…他与狼为伍,参与贪墨,更为品行不端,他从前依附于某人,如今被大人抓住把柄,便想投诚于大人,如此墙头之草,大人以他为刃,就不怕哪日刀尖相向,反过来刺伤于您吗?”
    裴绰轻轻摩挲的指腹一顿,他将孟静婉的下颚捏紧:“继续。”
    如此姿势,眼中还含着泪,孟静婉只觉脑中晕胀,她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的在开口:“大人向用刘沛达来扳倒那位幕后之人…是以为刘沛达手中握着那人的把柄,但大人可想过,那幕后之人可以操控刘沛达为其贪墨多年,无论是趋于共利也好,还是刘沛达单方被迫也好,这么多年来教刘沛达无力反驳的把柄,又会是什么?”
    “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教刘沛达完全忠与您吗?您觉得您选的这把刀,是否刚硬无摧,刀刃所致,就一定能为您劈开前路呢?”
    孟静婉一时话落,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凝结,她与裴绰对视着,却早已看不懂他的神色,她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忽然下颚上一松,那紧攥的疼痛感消失,她整个人都得了解放。
    她被迫向前探去的身子缓缓直起,她下意识退后一步。
    还是那张长案,还是隔案对视,可是现下的气氛已截然不同,孟静婉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方才,裴绰所有的情绪隐藏的那样深,已至她见他生气,也可以无所畏惧,她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气势可以那样强大,原来一个人可以不说一句话,只是单单一个眼神,那些轻微而小的举措,就可以将她完完全全压制住。原来她方才自以为的叫嚣气场,在他面前是那样渺小和不堪一击。
    裴绰负手立在书案后,他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期间情绪,似龙腾云雾间,不见首尾,不可窥见全部。
    “所以你想告诉本官,孟敬国可以成为本官手中那把,刀光所致,便所向无阻的利刃?”
    “臣女不敢保证家父会是大人手中最锋利的刀,但臣女敢保证家父永远不会将利刃朝向您,朝向岭南的百姓,小人与小人相残,或可落得两败俱伤,也或可引来更多的伤害。大人既已手握刘沛达的把柄,为何不将他视之为爪牙,处之而后快。”
    “做不到敲山震虎,至少可以杀鸡儆猴,只要大人坚定此举,臣女相信朝中一定会有更多忠贞之臣,愿意成为大人手中的刀刃,为岭南从新开辟出一个未来。”
    孟静婉目色坚定的望着裴绰,忽见他嗤笑一声。
    “你若身是个男儿,”他开口,见她神色略发僵硬,他话语一顿,接着又低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谁,似乎是在笑他自己:“可惜你就是个女人。”
    孟静婉不明裴绰这突如其来,又断断续续的话,她正疑惑,却忽听他朝门外喊道:“来人,派人将孟敬国从狱中接出来,好生送回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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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番外二十二:情起(一)
    裴绰释放了孟敬国, 立即着人逮捕了刘沛达,孟静婉也告辞归家。
    在外人眼中看来,裴绰这一串决定, 似如迅雷, 有摸不着头脑的,有暗暗忧心的,自也有拍掌叫好的。
    这件事,似如一颗沉石,落入岭南官场这口沉寂多载的深潭里, 在表面激起层层涟漪,可深入内里,便是越陷越深,很难触底反弹。
    裴绰自己也明白, 刘沛达不过皮毛, 除掉他,牵动不了李长信这个老狐狸在岭南多年扎下的根基。
    他若想为萧放拿下岭南六郡, 这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
    孟静婉比孟敬国提早半个时辰归家。
    她离家数日, 刘氏也不着急,见她回来还笑称, 郡守大人肯放你回家来看看了?
    若是往日, 孟静婉必无心理会刘氏, 但是今日爹爹归家,刘氏再这般口无遮拦下去,以爹爹那刚直的脾气,只怕又会出事。
    这些亏,她吃过了,自也能咽的下去。更何况, 那些苦那些亏,她并没有白白挨受,能换得爹爹平安归家,她已心满意足,从前的事,她可以当做一场梦,就此忘却,此后留于爹爹膝下尽孝,望一家人平淡余生。
    但这些的前提,必是要刘氏好好管住她的嘴。
    “刘娘,我有好事要与你说。”
    刘氏听了,眼睛当即一亮,她急切猜测:“郡守大人要纳你做夫人?”
    “是郡守答应放爹爹归家,再不久,爹爹就能回来了。”
    孟敬国归家,这件事于刘氏来说,不亚于裴绰纳孟静婉做夫人,她当即乐了起来,搓着手就要去厨房做饭,想着好好给孟敬国接风,她眉开眼笑,口中不住说着:“我就说老孟一定会无事的,我可是去菩萨面前求过的,菩萨一定是听了我的祈求,开了恩。”
    孟静婉将刘氏的话听在耳里,倒没说什么,她该感到欣慰,刘氏虽对她不亲切,但对父亲还是极有感情的,至少会想着去菩萨面前替父亲求一求。
    孟静婉见刘氏欲走,连忙拉住她:“刘娘…还有一事,郡守大人教我交代你。”
    刘氏一听是裴绰的命令,当即紧张起来,她正了正颜色,还有些许期待的问:“…郡守大人怎么说?”
    “郡守大人讲我与他的事,他心中自有安排,不想教旁人多嘴,坏了他的打算。”孟静婉很是认真的回答道。
    刘氏当即会意,连口保证,绝不会多话。
    她答应着,之后,又忍不住好奇:“那郡守大人可说了他打算何时……”
    孟静婉连忙开口打断:“刘娘,慎言。”
    ***
    孟敬国于不久后归家,父女二人含泪相望,刘氏冲到前头,捶打着孟敬国,哭着嚷嚷,说他总算回来了,是不是要将这个家舍下。
    孟敬国拍了拍刘氏的背,安抚她。
    他的目光却一直与孟静婉遥遥对望着。
    孟静婉也不知怎得,明明她盼着这一刻,盼了那么久,可当爹爹就站在眼前时,她竟一时迟迟无法上前。
    孟敬国握了握刘氏的手,接着绕过她,直直走向孟静婉。
    此番,刘氏见了,却没有以往那般气愤,毕竟孟静婉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是郡守大人的人了,老孟此番能归家,除了菩萨开恩,她也一定在郡守大人面前美言不少。
    孟敬国走到孟静婉身前时,她已泪流满面,她怕自己哭出声,一时用力的捂住嘴。
    “婉儿。”孟敬国这一声唤,透满了沧桑,在他沧桑的嗓音下,是藏不住的,满满的挂念。
    入狱许久,他最最挂心的,并非是他的妻,他尚年幼的小儿,而是孟静婉,他时常想,若是他此番真的身死狱中,他可怜的女儿该怎么办,她还未来得及嫁人,若没了他,这世上再没有她的亲人,还有谁能照顾她呢。
    “爹爹。”孟静婉瞬间哭泣出声,她扑到孟敬国怀中,紧紧的依偎着,拥住他。
    刘氏难得识相的,带着她的一儿一女去厨房准备晚膳,给这父女俩留下空间。
    孟敬国不住扶着孟静婉的头:“婉儿瘦了,为父教你担心了。”
    孟静婉眼泪不止,拼命的摇头,她看着孟敬国消瘦的脸:“爹爹才瘦了,此番沉冤昭雪,受此一劫,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平平安安。”
    孟敬国闻言不由叹气:“没想到…竟会是沛达…真的没想到,”他一边感慨不禁一边摇头,最后说道:“好在郡守大人,虽年轻,却是个有能力的人,若非他明察秋毫,只怕为父……”
    提及裴绰,孟静婉在孟敬国面前,下意识的就想岔开话题:“爹爹一定累了,刘娘已做好了饭,女儿也烧好了热水,爹爹沐浴后,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吧。”
    孟敬国听到孟静婉对刘氏的称呼,一时有些诧异,倒未说什么。
    晚膳时,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孟敬国看着跑到自己膝前的小儿子,摸了摸他的头,将他抱起,问他:“爹爹不在家时,可有好好听娘与长姐的话。”
    孟三郎乖乖点头:“有好好听娘的话…阿姐,阿姐总不在家中…我也许久没见到阿姐了。”
    孟敬国听了不由意外,抬起头看孟静婉:“怎么回事。”
    孟静婉闻言一滞,面对爹爹,她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扯谎。
    好在一旁的刘氏,自从听了裴绰对自己的交代,便时时刻刻谨记在心,生怕提前漏了陷,再者,她与孟敬国过了多年,自然是了解他那古板又倔的脾气,若是知晓了孟静婉与裴大人的事,只怕要将桌子掀了,闹到刺史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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