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嗯,”沈度说,“他实在是……比如,他最喜欢夸大投资,说自己赔了、公司赔了,不给主创收益抽成,实际成本究竟多少主创根本无从得知。他还喜欢‘截胡’,只要听说三大平台想买哪个原创本子了,就先联系编剧、作者,而后利用大公司流程多、时间长这一点,先把本子给买下来,再转卖给三大平台,并且要求中帜参与投资、制作、后续分成,不得不说,他的消息是很灵通。有的编剧肯等平台,但也有的编剧是等不及的,就卖给他了,毕竟平台盖章以前一切都是有变数的,可是平台整个流程就是要走两三个月,做ppt、上会、拿各部门老总签字、出合同、过财务、过法务……然后每改一个条款都要重走法务财务。他压价买,再高价卖,编剧、平台两边都很亏。至于拿着一个项目,对各公司说大平台非常喜欢非常看重,哄他们争着出价,再拿各公司的报价跟更有钱的三大平台说这项目极受欢迎正被哄抢,叫对方加入竞争,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江沅再次听得一愣愣的。
    “据说,他还曾带假导演见投资人,说拍过《xx》的大导演对这项目非常上心,骗对方签投资合同……对了,还有一回,某大导发朋友圈问有谁认识某个演员、能否给个联系方式,明明刘总并不认识,却给演员发了私信,说能让他上这部戏,忽悠对方签经纪约,再回来跟大导演说对方是他旗下演员,抽了人家片酬的50%。”顿顿,沈度道,“是啊,他哄你签经纪约……我早应该想到的。”
    “他……”江沅说,“他总是说中帜影视一定能把我给捧红。我真的挺不习惯的。”
    “靠谱儿的影视公司是不可能这样说的。”沈度回他,“他们反而比较真诚,不轻易给你画饼。越把‘红’字挂嘴边的越靠不住。一个演员红不红是谁都无法保证的,运气可能远远要比自身实力更加重要。”
    虽然沈度非常努力,可他还是认为自己运气很好,真的很好。在这圈子,脸蛋、演技,一切都没“运气”重要。
    “我明白了。”江沅皱皱眉,不太理解,“那为什么那些平台、影视公司还买账呢?”
    沈度淡笑一声儿:“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如果平台真的喜欢某个本子,也只有咬牙认宰了,没办法。不过,他的那些合作伙伴在心里是不喜欢他的。”沈度也是挺服他的——一个前辈,天天被年轻人当作谈资还有笑料,却坦荡荡的。
    “总之,要不是……我不会签这个电影。”沈度没说他又决定签这电影的原因,江沅也并未在意。
    几秒钟后,他又把话题拉回江沅身上,“现在中帜两个老总产生矛盾分道扬镳,中帜公司不存在了,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沈度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江沅,说:“我不希望你跟他混……我打听打听,一定把你推荐进去一个好的经纪公司,你看这样可以吗?”
    江沅简直都不知道他应该说什么了。沈度帮他这种大忙,还要问“你看这样可以吗?”
    “谢谢沈老师。”江沅说,“我不会签新合同的。”顿顿,又说,“不好物色也没关系的。我可以凭自己试镜拿到更多好角色的。我觉得在这部电影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说到这儿江沅有些高兴,笑道,“我进步了。我是相信自己可以拿到新的好角色的。不是男一也可以,能参演电影就好了。所以您不用花太多时间,不行就算啦。”
    沈度看着江沅,点点头:“我会尽我最大努力的。”
    “那就谢谢沈老师啦。”
    想了想,江沅又说:“我不会把您这番话再对其他任何人讲的。”沈度刚才也说了,刘总人脉很广,江沅琢磨着,如果以后被他知道沈度拦了自己的签约,可能不好。
    “无所谓,想说就说。”沈度轻笑一声,“我怕他不成。”
    末了,沈度又补一句:“他也是个做生意的。如果哪天他的公司需要找我合作项目,他会当作无事发生。”
    江沅想想:“也对。”他自己在广告公司也需要跟客户打交道,并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多么精明。
    …………
    沈度离开房间以后,过了会儿,江沅有个问题想跟沈度再次核对一下。
    到隔壁,江沅发现房门掩着,酒店清洁正在打扫。江沅轻轻敲了敲门,沈度似乎并没听见——敲门声音被掩盖在吸尘器的轰鸣中了。
    江沅看见沈大影帝正好坐在大书桌前,在写着什么东西,于是轻轻地走进去,打算走到距离沈度一两米处再打招呼。
    沈度戴着蓝牙耳机,正在听微信里边别人发来的语音消息。他一边听,手里笔尖一边在纸页上无意识地轻轻点着。
    江沅叫:“沈老师。”
    “……?”沈度微微转眸过来,望望江沅,摘了耳机。
    江沅本来没想看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眼睛微微一垂,就把沈度手压着的笔记上的内容给看了个一清二楚!
    每一行的第一列都是经纪公司的名字,其中有些江沅听说过,比如业内最大的经纪公司“风禾”,比如第二大的经纪公司……又有些江沅没听说过,他猜测是某些大佬自己开的经纪公司,名气虽不大,资源却很强。
    而这些名字后头则是每一家的优劣势了。有的有大导的关系,艺人可以提前试镜,也能保证进入终选;有的有渠道的资源,影视项目容易播出同时也容易上星;有的有政府的资源,各类作品容易拿到广电所谓“精品项目”,有格调;有的一直比较谨慎,资源足够分到每个签约艺人的头顶上;有的深谙宣传推广,旗下艺人有知名度;有的艺人梯队建设合理,老人带着新人摸索;有的经纪人眼光毒辣,看中的影视项目都有好的票房、收视;有的经纪人极会培养,旗下艺人演技水平两三年内脱胎换骨;有的经纪人敬业、负责……
    沈度的字非常漂亮。
    江沅有种感觉:沈度刚才就是在听别人给他介绍情况,十分认真十分仔细。
    说不定,等他信息收集全了,还会给每个公司每个变量打分什么的……
    他说:“沈老师……”
    “嗯……”沈度看看手里的东西,又抬起眼睛,勾勾唇,“我想选出几家适合你发展的经纪公司,再跟你商量商量。”说这话时,保洁人员拾掇完毕,拎上东西,关好门,出去了。
    江沅呆呆地看着沈度。
    原来沈度刚才说的“我会尽我最大努力”竟然是指这程度的“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吗?沈度刚才明明有些冷冷淡淡、不温不火的。
    沈度……真的很值得信赖,很值得深交。江沅甚至觉得,沈度的人足够温柔,虽然他那方面不大正常,但是他的克制管用的话,那跟他在一起的人应该也挺幸福的,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他甚至为沈度开脱:许多许多的艺术家都有这样的不正常。在他们的爱情观中,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定格,它冰封了性吸引力。电影人、摄影师、画家、雕塑家尤其如此,因为他们企图用光与影定格最璀璨的瞬间,保存、流传直至永远。他们那样疯狂热爱电影、绘画这种死物,《爱德华德》《埃尔维斯与安娜贝尔》《涨潮海岸》等等都将这种倾向展现得如此明显。也许沈度也是呢。
    思绪回来。江沅想说谢谢,可沈影帝的两道目光太专注也太明显了,江沅一望,心里一颤,竟不自禁地移开了眼,有些别扭,故作轻松地撑着桌子,看着笔记,说:“谢谢啊,麻烦您了。”
    “没事儿。”
    空气安静了七八秒。
    沈度又嘱咐:“对了,跟刘照君尽量拖拖,最好拖到参展完毕。他那个人圆滑世故,在他确定跟你这儿再拿不到任何好处前,都会是热热络络称兄道弟的。你可以说,你不想在‘中帜影视’合同期内签那什么盛世华夏……或者先跟中帜解约再签盛世华夏,或者等到明年一月,然后,不管他选哪种方式,你跳出来后,就别再淌进去了。记着,别让他提前确定你意识到合同问题了。”沈度知道,江沅曾在广告公司干过一年客户经理,他是会跟人打交道的,具体话术不用自己教。
    江沅点头:“嗯,好。”很奇怪,江沅相信沈度。
    “不过,到时候,如果确定你们两个已经无法进行‘合作’了,他会变脸,你准备好。据说他‘拉黑’过很多艺人,还给对方发word声明呢……不过,等哪天又有新的好处了,他会当作无事发生。”
    江沅:“……”word声明……他该期待word声明吗?这时江沅作为客户经理的职业病竟然犯了——为啥不发pdf呢?
    “但,不用怕他。他掀不起什么浪的。”沈度眼睛漂亮极了,“我说了,他那个人圆滑世故,这部电影是刘照君亲自选的重点项目,他不会为你撤资的,而且还会尽力宣传,他只是想顺便骗骗你这个人的经纪约而已,何况,于理,你没问题,他骗了你,于法,你解约后不签新的,也没问题,他没有撤资理由,只有赔款解约,他不会干这种事的。”
    “我会帮你,你相信我。”沈度知道自己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就是为这个,“你未来那新的东家也不可能怕他什么。总之,你不要跟刘照君或盛世华夏继续混了。他会毁了你对电影所有单纯的期待。”而他,要保护他的这种期待。他见不得自己放在心尖儿的人被染上色。
    “嗯,”江沅乖乖地道,“好的。谢谢沈老师。”
    江沅真的不太知道沈度为何做到这样。
    一家一家经纪公司地做调查、做分析,帮他选择对他理想最有利的经纪公司。
    沈度——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们二人目光相交。
    沈度盯着江沅的眼。江沅想逃,又不想,他只觉得这种对视太刺激了,于是他大着胆子,继续对视,全身汗毛都激越着、战栗着,五脏六腑如炸裂开来,肉体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只余一种让人上瘾的快感在原地震荡。江沅心跳一声一声,咚咚咚的,要顶上咽喉,宛如一支利箭正中靶心。
    沈度又说:“没事儿。全记得了?”
    “全记得了。”江沅甚至还重复了遍,“首先,跟刘照君说……”
    沈度认认真真地听完了,颔首,说:“嗯。”
    江沅笑:“嘿嘿。”
    沈度此时穿着一件笔挺笔挺的黑衬衫,衬衫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的那颗去,带着一股禁欲感。见江沅这听话的乖乖的样儿,沈度有些躁,伸出手,右手修长的两根手指捏起自己第一颗扣子两旁的衬衫衣襟,晃了一晃,让领口松了松。
    第19章 《柜》17┃“江沅……你要一起看个电影吗。”
    时间静静地流逝着。
    过了会儿,沈度抬眼,问,“江沅……你要一起看个电影吗。”
    “嗯?”看个电影?
    “你上一次不是想看我是怎么‘学习’的吗。”
    “哦哦,对的。”江沅想起来了。他们剧组有回聊天,沈影帝说他经常看非常经典的电影片,边看电影边记笔记,从那些个著名演员对某场景的演绎、诠释,到电影的拍摄手法,包括灯光、摄影等等,再到角色的妆容、服饰……既为现在当台前做准备,也为以后转幕后做准备。
    沈度又问:“一起看吗?”
    江沅想想,答应了,说:“……也行。”他确实是想看看影帝怎么做笔记的,觉得自己可以学到一些技巧,少走一些弯路,跟沈度学这些东西的机会是非常难得的。而且,沈度虽然那个,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也没把任何人怎么样,江沅胆子已经大了。
    沈度房间是个套间,王金发对他挺大方的。里间有张大双人床,外间有张办公桌子,此时沈度带的电脑端端正正摆在上面。
    于是沈度拿过电脑,轻轻落在沙发前的大茶几上,随口问:“《魂断蓝桥》,看过吗?今天上午王金发说世界影史的评价是‘以感情的浓烈而言,此片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们可以一起看看。”
    江沅愣了愣,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没有。我知道是经典电影,‘三大爱情经典电影’,跟《卡萨布兰卡》齐名的,但它太老了,我没看过。王导是纽约大学的导演系的毕业生,他喜欢这些世界经典电影是正常的。”二战期间的片子了。
    “那就这个?经久不衰的电影片总归是有过人之处的。”
    江沅说:“行。”
    沈度细心。他拿过来他自己的黑色本子,又给江沅也准备了一支笔与一个本子,还泡了两杯红茶,轻轻撂在茶几上边儿。
    终于,电影开始播放了,字幕出现英文名《waterloo》。
    原来这个片子英文原名是《滑铁卢桥》……江沅觉得,这个翻译大概来自《庄子》里面尾生抱柱的故事——二人约好蓝桥见面,这个也是唯一机会,结果暴雨倾盆、河水暴涨,尾生抱着石柱不走,直至被完全淹没,之后姑娘赶来,悲恸不已,抱着尸体投河自尽,这个也是中国历史首个“殉情”的记载。
    为了爱情啊……江沅觉得不可思议。现代的人不会这样吧。
    电影开头,roy回忆着二十年前。滑铁卢大桥上面,他曾经缓缓地走。突然刺耳的警报声在城市的天空响起。德军空袭。在慌乱中,费雯丽所扮演的myra手里东西散落在地。这时一辆马车驶过,roy赶紧把myra拉起来,两人因此一见钟情。
    江沅踢掉酒店拖鞋,腿挪上来,交叠着,摆在身子的另一边。很奇怪,明明是老黑白电影,江沅却立即投入进去了。
    他们一边看,沈度边给江沅讲述电影里的突出技巧。
    女主角myra第二天的芭蕾演出结束以后,与来观赏她演出的roy共进晚餐。他们两个一起跳舞,蜡烛一支支地熄灭。最后,在一片漆黑当中,myra与roy紧紧相拥。
    第二天,天降细雨。myra发现roy在暴雨中等了一夜,立刻拔足跑入庭院。roy说部队将在大约48小时后奔赴战场。他们俩在雨中接吻,roy紧紧搂着myra,myra的伞面垂到腰上,两个人都戴着帽子。
    “……”江沅一下就想起跟沈度拍的那场吻戏了。辛愿、姚震也同样在小雨当中深情拥吻了。
    他不自觉瞄向沈度,却没想到沈度这时也正好在转眸看他。他们目光碰了一下,江沅赶紧转回头来。
    很奇怪。江沅知道,这几天的亲密内容一场一场拍摄下来,他对对方升出一种极为隐秘的渴望了。那个氛围太刺激,江沅有些拒绝不了。他总想跟沈度多待会儿,多“演”会儿,多战栗会儿,甚至说,他现在跟沈度一起度过“放假”都是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男人天生的劣根性。
    竟然……刚刚拍完“雨中拥吻”,就看到了最经典的“雨中拥吻”。
    电影继续播了下去。
    roy突然向myra求婚了,myra答应了roy,无比欣喜。roy的长官、公爵叔叔全部祝福了两个人,他们奔到教堂结婚。然而,当时法律规定三点以后不能结婚,于是,牧师建议roy、myra两人次日上午再来教堂。
    “一见钟情……”江沅轻轻地说,“这太突然了。认识两天求婚、结婚,真的存在这种事吗?”一眼,便是一生。
    沈度望着江沅侧脸,说:“存在。”
    “是吗……”他不太信。
    “对了,刚才那句经典台词……”沈度突然道,“你也可以抄下来的。”
    “嗯……?”江沅问,“是什么?”经典台词当然也是“学习”“参考”的一部分。如果演员觉得台词对于自己不大顺口了,是能提建议的。
    “有点儿长。”沈度笑笑,左手一翻,“我来写吧。”
    “好。”江沅按了空格暂停,把他的本子递过去,看沈度写。
    沈度手指修长漂亮,他一个词一个词地写,认真极了,有一股虔诚的味道:【i loved you, i've never loved anyone else. i never shall, that's the truth, i never shall.】完全不像只是记记电影里的经典句子。
    江沅接过本子来看,是,“我没爱过别人,也永远不会爱别人。”
    “哎,”江沅摸摸那些字儿,“够美好的。”词儿好,字儿也好。沈度不光中文写得漂亮,英文也写得漂亮。
    顿顿,他又问,“还有吗?”
    “有。”沈度轻轻点头,接过本子,把进度条拖回“求婚”,把那一段重听一遍,而后又是写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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