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节

    陈啸之那厢静默许久,忽而尴尬地开口问道:“所以……我到底说了什么?”
    沈昼叶笑着将脑袋抵在窗户玻璃上:
    “你猜呀。”
    然后她在柔暖的阳光里,合上了眼睛。
    -
    ……
    沈昼叶到家后才发现,那顿饭是奶奶和陈啸之一同准备的。
    ——也难怪陈啸之来得那样晚。
    桌上沈奶奶的书也被清理干净了:在沈昼叶和老师谈心的间隙,陈啸之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帮忙将老人的书架打理得利利索索,还将院子里不少沈昼叶和老太太都搬不动的断枝残木搬走,堆在了墙角,把院子收拾利索,更从家中带了两个亲手做的菜过来——简直二十四孝到了某种程度。
    沈昼叶:“……”
    像个小媳妇。
    沈奶奶期间很礼貌地问了些关于他个人的事情,陈啸之及其礼貌地一一作答,展示出了“年少有为”、“青年才俊”应有的风貌,期间甚至还惦记着给沈昼叶布了菜。
    沈奶奶对陈啸之赞不绝口。
    “你故意讨好我家老太太。”沈昼叶在沈奶奶去泡茶的间隙,压低了声音谴责他:“你平时对我都没那么好。”
    伟岸的陈教授神情冷漠:“你放屁。”
    沈昼叶:“???”
    沈昼叶这就想掐死他:“你今天必须死在我手……”
    沈昼叶还没说完呢,沈奶奶就端着泡了君山银针的茶壶回来,那一瞬间陈教授夹起一个他亲手做的绿茶饼,biu一声塞进了沈昼叶嘴里。
    咬着绿茶饼的沈昼叶:“……”
    “多吃点。”灯光温暖明亮,面前的陈教授道貌岸然:“里面加了点儿甜糯米。”
    然后他凑到沈昼叶耳边,揶揄道:“我就是在故意讨好她,别在你奶奶面前说脏话。”
    沈昼叶看了眼被陈啸之收买的老太太,含泪吞下饼子,心里想着你今日必死。
    可是好像说了好几次了,沈昼叶在心里想,却没有付诸实施过。
    ……可能还是舍不得。
    -
    那顿饭的氛围算得上和乐融融。
    饭后天黑得透透的,沈昼叶收拾了碗筷,穿过院子端去厨房泡上,陈啸之则留着和老人下棋聊书——沈昼叶很烦陈啸之的一点就是他国学底子相当扎实,按沈昼叶的想法,严密的抽象思维和文字能力是不可兼得的,这也是她高中时能接受自己的语文次次考87的原因。
    但是陈啸之就不是。
    他这人脑子上贴着‘全能’二字,别说四书五经这种(沈昼叶读都读不明白的)基础款,连冷僻的各种集说和什么鉴什么录都能侃点儿。
    沈奶奶退休后总想找个后辈侃侃,开个国学小灶,无奈爱孙基因突变,是个纯种理工憨憨,读完醉翁亭记就记得一个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还很想较真环滁皆山也的琅琊风化程度——根本聊不来,三句话之内就想将小爱孙踢出房门。
    如今却遇上了另一个能听懂、能跟得上的年轻后辈。
    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老太太和善的声音:“……魏晋士人的骄矜和豪放……”
    “……小陈,庾信笔有江山气,文骄云雨神……”
    ……
    初秋夜里,蝈蝈在水泥都市中长鸣,星辰与探照灯一同燃亮夜空。
    陈啸之和沈奶奶的声音缥缈而暗淡,漆黑的庭院里,沈小师姐抱着砂锅和洗碗抹布去水龙头处,庭下如积水空明,漆黑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沈昼叶将砂锅往地上一放,搬了个小板凳,在锅里接满了水。
    「水为什么是这样流的?」
    一个模糊的、成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沈昼叶套上橡胶手套,长夜星月之光落在她的身上。
    ……
    「……因为这世间万物由一个个的小颗粒组成,」那声音渺小地传来:「这些小颗粒排列组成的方式决定了你所见到的东西的形态——你面前的水,你吃饭用的碗,窗外的花草,我家叶叶的幼儿园,甚至你脚下的地球也是,无一不遵循着这一万物之理。」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青涩:「连你我也是吗?」
    「是的,连你我也是。」
    他说:「把爸爸拆到不能拆开为止的话,爸爸其实和你面前的水也没有分别,你面前的所有东西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内里却是秩序本身,我们遵循着宇宙的铁律,却又生产出无尽的可能性。」
    生于美国的小昼叶呆呆地问:「possibility?」
    ——可能性?
    那中年人蹲下身,在缤纷的世间,对小女儿笑了笑,说:「nope——infinity。」
    ——不,是无穷尽。
    ……
    早已成年的小女儿坐在庭院里,听着屋里琅琅的读书声,用一块小抹布擦拭小碗。
    夜风温暖,吹过她的衣角。
    沈昼叶忽而想起自己再也没收到任何一封来自过去的信——自从那梦境般的时空消散后,她再也无法通过那个本子寄出任何一封信,更没有了任何一点来自过去的消息。
    另一个我过得好么?小昼叶的时空如今如何了呢,她会走一个怎样的人生轨迹?会迷茫吗?会难过么?会和她的陈啸之分手吗?
    ——她会成为怎样的成年人呢?
    沈昼叶擦着碗发呆,水声潺潺,长风穿过院中葡萄藤蔓。
    通信的通道从此是关闭了么?
    沈昼叶不明白。
    她仔细回想,发觉这场通信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只是沈昼叶提前救下了自己险些自杀的母亲——这其实不算个很大的变动,因为沈妈妈那时也是被救了回来,只是发现得早多了。
    ……早多了。
    造成的伤害很小,而且沈昼叶的母亲在被女儿救下之后,痛哭了一场,从此居然挺了过来。
    这是这场通信带来的,对另一个时空造成的,最大的改变。
    除此之外沈昼叶还陪伴了年少的自己一程,陪少女昼叶走出了丧父之痛与刚转学回国时的低落,陪她走过了人生头一回的初恋与头一回燃烧自我一般的竞赛。另一个时空似乎与沈昼叶所经历的别无二致,没有金手指,在小昼叶拼死的反抗下也没做到那句「人生不应有遗憾」。时空的池中静谧如水,仿佛通信只是个上天开的笑话。
    可是所有的一切,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沈昼叶仰头望向头顶的繁星,只觉心中充满力量。
    ——温暖回忆与少年人嚣张誓言,都膨胀了起来。
    少年言语。锐利嚣张的梦。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义无反顾。勇猛。爱。
    我本想改变的是过去啊,沈昼叶洗着碗忽而好笑地想——这种剧本不都是这样的吗?主角忽然获得一个能穿越过去时空的金手指,在2000年初北京海淀买他十套房,买苹果华为几千几万只股票,背下当年高考答案考清华北大……哦这个对我来说就不用了。
    怎么这个金手指到了我这里,就被我用成了这样呢?
    怎么最后反而是我这个未来的人被改变了?
    沈昼叶拿着小青花瓷碗,笑了下,看向倒映着光的水面。
    ——可是这改变,却远比十套房、几千几万只股票要酸痛、沉重又温暖得多。
    ……「人」远比生活重要。
    星河万里,夜深露重,沈昼叶不再看着星空发呆,而是将碗轻轻搁在石砖上。
    接着她听到门扉吱呀一声,陈啸之自亮着灯的客厅推门出来,似乎是准备去上个厕所,见沈昼叶坐在水龙头边立时一愣,问:“在刷碗?”
    沈昼叶戴着橡胶手套,手套上尽是沫子,没法捋头发,只得用手腕将碎发往后捋。
    “嗯,”沈昼叶笑道:“你们两个人做饭,我刷碗嘛。”
    陈啸之便朝她的方向走来。
    沈昼叶刚抬起头想对陈啸之说话,让他帮忙捋一下自己的头发,陈啸之就一弯腰,将她戴着的手套一拽。
    “给我,”陈啸之拧着眉头道:“谁让你刷碗的,我让你干活没?本来是我要刷的。”
    “……,”沈昼叶一时都懵了:“陈啸之你这人说话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连抢我的活做都要顺带凶我?”
    陈啸之脾气很坏地道:“我哪里凶你了?被害妄想症。”
    沈昼叶:“……???”
    然后他又说:“手套给我,你在我旁边呆着就行。”
    这时候还坚持要刷碗的绝对是傻子,沈昼叶眉眼一弯,将橡胶手套拽了下来,在一旁看陈啸之少爷刷碗。
    “我奶奶不会骂我吧?”沈昼叶坐在小凳子上,认真地问:“我今晚混吃等死,连碗都是让你刷的,看上去太懒了,感觉容易被杀掉。”
    坐在她旁边的陈少爷瞅她一眼,将沈昼叶刷的碗重新冲了冲,不爽利地说:“反正不准你干。”
    沈昼叶甜丝丝地笑了起来。
    “碗这么多——”陈啸之一边刷一边将眉头皱起:“再有下次,记得进去叫我。”
    沈昼叶眼睛笑成甜甜的小月牙儿,托着腮看他。陈啸之刷碗的动作也相当利索,一看就是在国外自己干多了。
    沈昼叶托着小腮帮,甜甜地问:“之之,你是心疼我干活呀?”
    陈啸之:“……”
    他不说话,沈昼叶就粘着他。砂锅里全是各色锅碗瓢盆,水面飘着一层油花,味道并不好闻,陈啸之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只闷头刷碗。
    谁敢信他是个少爷出身啊,沈昼叶看着小竹马想——干活这么利索的。
    “你就是不想让我干活儿。”沈昼叶声音甜甜地判断,又对他讲:“之之,你抬头看看我呀。”
    陈啸之正在刷盘子上的葱段,闻言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看到沈昼叶笑盈盈的眼睛——她背后院落古老,葡萄丝瓜藤攀在屋顶上,纠葛一处。
    风声温柔,沈昼叶笑意温暖。女孩眼睛微微闭上,凑过来要吻他。
    姑娘家嘴唇红润柔软,陈啸之一瞬呆住,怔怔的忘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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