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节

    他轻声叹息,又并不意外。
    韩蝉这?个人,智多近妖,走一步看三步,似山间精灵鬼魅,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
    “不必再拖延时间了。”韩蝉自回忆中抽离,冷眼看他:“交出玉玺,我饶你一命。”
    说着,手中剑又入一分,毫不留情。
    李踪闷哼了一声,却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我告诉你,玉玺在哪……”
    韩蝉闻言正要拔剑,却不料他双手握住剑身,将锋锐剑身全然送进了身体里。韩蝉一惊,下意识后退,李踪却握紧了剑朝他逼近,将他抵在了廊柱之上,那柄长剑穿过他的?心口,透背而出。
    “你早就不想活了。”韩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这?一刻,李踪先?前的?所作所为,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在寻死。
    李踪笑了笑,趁着他无法再后退,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韩蝉蹙眉欲要推开他,却听他在耳侧轻声说:“老师不想知道玉玺下落了?”
    于是韩蝉便僵住了身体。李踪心满意足地拥住他,下巴亲昵地搁在他的?肩上蹭了蹭。若不是那柄穿心长剑横亘中间,这?就像一个真正的拥抱了。
    这?是他午夜梦回才敢做的?亲昵举动。
    满足的?叹息一声,李踪在他唇角轻触一下,然后说:“玉玺就藏在我最喜欢的那间屋子里。”
    韩蝉推开他,面色微怒:“你耍我?”
    “老师这?么聪明,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哪里了。”李踪跌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笑,脸色苍白如纸。
    韩蝉眉间蕴了一点戾气,再次提剑指向他,但见他神色全然不惧,知晓逼问已经无用,索性扔了剑,朝着太乾宫的方向而去。
    只要这?玉玺还在宫里,一间间地搜,总能找到。
    李踪瞧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嘴角的?笑容一点点凝滞,最终扯平,回到了没有表情的?模样。
    他捂着心口,艰难地站起来,踉跄着朝鼓楼走去。
    崔僖在此时现出身影:“陛下要去何处?可要臣帮忙?”
    他似乎全然忽略了李踪的?狼狈与伤势。
    “崔爱卿来得正好。”李踪也不讶异,喘了一口气,说:“扶朕去鼓楼。”
    崔僖应了一声,也不曾多问一句,搀扶着他往鼓楼走去。
    鼓楼在皇宫东南方向,是皇宫中最高的?建筑物。凡是入宫之?人,绝不会忽略那座高高的?鼓楼。
    李踪的?二哥便是自鼓楼上一跃而下,得到了自由。
    两人登上鼓楼时,李踪几乎快要说不出话了,胸口鲜血染红了明黄的?龙袍,也染了崔僖满手,却谁也没有在意。
    李踪坐在地上,背靠着鼓楼的围栏,目光远远望着皇宫外的?层叠屋顶,沉默片刻,方才道:“你走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崔僖朝他一躬,恭敬应了是,方才转身下去。
    带他下了鼓楼,李踪费力将角落的木桶推倒,在怀中摸出染了血的?火折子,笑了笑,将之?扔到了地上……
    崔僖站在鼓楼之下,闻到空气里浓烈的?火油味道。他仰头看?去,瞳孔里映出冲天的?火光,转瞬便吞噬了那瘦削的?身影。
    他神色并无波动,只拱手一揖,轻声道:“陛下走好。”
    第126章 冲喜第126天 报仇雪恨
    鼓楼自上而下, 燃起熊熊大火。
    然而宫里此时一片兵荒马乱,所有人都顾着逃命,连救火的人都没有。
    韩蝉带着人将李踪平日常去的宫殿都搜了一?遍, 却没有任何收获,本就冰冷的脸色几乎是阴雨欲来。
    跟随他的身后的神?策军抬头远望,惊呼了一?声:“那边烧起来了。”
    众人随着他惊呼抬头去看, 就瞧见了鼓楼的熊熊大火。
    “那上头是不是有人?”灼眼的火焰之中,模模糊糊似有个人影。
    韩蝉抬眸看了一?眼, 又收回目光,除了玉玺,旁的事情并不能分走他的注意:“继续去搜。”
    小声议论的神?策军立刻便收了声,分头去其他各处搜寻。
    韩蝉站在原处,皱眉深思还有什么地方可能被他漏掉了。
    “太傅大人可真是绝情啊。”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自拐角传出, 崔僖抚掌走出来, 笑看着韩蝉:“太傅大人就不关心那鼓楼上的是何人?”
    韩蝉皱眉瞧他, 心中则盘算着玉玺在他手?中的可能性有多大,面上却道:“与我何干?”
    崔僖满眼惊叹地瞧着面前之人,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心狠手?辣了, 没想到韩蝉比他更甚。这人表面瞧着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实则连血都是冰冷的。
    “那是陛下。”崔僖说:“他死了。太傅就没有半点愧疚么?”
    “崔常侍这是以何种立场来质问于我?”韩蝉冷笑一?声:“你对他又有几分忠心?”
    崔僖叹息:“我与太傅可不一?样。陛下予我权势, 我为他办事。早已经两清。只是不知道太傅欠下的债, 还不还的清?”
    “那就不牢你费心了。”韩蝉懒得与他多说, 再次往太乾宫去,准备亲自搜一?搜李踪的寝宫,看看有没有密道密室之类。
    “你还真?是对他半点不上心。”崔僖瞧着他走的方向,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好心提醒他:“他最喜欢的屋子,不在这里,在那边。”他伸出手指,遥遥指着东边。
    那是东宫所在。
    韩蝉思索了片刻,便召了人手,往东宫去搜。
    崔僖瞧着他匆匆的背影,再回头看一?眼摇摇欲坠的鼓楼,轻叹一声,揣着手?不紧不慢往宫外行去。
    *
    东宫已经空置许久,好在有宫人洒扫,并不显脏乱,只是染了岁月痕迹的宫殿,透着股陈旧腐朽的衰败气息。
    他曾在此处待过?许久。
    韩蝉瞧着那熟悉的一?砖一?瓦,眼底终于生出波澜。
    在殿下出事之前,他最为向往的便是东宫。
    他在昌县与微服南巡的殿下相遇,那时他早早见识了官场黑暗,对朝廷失望,索性放弃了科举。后来却误打误撞与殿下相识,短短两月的相处,他们互抒抱负,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是殿下叫他对这世?道还有一?丝期待。
    于是他再次参加科举,不出意外夺得状元,入了翰林院。
    他本想去东宫拜访,告知殿下这个好消息,却在东宫门前,亲眼瞧着他心心念念的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下了马车——那当是太子妃。
    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但最后的结果是他仓惶地离开了。
    后来殿下知晓他入了翰林院,几次寻他喝酒庆祝,他都寻借口推拒了。
    再之后,便是殿下去南地治理水患,一?去不回。
    太子身亡的消息藏得严实,直到遗体运送回京,东宫挂起了白幡,其余人等方才知晓。
    那一日对他来说,就像长夜里的火种忽然熄灭,再也找不到方向。
    他浑浑噩噩随着翰林院的官员前去吊唁,瞧见那满院的白幡,只觉得痛彻心扉。
    他本与他约好,日后他若登基,他便为相,合力涤清官场,扫平不公。驱西煌,平南越,收东夷,一?统中原大地,共创太平盛世?。
    可所有宏伟抱负,都在死亡面前被迫终止。
    若这场死亡只是意外,也便罢了。可偏偏老天叫他知晓,这是一场阴谋。
    是李乾为了夺位,暗杀了殿下。
    韩蝉目光逐渐沉淀,最终定格成冷漠,往事太过纷杂沉重,再回忆也只是平添烦忧,他深吸一口气,命人挨间去搜。自己则凭着记忆随意往内走去。
    最后在上书房门前停下。
    他顿足许久,推开了尘封的门扉,记忆便纷至而来。
    为了给殿下报仇,他放弃了大好前程,暗中搜集李乾的罪证,又召集殿下的余部,一?番布置之后,又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入了东宫,当个小小的西席先?生。
    入东宫之前,他早就将这里打探的清清楚楚。
    说来可笑,李乾为了皇位弑兄,却害怕自己儿子也步后尘,为了稳固皇太孙的地位,对其余儿女极尽打压,明明是身份贵重的皇子皇女,却连最低贱的宫人也能随意欺辱。
    他观察了许久,最终选择了李踪扶持,
    那时候李踪才三岁,瘦小脆弱,看人时不会?笑,黑漆漆的眼睛里带着警惕,像只努力求生的幼兽,却唯独看见他时,会?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摆,叫他“老?师”。
    许是回忆起旧事,韩蝉蹙了蹙眉,压下了心底涌上来的莫名情绪。
    他的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扫过这间书房,思索着李踪会?不会?将玉玺藏在此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架,落到满是斑驳划痕的书案一?角,便是一顿。忽然想起从前李踪似不经意地同他提过?,最为怀念的便是当初在上书房的日子。
    李踪说,玉玺就藏在他最喜欢的那间屋子里……
    韩蝉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陈年的记忆对他来说,回忆起来宛若昨日。他想起来李踪幼年时曾悄悄告诉过?他,他在上书房里有一?个藏宝库。
    那时候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孙,没有母亲,又在李乾的默许下,受尽宫人的欺凌打压。所以他会?像囤食的小动物一般,将自己的宝贝都藏起来。不藏在寝殿里,因为会被打扫的宫人翻出来。
    他将自己的宝贝偷偷藏在了上书房里,那时他仰着头一脸得意的对他说:“那些宫人不敢随便翻上书房的东西,把宝贝藏在这里最安全……这个秘密我只告诉老?师。”
    韩蝉脚步微动,朝上书房最里头的一?排书架走去。然后在靠墙的那一排书架前蹲下身,将最下面一排的书都挪开,就瞧见了露出来一个缺口。
    里头藏着个掉了漆的木匣子。
    韩蝉将木匣子打开,果然在里头发现了那枚和田玉雕刻的传国玉玺。和其他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随意的放在一起,刺痛了他的眼。
    他拿出玉玺,面无表情将木匣子扔在地上,里头七零八碎的小物件顿时洒落出来,有折扇,有玉佩,还有九连环……都不是贵重的物件,全是这些年里,他随手送给李踪的小东西。
    现在李踪将之和玉玺放在一起,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他。
    像是在嘲讽他的冷情。
    又像是在说,你给我的,我全都还你了。
    莫名的情绪从心中升起,韩蝉攥紧了玉玺,死死盯着地上的物件,半晌,脚步挪动,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从东宫出来之时,韩蝉下意识看了一?眼鼓楼的方向,大火已经熄灭,昔日高高的鼓楼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小半截烧得炭黑的残柱杵在原地,像是在铭刻一位年轻帝王的消逝。
    ***
    上京城被围了不到一日,傍晚之时,守军便自动打开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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