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李凤歧漫不经心瞥她一眼:“既然夫人嫌腻,那便少喝些。”说罢抬手,命人将茶盏撤了。与直接赶人无异。
    没想到他行事如此不留情面,殷红叶脸色一变,还要出言,却被叶知礼按了按手臂。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剜了叶云亭一眼。
    叶知礼倒是更沉得住气,他端起一副慈父面孔,温声道:“我与云亭久未相见,很有些话要叙,王爷可否让我们父子单独说说话?”
    李凤歧皱眉,手指不耐地在轮椅扶手上敲了敲,觉得叶知礼果然没认清形势。
    “齐国公要与王妃单独叙话,却来问我同不同意?”他讽笑了一声:“我想齐国公搞错了一件事。我这永安王府的规矩可和齐国公府上不一样。”他伸手点了点:“这永安王府如今有三个主子,除了母亲与我,便是云亭。”
    他瞧着叶知礼如同猪肝的脸色,不紧不慢继续问道:“齐国公可明白我的意思?”
    叶知礼哪能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永安王这是明晃晃地告诉他,叶云亭也是这王府里的主子,他要同叶云亭单独叙话,便亲自去问叶云亭。
    这是叫他这个做父亲的,低声下去求儿子。
    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第24章 冲喜第24天 兄弟缘浅
    叶知礼脸上一阵青红交加, 他贵为齐国公,后来又做了中书令,从来只有他让旁人下不来台, 却没人敢如此当众给他没脸。
    永安王是第一个。
    他被衣袖遮住的手微微颤抖,真切体会到了为何从前这么多人对永安王敢怒不敢言。
    实在是太过嚣张!
    然而形势比人强,如今皇帝都奈他不何, 他受了气,也只得暂时忍下。
    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王爷说的不错。”
    叶知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了怒意之后,眨眼便换上了慈父面孔,温情脉脉地看向叶云亭:“来之前我还担心你过得不好,眼下见王爷待你如此好, 却是为父多虑了。”
    “是啊。”殷红叶用帕子掩了掩嘴, 跟着附和道:“我们大少爷自入了王府啊, 与往日越发不同。从前见到你父亲和我都要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如今做了王妃,家里人说几句体己话都还得请示。”
    她面上笑盈盈, 话里却藏着针。指责叶云亭端着身份,不敬父母。
    “你又胡说些什么。”叶云亭还没出言, 叶知礼便先叱了一声, 皱着眉头不悦道:“云亭自小性情温顺纯良, 最孝顺父母。”说罢又转向叶云亭,神色温和道:“你母亲的性子你知道,她就是嘴巴不饶人,其实心里也关心你。”又拉了一把一直未曾说话的叶妄:“就连你弟弟这个没心没肺的,今日听说我和你母亲要来看你, 也闹着跟了过来。”
    叶妄被他拉了一把,被迫到前面来,与叶云亭面对面。
    他没敢与叶云亭对视,飞快撇开了眼,
    ——听说父亲母亲要到王府拜访,他到底还是跟着来了。可真见到了人,却又心虚愧疚,不敢面对。
    甚至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叶云亭。
    叶妄低着头,嘴唇紧抿,沉默着挣开了叶知礼钳制的手,退到了殷红叶身后去。
    叶知礼本是想借着兄弟关系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料叶妄表现得如此不配合,他手中一空,脸上就僵了僵,随后笑骂道:“先前是你吵着要跟来,怎么现在来了,却又话都不与你大哥说了?”
    叶妄绷紧下颌没接话,叶知礼只得把独角戏继续唱下去。他混迹官场,早就练就了一身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不若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一家人好好说说话?”
    叶云亭看着他满脸慈色,只觉得可笑。
    过去十多年里,他从未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同他说过话。绝对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耐的、颐指气使的、高高在上的。
    他们之间,不像父子,更像是君与臣,主与仆。
    在叶知礼面前,他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不公对待。
    可现在,他早就已经不是齐国公府的大少爷了,好与坏,生与死,他可以自己决定,而不是被迫接受别人的安排。
    叶云亭心里这么想着,便当真笑了出来。
    他本来是温和的长相,像一块被打磨得极光滑没有棱角的玉石,但眼下笑起来,却仿佛玉石覆了一层霜雪,染了冷色。
    “我记得我被送进王府那一日,我同父亲说过。从此之后,我与齐国公府,再没有任何瓜葛。”
    他面容平静,乌黑的眼眸直视着叶知礼:“如今父亲寻来王府,说这些父子亲情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一字一顿道:“我以为,我们父子之间,除了生育之恩,并无养育之情。生育之恩自你将我送入王府之日,便已经两清。我们之间,还有何话可说?何情可叙”
    这一番话,叶云亭憋了许久,如今终于亲口说出来,只觉得畅快。
    他眉目间一片平和之色,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是平静地询问。
    叶知礼习惯了官场上话只说三分的弯弯绕绕,如今被他一番直白的回击,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是震怒。
    他怒而睁大了眼,颤着手指向叶云亭:“好,好!你这些年学得礼义廉耻,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不孝不悌,忤逆父母的孽障!我当年就不该留下你!”
    “父亲气糊涂了,我并未上过学,也没人教我礼义廉耻。”叶云亭神情平静:“我有今日,全拜父亲所赐。”
    富贵人家的子弟,三岁开蒙,八岁入家学,若再有权势些,十二岁便能入国子监。
    齐国公府是上京城里一等一的权贵之家,然而叶云亭身为国公府的大公子,却从未正经上过学,这事说出去怕是都没人相信。
    叶云亭当年懵懂,还是奶娘有一回没忍住抹着眼泪同他说国公爷偏心太多。小少爷都请了先生开蒙了,却对大少爷不闻不问。
    他那时不懂开蒙是什么意思,只是见奶娘哭得伤心,便想去同父亲说一说,让他给自己也请个先生开蒙,这样奶娘就不会抹眼泪了。结果自然是他被叶知礼训斥了一番。当时他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有些失望。倒是回去的路上经过叶妄的院子,无意间听见里头正有人在念《千字文》,起了好奇心趴在墙外偷听,才隐约明白了奶娘为何难过。
    许是他天性里就爱读书习字,那一日他听先生在院子里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虽不解其意,却忍不住跟着反反复复地读。那一日先生将《千字文》念了两遍,他便也跟着背了下来。
    但他无人教导,自己琢磨不透其中意思,最后忍不住大着胆子,等在先生下学的路上去问他。先生那时听他背了一遍《千字文》,便没有再问他旁的事情,只让他每日天黑之后去他的院子里,亲自教他读书习字。
    如此过了几年,他在先生的教导下,才不至于大字不识。
    再后来叶妄满了八岁,去了家学。先生自请离府,临走前将许多书籍留给了他,他便日日在院子里看书,也乐得无人搭理。若不是叶知礼为了世子之位将他送入王府冲喜,他也许就此在国公府的偏僻小院里终此一生,也不会有后来这许多事情。
    从前他是没得选,但现在,他却不想再困于那狭窄的院子。便是死,也要死在外头的广阔天地里。
    叶知礼被他一噎,满口指责便顿了顿,半晌才找回了声音,冷笑道:“你果然在怨恨我,我当年没有看错,你与你母亲一样的冷心薄情!”
    边上的殷红叶眼神微闪,推了推他的胳膊,柔声道:“王氏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老爷又何苦再提她。大少爷如今入了王府,不愿与我们亲近,老爷不若随了他的意罢了。”她转脸看着叶云亭:“大少爷可想好了,今日与齐国公府划清关系,日后可就不能后悔了。”
    她翘着唇角等着叶云亭的回应。
    今日来王府,本就是不是为了什么父子亲情,而是为了世子请封一事。现在叶云亭主动要与国公府划清界限,倒是省了他们不少事。
    既然不是国公府的人,那世子之位自然也与他无甚关系。
    叶知礼被她这么一提醒,也回过神来。先前他是被叶云亭气昏了头,才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你母亲说得没错,你可想清楚了?你既与我这个亲生父亲划清关系,那我这齐国公府的爵位,日后也与你无关。”
    “这爵位又何时与我有关过?”见他们终于表露真实目的,叶云亭目露嘲讽:“你们不想给,又何曾问过我想不想要?”
    若是可与齐国公府划清关系,这爵位不要也罢。
    然而他说得坦荡,旁人却不肯轻易相信。
    殷红叶道:“大少爷嘴上说得好听,但这爵位需得嫡长子继承,如今你又有永安王撑腰,谁又敢越过你去?你若是说的是实话,不如写一封请辞书交予我们。”
    请辞书,便是继任者自陈德行不配继承爵位,向天子陈情,放弃爵位继承。
    从古至今,鲜少有人写过请辞书。便是殷红叶也是话赶话间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法子可以用。
    她仰着下巴,目光鄙夷。仿佛叶云亭不写一封请辞书,就是在觊觎爵位一般。
    “你们是当本王死了吗?”李凤歧听了这么一会儿,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他目光森然,依次扫过殷红叶与叶知礼,带着无形的威压:“齐国公,本王念在你是云亭生父的面子上,才敬你几分。但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能在永安王妃面前作威作福?”
    “父子之前,尚有君臣。”他倾身向前,冷眸逼视着叶知礼:“齐国公既是臣子,面对本王与王妃,就该执臣子礼。你说本王说得可对?”
    叶知礼被他逼视着,攥紧了拳方才没有后退露怯,他面皮抽了抽,勉强笑道:“是臣僭越了。’
    李凤歧满意颔首,又道:“至于这爵位之事,律法中自有章程。公候爵位当由嫡长子继承,嫡长子无德或者身亡,方才依次往下。”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云亭既是嫡长子,又无德行亏损,这爵位自然该当如何便如何。”
    “虽然这爵位也无甚稀罕,但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他不想要是一回事,你们不想给却是另一回事!”李凤歧声音陡然一沉,带上了森然怒意:“你们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本王不介意亲自教教你们。”
    他目光凌厉,右手自袖中抖出一条赤红长鞭,虽未动作,但那眼神,却分明饱含警告。
    叶知礼不料他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行威胁之事,怎么说他也是朝中一品大员,永安王安敢如此欺辱?!
    他咬牙切齿道:“王爷莫要欺人太甚,这事便是闹到陛下面前,我也有话要说。”
    李凤歧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长鞭,轻笑:“哦?李踪到现在都没敢见我,齐国公若是能说服他,我倒是要谢谢你。”
    “你、你……”叶知礼哽住,想起他与皇帝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势,否则也不至于如此目中与人。
    知道今日怕是达不成目的,再争论下去吃亏的也只是自己,他一拂袖,起身:“既如此,我等便不在这里碍王爷王妃的眼了,这就告辞!”
    说完便怒气冲冲地往厅外行去。
    殷红叶见状连忙拉着呆愣的叶妄跟上。
    “齐国公慢走,可别摔着。”李凤歧慢悠悠提醒。
    叶知礼闻言一个趔趄,稳住身体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
    叶妄被母亲拉着跟在后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厅中,永安王一扫面上冷戾,正笑吟吟地同叶云亭说着什么。叶云亭低着头,虽然没有笑,神色却很柔和。
    他陡然停住脚步,挣开了殷红叶的手。
    “这世子之位,我不要。”
    殷红叶愕然:“你瞎说什么?”
    叶妄摇摇头,后退了一步,神色由迷茫逐渐转为坚定,他又说了一遍:“我不要做世子。我去同他说清楚。”
    说完转过身,大步往回跑。
    叶云亭正与李凤歧说着话,就见叶妄忽然跑了回来,身量高挑的少年站在厅门之前,目光郎朗看着他:“叶云亭,我有话跟你说。”
    李凤歧玩味地看他一眼,又去看叶云亭。
    叶云亭迟疑了一瞬,还是走到他面前:“你要说什么?”
    “这里不方便说。”叶妄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厅外跑,直到寻到了个没人的僻静竹林,方才停下来。
    一番奔跑,他的气息有些不匀,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吐出的声音却很坚定:“我先前不知道你是因为我才被送来王府的。”
    叶云亭垂眸:“这本来也与你无关。”
    “但我现在知道了。”叶妄摇摇头:“我不要这世子之位,这本该就是你的。我自己的爵位,我会自己去挣。”
    “……”叶云亭无言以对,只能说了一句“那很好”。
    “你在王府里,比在国公府里过得好。”叶妄却并不打算就此打住,目光灼灼看着他道:“但男人都喜新厌旧,若是以后你在王府里过得不高兴了,我就接你回去。”说完想起叶云亭大概也不愿意回国公府,又急忙补充道:“不回国公府,你想去哪里去哪里。”
    叶云亭失笑:“你不必替我操心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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