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那一瞬间,仿佛纸上的女子走了出来,出现在他的眼前。树影之间落下一道光,照在她的身上。
    她手上做着坏事,脸上却笑得比谁都天真。
    黄小泉说得没有错,这条蛇,很会骗人。
    她注定要拿走他的道骨,却能这般依赖、这般无害地睡在他的怀里,明知是毒,却让他情不自禁地饮鸩止渴。
    *
    宁青青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恍惚了一会儿,没明白眼下是什么状况。
    她躺在谢无妄的怀里,他揽着她,坐在木台边缘。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他就像是一座玉石雕像忽然活了过来,眼皮轻轻一抬,右手握着龙曜,削出最后一道竹叶纹,连起木栏上下的图案。
    “阿青醒得正是时候。”他收剑,声线懒散,“刚好收工。”
    她慢吞吞地转了转眼珠。
    可不是吗?最后一道木栏上的木屑都还在。
    他扶着她站了起来,带着些细碎木尘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握住她的肩,将她转向阳光下整洁漂亮的大木台。
    他贴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来,呼吸若有似无地贴着她的耳廓。
    他道:“说好一起修木台的呢?谁是骗子,嗯?”
    嗓音温存低沉,带着磁的质感,坠下心湖。
    她不自觉地缩了下肩膀。
    他把她转回来。
    “用你的图纸,让你做监工,是因为不想你言而无信啊,小骗子。”
    他懒懒地挑着眉,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轻佻。
    一字一顿:“怎么,以为我占你便宜?”
    宁青青:“……”
    这个谢无妄,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一定是这个世间最卑鄙、最无耻也最无赖的家伙。
    第65章 神仙眷侣
    宁青青转了转眼珠,望向崭新的大木台。
    “颜色和从前不一样。”
    她要鸡蛋里挑骨头找他的麻烦。
    经历三百多年风吹日晒,就算是玉梨仙木,多多少少色素也会变沉一些。
    那是岁月的痕迹,时光的影子。
    谢无妄云淡风轻地笑着,广袖一卷、一挥。
    只见烈焰自脚下荡出,整个大木台闷闷一震,被焰浪冲击淬炼。
    “轰——”
    焰气消散在空气中,木台染上了光阴的颜色。
    宁青青:“……”
    这下就连最挑剔的蘑菇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了。
    “谢无妄,”她生无可恋地望着他,“你这一招,完全可以用来伪造罪案现场。”
    谢无妄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曾经是做过。”
    宁青青:“……”
    他垂下了视线。
    长睫掩住了他的眸色,神情仿佛也罩上了一层面纱,有些看不分明。
    “阿青,”他的声音低低地飘出来,“大木台,能把你找回来。”
    语气有些奇怪。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在给他自己画一个饼。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钥匙能不能这么大。”
    谢无妄一怔,摇头看她,眸底隐隐散去了浅淡的阴鸷:“?”
    宁青青这才想起,她没有告诉过谢无妄“钥匙”的事情。蘑菇喜欢打一些奇奇怪怪没头没尾的比方,很容易让同伴一头雾水。
    “就是……妄境中的记忆虽然在我的脑海里面,但我与它们之间仿佛隔了一扇门,走不进去。直觉告诉我,一定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这扇门,把那段记忆和情感彻底找回来。”
    谢无妄面露沉吟:“是木台?”
    “试过才知道。”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谢无妄,你就这么想把我找回来吗?”
    他看着她,没答,眸色微深。
    她垂下视线,声音低了些:“你是不是觉得,那个阿青爱你爱得要命,如今解除了误会,她一定会原谅你?”
    “我能做到。”他的嗓音隐隐带上一丝哑意。
    顿了顿:“阿青,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
    她看着他:“如果我想要的,只是安安静静地种在角落里,和伴侣一起愉快地繁殖呢?”
    他笑了笑,笑得温存好看。
    像是笑她的天真。
    他靠近一步,挺拔高大的身影沉沉罩下来,极有压迫感:“阿青,世道险恶,不是偏安一隅就能收获宁静。权势、力量,它们是我的铠甲,是我脚下的基石,倘若扔掉它们,我们并不会变成神仙眷侣,只会变成一对黄泉路上的鬼鸳鸯。”
    他动了动薄唇,似是想说些更加真实冷酷的话,又有些迟疑,生怕吓着她。
    他视线沉沉,望向她的眼底。
    却见她忽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笑得他一愣。
    任凭道君如何聪明绝顶,也想不出此刻她究竟在笑些什么。
    宁蘑菇的思维过分活跃,想象力也非常丰富。
    他这么一说,她立刻就脑补出了一幕黄泉路上的景象。阴阴冷冷的黄泉系配色,呜呜嘤嘤的一条不归路,一大一小两只半透明的蘑菇菌丝牵着菌丝,蹦蹦跳跳地前进……
    她忍不住噗嗤又一笑。
    讲道理,受到惊吓的应该是阎罗和小鬼们吧。
    谢无妄皱眉上前,她恰好笑得躬下了身去,一脑门就栽在他的胸口。
    不知是不是伤势尚未彻底痊愈的缘故,这一撞,轰隆一声闷震,从心口震进了识府。像一堵海啸巨浪,也不知是甜还是痛。
    “不要笑。”他抓住她的肩膀,很别扭地抬手去捂她的嘴。
    他怕她这样笑。
    他不会忘记,当初她就是这么笑着,笑着笑着,彻底把自己关了起来,再不见他。
    那一次,她弯着眉眼,问他——“你要如何才肯放过我?除非我死?”
    她还笑着对他说——“或者,你要一直囚着我。一直囚着。没关系,便一直囚着,没关系的。我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在哪里都一样,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无所谓。”
    他其实已经有所感觉,察觉她正在离他而去,只是他的骄傲,他的自负,让他继续自欺欺人。
    他分明是想要告诉她,他并没有碰过别人,她并没有失去他。他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今后也一样。
    他是想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渴望她,想要她,待她如珠如宝,贪恋不舍,他要把她的每一寸身躯都拢在怀中,悉心疼宠。
    他想给她欢愉,让她重新快乐起来,哭着打他,咬他,一点点敞开心扉,重新变成一团温暖馨香的光芒。
    只不知……为何最后竟变成了那样。
    如今她一笑,无懈可击的道君竟是感到了一丝慌乱。
    大手失控地捂在了她的嘴巴上,两个人双双一怔,他的黑眸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懊恼。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沉沉气流从心底逼出来,带着些酸涩和隐痛。
    宁青青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她实在是不理解这个谢无妄的脑回路。
    他为什么捂住她的嘴巴,还不让她笑?
    这是什么毛病?
    他的手很大,有一层薄茧,烫烫的,带着他独特的味道。
    动作冷酷又强势。说不让她笑,就不让她笑。
    看着他这副模样,宁青青丝毫也不怀疑,他哪一天忽然想不开,可能就会把指头挪上来一些,把她的鼻子也堵起来,活活憋死她。
    谢无妄,是个深不可测的,可怕的家伙!
    想一出是一出的。
    看着她明显开始走神的双眸,谢无妄的声音微微有些发哑,他放下手,艰难地道:“阿青,倘若有一日,八方安定天下太平,我便放下一切随你归隐,如何。”
    这般说着,心头锥扎一般地痛——既已看见了命,何必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
    喉头仿佛被棉絮哽住。
    宁青青回过神来,纳闷地看向他。
    他的眼睛本就黑得深不见底,此刻那目光更是沉沉地罩着她,像是有质量一般。
    她抬起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在说什么啊?”她奇怪地歪了头,“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你放弃你的那些东西啦?”
    谢无妄长眉微蹙,似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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