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有人,有人在这里训练死士?”徐子谦喉咙发干,嗫嚅道:“用那些夷人战俘?”
    闻若青吹灭火折,把那石板移回原位。
    “是,你猜得不错,所以这事儿并不是抓几个盗贼同伙这么简单,我之前没告诉你们,也是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
    “大人,您怎么知道……”
    “那两个夷人什么也不说,不过我看见了他们身上的鞭痕,那种鞭痕我见过,自己也用过那种鞭子,军营里训练探子有时也用得上——普通兵器达不成这种效果。”
    他一面说,一面带着徐子谦出了正厅。外头的风吹过来,徐子谦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一般终于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后来吊到了那两个想杀人灭口的家伙,我就更确定了,想办法和闻竣找到了这里,可我们来的时候这里早已搬空,想来他们派去灭口的人没回来,察觉到不妙,所以一个人、一件有用的东西都没留下……现在搬去了哪里,我还没有头绪。”
    徐子谦没问他怎么找到这里的,想来他长期混在军营里,自是有些办法和手段。
    两个人打量着这间空荡荡却暗含乾坤与杀机的院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什么人会把这些夷人弄到这里来把他们训练成死士?”徐子谦皱眉。
    闻若青盯着他,慢慢道:“子谦自己想不明白吗?”
    徐子谦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徐家自是支持慎王的,但慎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天天就知道挥霍徐家送来的钱财,他父亲长伯侯虽然把大把的银子送进了慎王府,其实早就对自己这个侄子没存什么指望了。慎王胆大包天,这事也确实像是他能干出来的,反正他也不缺钱,完全有能力弄这么个院子来培养死士。
    “不是你想的那个。”闻若青淡淡道,带着他走到后院。
    “那是……”
    “夷人身体强健,善于攀援,敏捷凶狠,又善隐蔽打猎,确实是做死士的好料,但这只是其一;其二,他们从关外而来,在我朝没有任何户籍记录,也没有亲人,别人永远无法追查到有关他们身世的任何蛛丝马迹;其三,若是要在民间物色幼失怙恃的孤儿培养,时间拉得过长,钱也就花得多,用夷人战俘是个很便捷且见效快的手段,也不需要花太多的钱;其四,任何一只队伍的组建,都需要调动各方资源,很难欺上瞒下,但使用夷人战俘,只需关边和这边接应好,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消息不会走漏得太多。”
    徐子谦一面听着,一面默默思索着。
    “……慎王不缺钱,也不怕给别人知道他自己王府里养着死士,有谁是缺钱的,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怀有心思的,你现下想到了吧?”
    徐子谦打了个寒噤,结结巴巴道:“可是他又怎么能预料到圣上会派他去漴临关?又怎么知道今年漴临关一带干旱,夷人会因缺水跑来侵犯边关?”
    “……他娶的是谁你忘了?”
    徐子谦顿时恍然大悟,瑜王妃的父亲,不正是当朝司天监嘛!司天监根据往年的气候变化,推导出今年可能会有旱情发生,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圣上的心思,其实也不难猜到,收买一两个身边人也很容易,只要让圣上在考虑接手漴临关军务的人选时,觉得无人可派,只能派他去就行了。”
    徐子谦想到年初的时候跟着父亲去慎王府拜年,慎王曾提起,说圣上有意让他去接替闻若青镇守漴临关,还借机问长伯侯要了一大笔银子,说要带去漴临关使,也不看看漴临关那种一穷二白的地方,有没有使银子的地方?
    他把这事儿跟闻若青说了。
    “对呀,只要挑唆慎王犯个错儿,圣上自然就会把他排除在外——镇守漴临关当时看来虽吃苦不讨好,但既是边关,就有其重要性,圣上绝不会随便派一个人去——覃王和九皇子根本不会去,其他几个皇子擅文不擅武,剔掉了慎王,自然就只有瑜王了。”
    徐子谦默然。
    闻若青冷笑:“他如愿去了漴临关,那一带也果然遇到了干旱天气,一切都如他所料,不仅借着打退夷人的攻势在圣上跟前露了脸,挣得了军功,还能用夷人战俘来培养一队死士,真是一箭双雕啊!”
    两人进了后院的厨房,里头锅碗瓢盆都没拿走,角落里堆着一团发霉的烂菜叶子。
    厨房旁边是个澡堂,门口放着一排四个大水缸。
    “这事儿原本神不知鬼不觉,可他们到底还是没完全摸透夷人的脾性。想让他们尽快改掉身上的陋习,去掉体味,所以不给肉吃,逼着他们洗澡……”闻若青敲了敲那水缸的边缘,冷冷道:“夷人一时半会适应不了,这才会摸出去偷肉,偷香粉……不过若不是这样,我们也发现不了这事。”
    徐子谦想了一会儿,问:“既是瑜王做的,为何不就近在漴临关干这事儿,非要千里迢迢把人带到京都?瑜王他自己也不在京都啊。”
    “如果就在漴临关,夷人很容易就逃回部落了,到了京都夷人反而不敢轻易逃跑。再说我估计他也没打算在漴临关呆多久,等这一波过了,就会想办法调到别处,毕竟夷人不可能一直来抢水抢东西,也没法组织大规模的进攻,再过一段日子,也就到头了。”
    第038章 学习   悟性还真的挺高!……
    两人默默地出了这间宅院, 此时夕阳西下,秋天的日头比不得夏天,一到傍晚就没了炽烈的温度, 天边烧得火红赤艳, 风吹到身上却是冷的。徐子谦再次回望宅院的高墙宅门,心中很有些震惊后的疲惫。
    “我把这事告诉你, ”闻若青与他并肩而立, 一同看着飞来墙头上的一只麻雀,“并不是要你做什么,只是不希望你由此产生什么误会, 你明日回衙门么?”
    “回!”徐子谦一点也没犹豫, “大人, 那您预备怎么办, 真交给刑部去查吗?”
    闻若青笑道:“刑部?我可不指望。”
    就算刑部审出什么东西, 也只会秘而不宣。瑜王杀了陈莫和杨凡, 他与瑜王之间也算是撕破了脸,他既发现了瑜王私下里干的这件事, 瑜王必会想法子对付他, 刑部的那位, 恐怕很有兴趣旁观一下事态发展。
    不过这些话他没跟徐子谦说。
    “大人……”徐子谦想了想说,“那咱们自己来查, 您觉得要从哪里着手?”
    闻若青摇了摇头,“说到底所有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证据是一点儿也没有, 何况这次我们打了草惊了蛇,想必他们会更谨慎更隐蔽地做这件事,一时半会恐怕找不到什么其他的线索, 所以这事你就别管了,再说我也不希望你们牵扯进来。”
    徐子谦听了有点泄气,不过想到他家和慎王的关系,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若是处理得不好把慎王牵涉进来就不妙了,慎王再怎么浑,毕竟是他表兄。
    “咱们能共事也是缘分,今天的事希望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闻若青拍拍他的肩头,“走吧。”
    徐子谦走了一段,忽然停住,极为严肃看着他道:“大人放心,我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您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一声,我绝不推辞。”
    闻若青一笑:“好啊,你明儿回了兵马司,赶紧先把我调回晚上巡街的班,这可是第一要务!”
    翌日徐子谦精神抖擞地来了兵马司上值,叫人将两个夷人并那两个杀手捆得结结实实,亲自押着送去了刑部。
    刑部的杨彦溪正等着五日期限一过,便上兵马司去要人,顺便按照上司的指示为难一下闻若青,若是他拒不将嫌犯交出,那就正好请他来刑部喝喝茶。他昨晚盘算了一夜,带哪些人过去都想好了,谁知兵马司今早居然自动把人送过来了,他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也就淡淡地跟徐子谦打了个招呼,连茶也没给他喝。
    徐子谦却没走,跟他详细说了抓捕这四人的经过,还重点强调了后来那两人身上暗藏的毒药。他啰嗦了半天,杨彦溪听出了他话里的重点,不以为然地道:“好了,此事刑部自会追查,徐大人请回吧。”
    真是的,小小一个兵马司副指挥使,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抓到几个案犯就了不起啊?还想来指挥我们刑部办事,也不看看自己家里是做什么的,谁不知道他家溜须拍马使了大笔银子才给他弄到了这个低微的职位,拽什么拽?
    下头的人问他:“杨大人,这几个案犯怎么处理?”
    杨彦溪面容一肃,正色道:“先押下去好好看管,待我先报过尚书大人,再来好好审理,此事不能马虎。”
    今日兵马司杂事却多,先是西市里有摊贩争执了起来,接着便相互推搡,最后发展成两伙人厮打斗殴,还见了刀子,殃及了周围一干商贩,闻若青领着人把带头的几个都抓了回来,还没来得及问话,前头的丁香胡同里又起了火,他赶紧带人跑去救火,等扑灭了火,安置了居民,再回衙门教训完几个打架的家伙,早已过了晚饭时分。
    他在衙门里草草解决了晚饭,领着闻竣往家赶。
    回到长桦院里时,蟾月半隐,石幽阑深,星光落满庭院。
    他上了楼,东间的门开着,尹沉壁坐在外间窗下拿了本书在看,见了他站起身来。
    “你快坐吧,”他一面说,一面打量她,见她精神气色都还好,便问:“今儿疼得好些没?”
    “不怎么疼了,”她笑着说,“又插了几瓶花,您看哪瓶好?”
    “又弄这些做什么?好生歇着不行吗?”他一面说,一面扫了眼桌上的几瓶花,指了插着两根柏枝的一个长颈白玉瓶,瓶里柏枝上的许多小枝条被她剪掉了,只有零星几处侧枝上的几点深浅不一的绿,点缀着褐色的枝条。
    尹沉壁便唤了望春把这瓶柏枝放去了内室。
    她在外室看了看,把另外一瓶插了白色和银红色山茶花的摆在了屏风下,一瓶插了淡黄色丝竹石的留在几上。
    闻若青撩了衣袍坐到椅子上。
    “你真喜欢插花的话,明儿叫闻竣把我书房里专讲插花的几本书拿来给你。”
    “还有专讲插花的书?”尹沉壁有些孤陋寡闻。
    “当然,《瓶花三说》、《瓶史》、《瓶花谱》这几本都可看看,插花还是自然简洁的好,形式不拘,关键在于清趣与诗意,以格高而韵胜,像你今天插的那两条柏枝就不错。”
    尹沉壁很诧异:“您还知道这些!”
    闻若青有点小得意:“我知道的还多着呢,这些算什么。”
    “您不是十一岁就去了军营吗?还有时间看这些闲书?”她由衷地佩服他。
    听出了她话里的意外和钦佩,闻若青的唇角便带出了几丝笑意,清了清嗓子,道:“在军营里我也没闲着呀,不打仗的时候,该学的还是要学。”
    他十一岁时偷着去了边关,他娘给他计划的功课落下了许多,几次催他回来无果后,只得气急败坏地把先生送了过去,他爹还专门弄了一个军帐来给他做书房,不打仗的时候天天把他从营房里喊过去拘在帐里看书学习,有时背着一身的伤,连先生都有点瞧不过去。
    还有几回赶上营里士兵操练,帐外喊声震天,烟尘滚滚,他和先生就在帐里顶着灰尘慢悠悠地烹茶品茗,先生面不改色地喝着混了灰的茶,还拔高声音和他谈古论今,说诗道画,到后来嗓子都哑了,想想也是有些好笑。
    不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觉得自己受益良多,就是后来去了漴临关,他衣服没带几件,书倒是带了一车。他的随从小厮们,他也常监督他们多看点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您真是好学。”尹沉壁称赞他。
    闻若青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的称赞。
    他也觉得自己蛮好学的,当然,自小就从兵营的最底层混起,身边什么人都有,跟个五颜六色的大染缸似的,他学到的可远远不止这些……不过那些嘛,就没必要告诉她了。
    想到这里,他轻咳一声,埋下头喝了口茶。
    “在看什么呢?”
    她把书合上,给他看封面上的书名。
    “《清异录》?看这个干什么?”
    “我见您房间里有这本书,就拿过来瞧瞧,挺有趣的。”
    “嗯,”他点头,“看不出来你倒挺爱看书。”
    “您这话说的,书谁不爱看啊?”她有点唏嘘,“我家境况还好时,我娘也给我请过女先生,只是念了没几年,我爹不在了,我娘就开始断断续续生病,女先生只好辞了,打那时起,我就没怎么学过了。”
    他没说话,隔了一会儿才道,“现在学也不迟,你既喜欢插花,就先从这开始吧。”
    “好,那您记得明天把书给我。”
    “知道。”
    两人闲聊了几句,各自回房。
    尹沉壁坐在内室窗下,看着那瓶他挑出来的柏枝,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屋里摆的都是些兵书游记史传之类的书,他的房间陈设、衣饰装扮也都很简单,她是真没想到这些雅趣闲事他也有涉猎。
    她又想起了他那一手随性却很有风骨的字,挺有文采的散记诗词,心下不免感慨,难怪这人鏖战沙场,身上杀气也重,但瞧着偏偏又有不输文人的雅正。
    看来,即使闻家以武出身,并非诗礼氏族,但毕竟是高门望族,这一辈闻家儿郎从小所受的诗书礼仪熏陶和风雅闲趣的培养,和她也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这些东西于他是浑然天成,从小就深浸于骨髓中的,而对于她而言,则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赶得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闻家对后代的培养,还真是不遗余力,这样严厉教导下培养出来的男子,难怪个个都堪当大任,若是他们今后有了孩子,是不是也要像这样严格的培养?
    哎,孩子……圆房八字都还没一撇,孩子更是遥遥无期。
    既都成了夫妻,这个问题迟早要解决,还是先努力提高自己吧。
    次日早间闻竣果然给她拿来了两本书,一本《瓶史》,一本《瓶花谱》,两本书篇幅都不长,尹沉壁一上午就看完了,自觉深受启发,下午摆弄了一阵,果然插的几个瓶自己看着水准都见长。
    晚上闻若青回来时,看见她插的几瓶花,暗地里吃了一惊。
    摒弃了刻意的颜色搭配和空间层次,更为简洁自然,造型已不拘形式,或起伏有势,或疏密相间,都以花枝自身的线条和造型为主,不求繁多,只插一枝或是两枝,已经有了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境。
    悟性还真的挺高!
    他这回挑了一瓶南天竹放去了内室,枝条挺拔,叶细如丝,衬着一个方口小白釉瓶,优雅清淡。
    一瓶插了两枝金光菊的和插了一枝金银木的留在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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